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似有好轉的數日間,劉義隆甚至能夠走動走動了.儘管太極殿是又高且大的,但臥病數月以來,劉義隆仍覺得它小得像一個罩子,罩得他透不過氣來:在這個罩子裡,他看不到天空,感受不到清風,甚至分辨不出四季。現在好了,他能在侍臣或侍女的攙扶下,在殿內殿外走動走動了,有時候,他甚至還能在宮中的甬道上走上一段。他屢屢昏厥,每一次醒過來,都有一種死過一回的感覺。他現在覺得原先熟悉的一切都很寶貴,殿內的擺設,殿外的庭院、甬道,甚至那光禿禿的老刺槐樹,都會讓他產生新的感覺。而那些可愛的人兒,就更不待說了。
他似乎要好好地享受這重歸於他的一切。
為了感謝司徒在自己臥病期間入侍湯藥的辛勞,也為了重溫那寶貴的天倫之樂,在司徒攙扶著劉義隆漫步宮中的時候,劉義隆提出要到久違了的東府城去走一走。他們兄弟是至親至愛的,要不是有了司徒,自己臥病的這些日子裡,朝廷將會是什麼樣子?國家將會是什麼樣子?沒有臥病之前,劉義隆每月至少要到東府城或會稽長公主劉興弟的府第去與兄弟姊妹們聚會一次。臥病以來,東府城和會稽長公主的府第一樣,久違了。
像從前一樣,一入東府,劉義隆就盡召在京都的江夏王義恭、南郡王義宣、會稽長公主以及其他姐妹子侄。每次家庭聚會,劉義隆都要求眾人以家人禮相見,盡除君臣之敬。因此,參加聚會的家人們也就不再像在朝堂上那樣循規蹈矩畢恭畢敬;也因此,每一次家庭聚會,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像度過了一個歡快的節日。這一次聚會,是在劉義隆臥病數月屬纊相繼之後,或者說,是皇上從死神邊走過之後,因此,它的意義自然就不同尋常了。
盛會的場所,觥籌交錯,人人笑逐言開,洋溢著節日的喜慶氣氛。
席間,按輩分人人輪番向劉義隆敬酒;劉義隆雖只是沾唇示意而已,但心中的愜意溢於言表。
在觥籌交錯聲中,喝得興起的司徒義康也起身舉酒敬皇上:
「古來……」剛開口,他又頓了頓改了口,「願兄今日盡歡!」
劉義隆竟也端酒一飲而盡,說:
「我到司徒府,如回家中!」
眾人聽了,個個面露笑意,擊節叫好。
臨畢,劉義隆特意吩咐義康,將今日盛宴所剩餘酒封存起來,送給鎮守京口的最小的七弟、南兗州刺史衡陽王義季,說:
「兄弟相聚,我終不能忘衡陽!」
宴席後,司徒及江夏王義恭、南郡王義宣攙扶著劉義隆在東府城的一個並不算大的花苑中閒步消食。東府城是廣大的,像這樣的花苑有好幾個,但這個花苑向陽且背風,要閒步消食,尤其對一個病人來說,自然是個好地方。走不多遠,家童已經在亭內擺放好坐具和茶點,於是兄弟幾人就暫歇在亭內。
想起席間司徒敬酒時欲言又止,劉義隆就笑著問道:
「司徒平素不好讀書,但席間卻說『古來』;說了『古來』,又沒有了下文,何故?」
「想到兄弟姐妹難得再一次歡聚一堂,弟擔心自己妄言讓人不快,所以就……」義康說。
「弟欲何言啊?」
「自古以來,臣下祝願君王,都祝君王『壽比南山』,或祝君王『萬壽無疆』。這幾近於套話。弟之胸懷,實願兄能壽極百年,這也就足夠了。」
「我自即位以來,想做好兩件事。一是使國家太平百姓富足,二是北有強虜天下未一,我欲一統天下。此二事,實一事。要想天下一統,必先使國家富足。時至今日,我只做了半件事:國家走向太平,百姓漸趨富足。」劉義隆顯然是有些感動,就接著說,「弟所言百年——百年如何可得;若能年至古稀,則眾事可成,我也心滿意足了!」
在臥病數月、屬纊相繼之後,聽到司徒這肺腑之言,劉義隆深受感動,說完他就抓起司徒的手緊緊地握著,兩人相看流淚;站在一旁陪侍的江夏王義恭和南郡王義宣也跟著感歎唏噓。
殷景仁因皇上的信任而權重一時,但自皇上臥病以來,朝廷似乎搬遷到了東府。司徒權力越來越大,司徒又格外看重劉湛,加之劉湛又緊相追隨,兩人合成了一股繩。這樣,殷景仁和劉湛的位置倒置了。
司徒義康原本對殷景仁並無成見,但隨著劉湛一次次頗似有理的進言——畢竟人的耳朵是軟的,他漸漸覺得殷的權力過大也並非什麼好事。殷和自己多少還是有距離的。在自己極力主張對謝靈運處以極刑的時候,殷就和皇上站在一起;顏延之以詩來蠱惑人心,他又以詩人已年過半百為由反對讓顏出外任——年過半百出外任的又何止一個兩個。再說,從處理政事的角度看,劉湛也並不比殷差;從謀略角度看,劉湛還有過人之處。
