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每到此時,江城建康似乎總有下不盡的細雨。無意間看到原先專為皇后採辦的宦官頭目小福子,勾起了劉義隆的一片遐思:皇后是永遠的逝去了,留下的只有這些侍者和遺物。
因懷念皇后,劉義隆決定去徽音殿走一走。
皇后雖然最後病逝於顯陽殿,但她住在那裡的時間畢竟很短,再說,在顯陽殿,在皇后臨終的時候,劉義隆的感覺也不是很好;而徽音殿就不同了,那裡有過他們早年的歡歌笑語,那裡,是皇后長達十六年的起居處。
徽音殿是寂靜的,連同那飄然而下的枯葉,也讓人感覺到它的寂靜。現在,除了幾個照看它的侍女,這裡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兩個新來的侍女坐在簷下用小石子做一個無聲的遊戲,以打難捱的時光,她們的面部表情無喜無憂;遠處的窗下,皇后生前的貼身侍女小寧獨自默默地看著殿外的雨絲,對皇上的到來,竟然沒有絲毫覺察。
殿內正廳裡的擺設還是皇后在時的樣子,連燈旁展開的卷軸都沒有合上;所有的器具都一塵不染,彷彿皇后還在這裡天天使用它們。所不同的是,再不見皇后的身影,再沒有皇后在時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
劉義隆一邊看著,一邊輕緩地移動著腳步,似乎怕驚動了侍女,似乎怕打破這份特有的寂靜。他走到皇后曾經使用的書案前,向堆積著書籍什物的四周搜尋著。他想看看皇后那時親手繪製的那幾張前人的北伐圖,但是,他沒有找到。他又翻看著案上擺放著的晉朝人薛瑩撰寫的《後漢記》,一不小心,他將旁邊的另一卷書碰落到了地上。這「啪」的一聲,把入神地看雨的小寧和那兩個做著遊戲的小丫頭嚇了一跳。三人同時看見一個大男人站在室內,個個如在夢中。待回過神來,小寧率先跪下,算是迎駕的禮儀。
「這就是皇上?」那兩個小丫頭也在疑惑迷茫中隨之跪下。
劉義隆示意她們平身,然後問:
「小寧不是在顯陽殿嗎?」
「是,陛下!」
「怎麼如今又在這裡?」
「宮裡要奴去紫極殿……奴自己要來徽音殿。反正這裡也要人打掃看護。奴對皇后……奴對這裡還熟悉一些。」
「跟皇后多久了?」
小寧的眼圈紅了,但她不敢哭,只是哽咽著,說:
「自打入宮時起,已經六年了。」
小寧的哽咽,讓劉義隆也有些傷感。皇后自入宮時的有孕在身,直到後來變得靜默少言只愛讀詩書,這期間的音容笑貌,在他的面前一一飄過。看著那把被皇后坐得有些破舊的椅子,他想起和皇后相對坐談時的情景;看著食桌,他甚至想起皇后當年蹲著身子喂太子吃飯……皇后的臀部圓圓的……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的一切都不會再來。可是,那時,有許多東西自己並沒有很好地去珍惜它們。
劉義隆向內廳走去,小寧隔著些距離跟在後面;兩個小丫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不知所措。她們沒有伺候過皇后,更沒有伺候過皇上,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見皇上呢。
走到床前,劉義隆看著絲織的被子仍整齊地疊放著,一塵不染,彷彿皇后昨晚還用過它們。他坐在床邊,伸手輕撫著被子,深歎一口氣。十八年了,十八年前……而如今,皇后已和自己陰陽兩隔……
他又向室內的四周看了看,小几上敞開口的錢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起身走向錢袋,覺得有些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錢放在這裡?皇后以家中拮据為辭開口要錢,怎麼要了錢卻堆放在這裡?
