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陽王義季在接任臨川王義慶的荊州之前,正值巴蜀一帶大亂.為了援救巴蜀,荊州軍隊受命調遣應接,頗費府庫所積存的財物,致使義季上任之初,江陵府庫幾近空虛。
義季初到江陵,喜好游賞江陵山水美景,並且日日相繼;他又好前呼後擁,在郊野大規模狩獵。
有一次,偶遇一個披著蓑衣的老者在田野中低頭耕種,義季左右隨從上前呵斥並驅逐他,認為他明知大王殿下在此卻不知迴避,有失臣民應守之禮。不料老者抱著耒抬頭答道:「過去楚子耽於遊樂,受譏於令尹。如今春氣和暖,正是播種之始。一日不耕,民失其時。大王馳騁遊樂,驅逐老夫,非勸農之意!」義季立即控住馬,對隨從說道:「老者,賢人!他並非普通農夫!」於是就令左右隨從賞賜給他食物。見大王施行恩惠,老者又說:「呵!願大王使百姓遍得賞賜。若不失民時,境內百姓都能享有大王恩澤,老夫何敢獨享大王之偏私?老夫不敢受!」義季聞言頗為震驚,就親自下馬問老者姓名,老者卻笑而不答,然後轉身而退。義季大受感動,立即率眾而歸,從此不僅不再做耽於遊樂而荒誤農時之事,而且躬行節儉,積財省用。數年之間,江陵府庫再次得到充實。
對待群下,義季也能普施恩惠。隊主續豐因為母老家貧無以贍養,雖然擔任將官,但續豐每餐決不吃肉。義季知道後,憐憫他的貧苦,感歎他的孝道,特意賞給續豐老母每月白米二斛、錢一千,同時令續豐吃肉。
元嘉二十一年秋,義季任荊州期滿,改任南兗州刺史,進號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臨別江陵,按舊例府中的帷帳器物都被原刺史帶走,但義季全都留給了後任,荊州官民以此為美談。
順江而下,義季回京的船隊航行到了彭蠡湖口。到了湖口以後,義季吩咐他的隨從屬下在此逗留數日,自己帶著一些人沿贛江繞水道去豫章郡看望四兄彭城王義康。
在豫章,彭城王在離京數年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兄弟,而這次相見,也是二十多年來兄弟二人第一次在異鄉含淚相見。
第一眼看到四兄,義季竟然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義季把他當作了差役,彭城王則像往常見了長官那樣垂站立在路的旁邊。等到侍從告訴了義季,義季才驚訝地從馬車裡走出來,站定了看四兄,不敢相認。
過去在京都那個頭戴三梁進賢冠、身上佩戴山玄玉、手中握著龜紐金璽的彭城王今又何在?
那個在浩大的儀仗簇擁下的司徒兼揚州刺史今又何在?
若相逢在田間,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赫赫相王,簡直無異一野老!
義季面對著四兄,嘴角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淚水卻不停地流著;義康也站直了身體,如夢幻般,似乎充滿愧疚地反覆搓著自己的骯髒的大手,銜著淚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義季率先回過神來,他上前拉著四兄已經變得粗糙的手,然後又擁抱起四兄,隨後扶著他走上馬車,朝著四兄的住處走去。
到了一座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失修的破舊的老房子前,馬車停了下來。幾個侄兒看到有馬車馳來,一個個呆愣愣地站在簷下,泥塑木雕一般,昔日貴為王子的風采全然不見。當看見來人是小叔的時候,他們這才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在老二劉肱上來相見的時候,隨著義康一家一同南來的老奴趙央隨口嘀咕一句:
「大王殿下差點見不著這個侄兒了!」
義季一愣,忙問其故,於是老奴就告訴義季:老二劉肱雖然外表柔和性情滑稽,但生性倔強,舉家南遷的變故讓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久前,他竟然一時想不開跑到高崖邊跳進了湖裡,幸虧被湖中的漁父及時現並打撈上岸;上岸後他已經人事不知,又虧漁父及時施救,他才從死神邊上回了過來。
