劉義隆的麻煩是由一個名叫孔熙先的小人物引起的.這個故事就從小人物孔熙先說起。
孔熙先的祖上並不顯達。他的曾祖做過前朝的尚書祠部郎,祖父雖被征為秘書監但並未赴任,父親孔默之在元嘉初年作為皇上的欽差曾出使南、北豫州以察訪民情,後來擔任彭城王義康的幕僚。元嘉六年正月義康回京任司徒,七月就舉薦時任尚書左丞的孔默之出任廣州刺史。在職四年,孔默之同有些州郡長官一樣,去時匹馬單車,歸時卻帶著一支浩大的車隊或船隊。因貪贓枉法,他隨即被囚禁於廷尉。仍然得力於彭城王的庇護,孔默之得以保全性命,同時也得以保全從南方帶回的巨額財產——劉義隆原打算殺了他並抄沒他的財產以懲戒他人。孔默之的性命和財產雖得以保全,但從此他的仕途就終止了,不久後也就鬱鬱而死。
孔熙先曾經隨父親遠赴廣州,又隨父一同回京。他親眼看見父親被抓捕後來又被釋放,他曾經和弟兄們一同到廷尉接回了老父。他對那些場景記憶得越是深刻,他就越是不能忘懷彭城王的救父之恩。
他是有才氣的。他博學,對於文史星算無不兼通。他觀測天象後作出判斷:皇上必死於橫禍,事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但他又是寂寞的。他懷有縱橫之志,但年過三十還只是一介員外散騎侍郎,因得不到顯貴的賞識,他久在此位卻不能陞遷。這樣的職位,與他的遠大志向比,實在是相去甚遠。——他有一個伯父,名叫孔淳之,因在東部隱逸而名聲很大,當年很得謝靈運的賞識。伯父茅屋蓬戶,庭草蕪蔓,只有床頭數卷書而已。伯父淡泊如此,孔熙先見了只是大搖其頭。
在隨父去廣州的少年時期,孔熙先就立下鴻鵠之志:年在三十以內,官至三公九卿!可是現實卻讓人如此難堪:員外散騎侍郎,是一般貴公子所不屑擔任的。每每在獨處一室時,他就會拍案感慨:
「寂寞無聞,鄧禹笑人!」漢朝鄧禹年二十四時,已經擔任司徒了。
他又作詩抒自己的懷才不遇:
「種蘭忌當門,懷玉莫向楚;
楚少別玉人,門非植蘭所。」
每當朱雀航打開時,在朝中任職的官員或商旅行人都會擁塞在那裡,但一旦三公九卿這些達官顯貴到來時,職位低下的官員和商旅行人都要站在一邊避讓他們。每當此時,他就會用手捶擊車壁板感歎:
「車前無八騶,怎能稱丈夫!」騶,是為顯貴們駕御車馬的人。諸公、諸從公,朝廷都給騶八人。
江州應出天子,這不就是指彭城王嗎?於是孔熙先就密懷報效彭城王之志。可是自己地位卑下,難成氣候。他一直在探聽細察,他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這人當然得是地位顯貴之人。經過幾年的不懈努力,他終於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就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左衛將軍兼太子詹事范曄。
范曄身高不足七尺(一尺約24、5厘米,七尺約171、5厘米),肥胖且黑,禿眉鬢。他善彈琵琶,且長於創作新曲。他所彈奏的新曲,頗有韻味,但他並不常彈,一般人更是難得一聞,即使是皇上也是如此。皇上聽說他善彈新曲,幾次讓人在他面前婉轉地表達此意,但他都裝做不知,終不肯彈。
有一次侍奉皇上宴飲,皇上正在興頭上,就對他說:「我唱,卿彈。」他這才不得已奉旨,但皇上歌一停,他就立即止弦,似乎多彈奏一個音符他就會短了一分志氣。還有一次,皇上正在宴飲,他入殿咨詢事務,侍立於側的徐爰就對他說:「皇上上次聽了詹事的新曲,稱讚不已。今日正巧詹事前來,可為皇上一彈新曲以助興。」侍從忙拿來琵琶,他卻推而不受。皇上就對他說:「今日為歡,卿何必吝惜一曲?」他回答道:「君舉必書,哲王之所慎。臣雖鄙陋,但身為國家大臣,腰紱冠冕,鳴玉殿省,豈可令臣操執絲竹,以行伶人之事!若釋朝服侍私宴,臣不敢辭。」一席話,義正詞嚴,說得皇上也頗為尷尬。這是孔熙先身歷親見,於是孔熙先就暗中佩服他,以為朝中要員,除了人們稱之為「顏虎」的顏延之會有這樣的作風,他人莫及。
范曄能如此,也與他心懷怨憤有關。劉湛被誅、殷景仁病亡以後,劉義隆深為信任且重用的大臣是范曄和侍中兼右衛將軍沈演之,兩人分擔左、右衛,這是掌管御林軍的要職;兩人又同參機密,是皇上的左右手。和殷、劉時一樣,在對待兩人的關係上,劉義隆似乎有所倚重:兩人雖並受器重,但每被引見,范曄若先來,必須等到沈演之來了才一道入殿,而沈演之若先來,常先被召引入內。久而久之,這就讓范曄漸感不滿,又使他由不滿而生怨恨。擴而大之,他甚至對那些得到皇上親近的人也漸懷不滿。為此,他還寫了一篇《和香方》,在序中他用種種香料來影射譏諷時人:
「麝本多忌,過分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零藿虛燥,詹唐黏濕。甘松、蘇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羅之屬,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