「這錢……?」
一聽皇上提起錢的事,小寧的淚水就不斷地流了出來。她不說話,只顧一邊哭著,一邊不斷地揩著,沒完沒了。這讓劉義隆更摸不著頭腦,於是他催促小寧:
「是怎麼回事呢?」
小寧此時備感傷心,於是也就無所顧忌,索性放聲大哭起來。良久,她才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
「皇后本……本沒有病……皇后本不會……不會去的……」
聽了這話,劉義隆感到震驚,表情嚴峻起來。他在等待著,他在等小寧哭完。
稍後,小寧抹著淚水指指那大的袋子,再次哽咽著說:
「那是潘修儀的錢!」潘修儀即不久前升了封號的潘美人。
潘修儀的錢?這讓劉義隆感到莫名其妙:潘修儀送來的錢,如何讓小寧這麼傷心的哭?皇后本不會……是什麼意思?到底生了什麼事?為了解開這疑團,劉義隆再次催促著問小寧。
「皇后要錢,每次只得三五萬。都說潘修儀要多少有多少,皇后不信……」小寧傷心地說,「果然,潘修儀一次得到的,皇后十次才能……」
小寧哭得更傷心了。
劉義隆聽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細看那袋中的錢,這才現是有很多,約有五十萬,就用手抄了一把,好像對那錢的真實性有所懷疑。沉默良久,他才問:
「誰說潘修儀要多少有多少?」他賞賜最多的一次也就是二三十萬。
「宮裡都這麼說,陛下!」
「就這麼皇后就病了?」
「錢送來的當日……」
「送過幾次?」劉義隆打斷了她的話。
「就只一次。錢送來的當日,皇后就粒米未進;到了第二天,皇后就咯血……」
劉義隆再一次沉默了。他低著頭來回地踱著,臉色顯得很難看。
「那以後皇后說過些什麼嗎?」
「沒說過什麼,」頓了頓,小寧好像在回想什麼,又補充說,「皇后只說就把錢放在那兒……還說這裡再不能住了。」
「說過我什麼嗎?」
「沒有——或者說了,沒讓奴聽見。」
「皇后最愛和誰說?」劉義隆顯然深感失望。
「皇后有什麼事就愛和奴說,陛下!」
接著,劉義隆在那裡呆站了很久,什麼也不說,臉色鐵青。
出了徽音殿,劉義隆把上前為他遮雨的宦官呵斥開,獨自在雨中淋著。他緩緩地往東走,走了一段路,又停了下來,似乎覺得走得不對,又折回來,然後朝著太極殿的方向走來。這時候,在他的心中,來回地閃現著幾個人物,那是幾個與他息息相關的人物。
皇后已經死了。皇后的死,與己有關?是修儀讓她死的?是她誤解了自己然後自我作踐才死的?如果當年……如果自己一直做藩王,那麼皇后就不會有後來的樣子,那麼皇后就只是一個王妃,一個王妃是不會遇到這些事的。究竟怨誰呢?宮裡的妃嬪,無論是潘修儀還是小易,她們中是沒有哪一個能與皇后相比的。可是,熟讀詩書的皇后卻不能明瞭我之用心。「母儀之德」,自古就是對皇后的要求。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后,怎麼能去下比一個美人呢!也許自己的責任,就是沒能讓皇后明瞭自己的用心了。
潘修儀只是一個姬妾。她不是皇后,自然也就無需承受什麼重托,更談不上什麼「母儀天下」;她只是把一個美女人所擁有的一切都盡情地釋放出來,她的**讓自己迷戀,自己也為此付出了代價。無論如何,她都只是一個例外,後宮再無任何一個人可與她相比。賞賜她的錢物,正是出於「例外」這個念頭。可是她卻利用了這個「例外」?她因此給了皇后致命的重重一擊?真是所謂「最毒不過女人心」?潘修儀竟是一個最毒的女人?
兩個女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太子了。太子已經十七歲了,再過一年就是自己當年即大位的年紀了。太子對喪母,表現出了極大的悲哀。數日前,聽說太子守靈期間每有怨恨之聲。現在看來,他的怨恨似乎並非無緣無故了。太子怨誰呢?怨自己?怨修儀?還是……
與太子相關的,就是虎頭了。已經十二歲的虎頭還只是一個懵懂的少年,他從潘修儀那裡得到了豐厚的物質享受,也因此,在他的身上,有著更多的惰性,甚至在他的身上,能看到前朝那些貪圖安逸不願北伐的貴族的身影。在這一點上,倒是太子更像自己了;也許,只有太子才能繼續自己北伐的事業。這也是自己始終不願意去考慮改立太子的一個重要原因,儘管從外面看來,太子不如虎頭虎虎有生氣。
就這麼緩緩地走著,劉義隆也就這麼一重重地想著,不久他就進入了太極殿。但是他的怨氣並沒有因為進入了太極殿而有所改變。他站立著,任憑雨水從身上往下淌著。他的臉色很難看,他瞪著眼睛四下裡看著,彷彿一頭鬥牛在尋找著它的進攻目標。宮內侍侯的奴僕看到為皇上遮雨的宦官遠遠地跟在後頭,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個個木雞般地呆愣著不敢上前不知所措。
劉義隆就這麼穿著滴著雨水的衣服走到了書案前,他看到了剛剛呈上來的巴東人扶令育的上表。他打開那表看了起來。尤其看到了「諂諛難辨」「陛下則有殺弟之名」「竊為陛下感到羞恥」等話語的時候,他的臉色越難看。侍奉的臣僕一個個大氣不敢出一口,他們都在等待著這難捱的時刻快快過去。
終於,劉義隆看完了那份上表,他的情緒變得更加惡劣,於是大聲對侍臣說:
「來人哪!」
侍臣連忙走到他的身邊。
「這人要做比幹嗎?把他關到牢裡去!」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因屢屢勸諫紂王,遭剖心而死。
皇上一向是仁善的。皇上真會這麼做嗎?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侍臣猶豫著。
正不知所措,劉義隆又話了:
「成全他吧,賜他死!」
侍臣們更吃驚了,但都不敢分辯一句。
就這樣,東行六千里的前龍驤參軍、巴東人扶令育懷著一腔赤誠因為一紙上表,卻被賜死在建康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