聽罷此言,義季一把攬過已經長大**的侄兒,一邊撫摩著他的頭,一邊不停地抹著眼淚。站在一旁的人們,上上下下,也都哽咽著,連義康自己也不能自已,悄悄轉過身去抹起了眼淚。
進了義康一家所居宅院,只見房屋破舊,但守衛森嚴。家中大人小孩,人人舉止輕緩,裡裡外外,一片寂靜。義季似乎已經明白了幾分,但仍不能肯定,就問四兄:
「家中上上下下言談舉止小心謹慎,一向如此嗎?」
「一直都這樣。」義康木木地說。
「是朝中授意,還是官吏自行如此?」義季皺著眉頭。
「小弟不必多說,是兄弟我有罪,理該如此!」
「但無論如何,四兄還是彭城王!還是大將軍啊!」
「兄弟有罪!我名為諸侯王、大將軍,實際不過是一介系囚。小弟不見外面的一個個守衛嗎?他們並非為了護衛我,他們都是看守我的獄吏!」
到了晚上,義康的家人特意備辦了一頓盡可能豐盛的晚餐來招待遠方來的客人。但所謂「豐盛」,也只是當地普通人家都能備辦的幾道土菜而已。吃飯的時候,看到幾個侄子小心拘謹,尤其是老二劉肱在夾第二塊肉時還被四兄在暗處悄悄拉了一下衣角,老二就連忙縮回了筷子,義季再不忍目睹。
這是諸侯王嗎?這是我的四兄嗎?這是我的那些可愛的侄子嗎?義季端起酒盅,「咕嘟」一聲把酒盅喝了個底朝天。
待子侄們離開了以後,義季和義康兄弟二人還在低著頭喝著悶酒。他們就這麼你一盅我一盅地喝著,一直喝到桌上的菜餚還殘剩一點的時候,甕中的薄酒已經沒有了。
義季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仍然枯坐著。這是他有生以來吃的最為粗劣的一頓晚餐,是他有生以來喝的最為味薄的一頓水酒,當然,這一次,也是他有生以來喝的最多的一次。
周圍是寂靜的,除了秋蟲的低吟,偶爾會從外面傳來衛士的一兩聲咳嗽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知何意。義康趕忙起身去迎,那謹慎驚恐的樣子,哪裡還有一點諸王的影子!義季看在眼裡,心中陣陣淒楚。
義康原以為是侍衛官例行的檢查,尤其在今天有外人到來的時候,侍衛官一定會更加小心,沒想到打開門之後,他卻看到了侍衛官身後還有兩個抬著竹簍的侍從。侍從放下擔子,打開竹簍搬出一個酒甕,侍衛官接了酒甕,一改往日驕橫的態度,小心而恭敬地把它捧放到桌子上,然後才說這是驛使剛剛從京都送來的皇上的賜物。
皇上派人從京都特意送來的?
皇上的賜物?
一家人聽說皇上從京都送來了東西,都從不同的角落聚攏過來,一個個圓睜雙目心懷恐懼地盯著那個酒甕看,他們的腦海裡,都在不停地閃現著兩個可怕的字眼兒:
藥酒!
老二劉肱緩緩走上前去,抱住父親,帶著哭腔說:
「阿父!那會是什麼?」
眾人都處在驚懼之中,有人開始哭出聲來,這哭聲太富有傳染性了,很快在屋子裡迴盪著一片哭聲。
義季稍微鎮定些,他把目光投向侍衛官;侍衛官也只能搖搖頭,他也是剛剛從驛使那裡接到它的。
就在大家都屏氣斂神大氣不敢出一口的時候,老奴趙央舉著燭湊近了酒甕,義季也起身走過去,他們這才看見那酒甕上貼著一行御筆,義季就慢慢地讀道:
「會稽姊飲宴憶弟,所餘醴酒今封送。」
聽到這樣的話語,這時一家人才破涕為笑,知道不過是虛驚一場,隨後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眼前這一幕幕,要不是自己親眼所見,而是別人向自己轉述,義季覺得實在不能讓人相信。於是他越沉默了。
義康一面念叨著「謝皇上」「謝皇上」,一邊強顏為歡,打開了從遙遠的京都傳送而來的皇上的賜酒。他先為義季滿滿地斟上一盅,義季似乎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就一言不地端起酒盅,和著自己的兩行熱淚,「咕嘟」一聲一仰而盡。
待放下酒盅,義季愣愣地看著酒盅,用手指敲擊著桌子,口中反覆地吟誦著《棠棣》中的句子: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莫如兄弟……」
他是在反覆地吟詠著和義康的手足之情,還是在譏諷作為皇帝的兄長漠視珍貴的兄弟情意?抑或兼而有之?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