此序所言,皆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松、蘇合」,比慧琳道人;「沈實易和」,則用以自比。
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孔熙先覺得,無論從職位上,還是從個人志趣上看,范曄都是能幫自己實現大志的最為理想的人物。但是自己現在職位卑下,不為權貴所重,若想結交范曄這樣的要人,尚無門徑。
他苦惱著,他在尋找著可能的、合適的突破口。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蟄伏靜觀,他終於有了機會:他結識了同樣位卑的七品官太子中舍人謝綜以及其弟謝約——他們的三弟謝緯雖尚(娶皇帝女稱「尚」)皇上第五女長城公主,但一向為謝綜所憎,所以范曄也就不和謝緯交往。謝氏兄弟是范曄的外甥,而謝約又是大將軍彭城王義康的女婿,孔熙先暗自得意,因為他找到了無可替代的突破口。
謝綜是謝述的長子。謝述在彭城王義康任驃騎將軍兼南徐州刺史時,任其將軍府的長史兼南郡太守;義康回京任司徒時,謝述隨之入京任司徒府左長史,後來升任左衛將軍。謝述風姿綽約,為人清廉,私無宅舍,與殷景仁、劉湛關係並善,元嘉十二年病死在吳興太守任上時,殷、劉一同出都迎喪,望船落淚。劉湛被誅後,劉義隆望著義康南去的背影曾經對身邊人說:「謝述若活著,義康必不至此!」義康南遷後,原任義康司徒府主簿的謝綜一向為義康所親近,又改任義康的大將軍府記室參軍,隨義康同赴豫章。
不同於其父的清約謙退,謝綜為人樂於名利,不甘淡泊;他長於隸書,富於才藝,因而也深得舅舅范曄的賞識。往往有才氣的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所以一旦和孔熙先相識,他們雙方都有惺惺相惜之意。
和謝氏兄弟的深交,孔熙先用的是賭博的手段。
他們賭博的名稱叫樗蒲,樗蒲即五木:削木為正方塊,一副共五枚,每枚的上面塗黑色,下面塗白色;黑面刻二,叫犢,白面刻二,叫雉。賭的時候,把五子擲於盆內讓它們旋轉,面全黑,稱「盧」,其采十六,是頭采,又叫勝采;二雉三黑稱「雉」,其采十四,次采;二犢三白稱「犢」,其采十,又次;全白為「白」,其采八,又次。此四采,都屬於貴采。這種博戲漢代已流行,到晉宋之際盛行。
謝氏的府邸。
孔熙先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登門了。他已熟識了謝氏兄弟之外的廣州人周靈甫、僧人法略等常來聚賭的人。在寂靜的夜晚,他們圍在桌子四周圓睜雙目專心致志,到了激動的時候,那呼盧喝雉的叫噪之聲就開始不絕於耳。孔熙先原是此行的高手,但為了誘使諸人入道,他往往故意顯其拙行;諸人每每得了勝采,就喜形於色。有時賭到夜半雞鳴,個個都興猶未盡。在行將散場的時候,他們往往已經約好了次日再戰的地點和時辰。今日,他又輸了個精光。就依靠這一輸再輸,他和謝氏兄弟漸漸情投意合。
不多日,也是水到渠成,孔熙先提出了拜會范詹事范大人的請求,謝綜也就滿口應承。
范氏的府邸。
「熙先的叔父諱淳之,當年歸隱東土……」謝綜介紹孔熙先時,范曄低著頭看他的書。范大人位居台輔,又怎麼會在意這樣一個無名小輩呢?能讓他進門是看在外甥的面子上,那就是抬舉他了。
「熙先的父親諱默之,曾任廣州刺史。」聽了外甥的話,范曄抬頭打量了一下孔熙先,但只是「噢」了一聲,卻也並未說話。
接下來,謝綜又極力推崇孔熙先的才學和為人,但這對自視甚高的范大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第二次再登范府的時候,頗有心機的孔熙先為范大人獻上了一份小小的禮物——其父當年從嶺南帶回的一副精美的五木。它由象牙精雕而成,另配一隻精美的銀盆。這是孔熙先愛不釋手的,在他家設賭局的時候,他也不捨得拿出來用。見了這套精美的賭具,范大人眼睛一亮。樗蒲,也是他所喜好的,他雖不很精,但也常和甥侄們來些綵頭。
就在孔熙先獻上象牙雕制的五木及銀盆的那個夜晚,范曄在謝綜兄弟和孔熙先的慫恿下,第一次和孔熙先等人聚集在內室裡小小一博。結果,不出所料,范曄用孔熙先所獻的器具,輕鬆地贏了孔熙先的錢。這一結果,是范大人所高興的,也是孔熙先所樂意看到的。
在其後的日子裡,孔熙先雖然不是大輸就是小贏,但他心中是清楚的:先父從嶺南帶回的財物,也不是他們兄弟一下子就能用完的,更何況他們兄弟都有自己可觀的田產——當然那份俸祿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再說,錢財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能用它們實現其最大價值,那才不負造物主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