當殷景仁的主張被司徒一次次地以「不宜」為由加以拒絕的時候,殷景仁感覺到了他們二人合成一股繩後實在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不僅如此,他也逐漸感覺到了過去自己對劉湛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皇上病重期間,他曾無奈地對身邊人說:「引了劉入,入便咬人!」這時候,他就有了悔不當初的感覺。
隨著時間的推移,劉湛和殷景仁的關係已經漸漸展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緊相追隨劉湛的劉斌、劉敬文等人為了遵循主子的意旨甚至私下相互約束: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踏入殷府!但事隔不久,司徒府主簿劉敬文的父親劉成卻未能領悟其旨,他獨自駕著牛車前往殷府向兼任吏部尚書的殷景仁求任吳郡太守這一肥缺。那天傍晚,當劉敬文剛到家門口聽說此事後,也來不及走進家門,就急忙跑回領軍府向主子謝罪:
「老父昏悖,竟然到殷鐵府求郡。這等事實在是由敬文淺暗,上負府公養育之恩,合門慚懼,無地自容!」
劉湛聞知此事,雖然心中不免惱怒,但看到劉敬文誠惶誠恐,能對自己忠心如此,很快就化怒為喜:有此諸人,何事不辦!於是他轉而寬慰劉敬文,要他回家後不要難為了老父,或許事出有因也未可知。
領軍府的人不再到殷府上來,殷府的人也很快覺察到了。作為回報,殷府的人也都不再前往領軍府。後來擴而廣之,不屬於兩府的官員,喜歡登殷府的人,領軍府對他們冷眼相看;反之,喜歡去領軍府的人,在殷府也不受歡迎。
隨著自己的主張和建議一次次地被否定,尤其是知道了司徒稱詔召檀道濟入京這事後,殷景仁似乎已經嗅出了京都建康周圍空氣中有股不祥的異味,只是他還不能確定這異味究竟是一股什麼氣味。雖然他還不能確定將會生什麼,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肯定會生什麼,這似乎已變得不可逆轉。
皇上的病況有了好轉,今天還能到東府城去走一走。這下好了,也許前些日子的擔憂只是多餘的,畢竟,司徒和皇上是有著手足情的親兄弟,他人都是外人,自己也是。但現在皇上既然身體已有所好轉,如果將來事態真的會向不可知的方向展且不可逆轉,那麼自己何不在這個時候全身引退?
皇上從東府城回來的第二天,殷景仁就把稱病求退的表疏放在了皇上的案頭。
殷景仁有病?什麼病至於要上表歸田?他的表疏大大出乎劉義隆之所料。數年來,他一直深受皇上的信任,甚至可以說,皇上對他都有些依賴了:無論大事小事,有了殷景仁,皇上就覺得可以放心了。現在怎麼就突然求退?司徒和劉湛也都說在自己病重期間殷景仁有諸多不作為,莫非他的求退與此有關?
但無論如何,殷景仁是股肱之臣,失去了他的朝政是不可想像的。因此,他的表疏雖上,但沒有得到皇上的許可。
其後數日,殷景仁表疏屢上,都沒有被接受。
就在劉義隆看著殷景仁求退的表疏愁悶不解的時候,中書舍人通報:司空、征南大將軍、江州刺史檀道濟求見。
「檀將軍?」劉義隆聽報一驚,「檀將軍何故入京?」
待檀道濟進入了太極殿,身體仍很虛弱的劉義隆一見他就硬撐著要從病榻上坐起來;檀道濟和侍臣連忙上前把皇上扶起來。劉義隆連咳了幾聲,這才帶著氣喘問:
「將軍何時入京?何故入京?」
未等檀道濟回答,略顯驚慌的劉湛從司徒旁向前一步,搶先回答:
「將軍特意入京問疾,是暫時入京。現在就要離開了。」
聽罷此言,僵愣在一旁的司徒這才把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來。但劉義隆顯然流露出了對劉湛多言的不滿,於是就又對檀道濟說:
「使將軍鎮守尋陽,名號征南大將軍,實托南部江山,以備國家非常之事。將軍是自來京,還是有人召將軍入京?」
檀道濟看一眼侍立於側的司徒和劉湛,也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只得答道:
「臣離京數載,知陛下龍體欠安,思慕得很……牽掛得很。臣拜見了陛下就將離京返鎮。」
拜見了皇上,檀道濟並沒有當即離京返鎮。出了太極殿,劉湛以受司徒之托為名要他留下來有要事相商,讓他暫時在京都的檀府裡等候著司徒的吩咐。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司徒也並沒有約見他,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這樣他就在府中和留任京都的諸子以及孫輩們共享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