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荊州時,彭城王劉義康就性好吏職,加之為人生性聰敏,雖然府州事眾,獄訟繁多,但他都能隨問對答,竟無違謬。等到入京以後,他和王弘共輔朝政。王弘已經把司徒的位子讓給了他,但他並不感到滿足,因為王弘還是揚州刺史。
每每在茶餘飯後,彭城王劉義康就有意無意地對左右說:「先帝遺言:宰相兼任揚州刺史,可配置甲士千人。」言下之意就是自己雖居宰相之位——司徒,但揚州刺史仍屬他人。這話漸傳漸遠,直至王弘兄弟耳邊。
那王弘原就志存謙退,只是皇上不許,才不得已任揚州,如今聽了這話,於是再次上表求退,認為自己身荷重任,四載至今,既違前史量力之誡,又無古人進賢之美。皇上得表後,優詔不許。無可奈何,王弘就常常托病請假,眾事都交給彭城王劉義康去辦。
儘管如此,彭城王仍覺得自己不夠名正言順,加之王弘弟王曇擔任侍中,是皇上的親信,在宮中分了自己的權任,因此其不悅之情往往形於辭色。他曾經這樣對左右說:「王公久病不起,國家多事,北有強虜,神州怎能臥病而治!」這不僅讓王弘感到憂惶,且連其弟王曇也深感不安,於是王曇上表求外任,要求東行出任吳郡太守——雖然這之間相差兩個品級。這當然不會得到皇上的批准。
先帝當初北伐後秦,劉義隆以十歲之齡任冠軍將軍、徐州刺史,鎮守彭城,先帝任命王曇為府功曹,輔佐他;後來劉義隆鎮守江陵,先帝又讓王曇任長史,並且告誡他說:「王曇沉著堅毅有氣度,是宰相之才。你每事都當咨詢他。」少帝被弒,王曇又力勸劉義隆入京繼大位,是劉義隆之宋昌;入宮以後,他成了劉義隆的左右手。朝廷平定了謝晦,在一次宴會上,劉義隆舉杯為王氏兄弟勸酒,拍著御座說:「無卿兄弟,此座哪有今日!」其時,準備為王氏兄弟封爵的詔書已經寫成,劉義隆令左右拿給王曇看。王曇說:「近日之事,禍難將成,但憑陛下英明果斷,因此罪人得戮。臣等雖得以仰憑天光,效其微力,但哪可因國家之災以為自身之幸!陛下即使想私寵臣等,但將如何面對直史呢?君舉必書,哲王所慎!」劉義隆不能勸止,為兄弟二人封爵之事才停息下來。
此時王曇固求外任吳郡,劉義隆雖然還不能深知就裡,但他估計這和其兄王弘為人謙退是一回事,於是對他說:「豈有欲建大廈而棄其棟樑的呢?賢兄近來屢屢稱病,固辭揚州。縱使將來答應了他,這揚州之任非卿而誰!」王曇聞此言,心中默念不敢當。
求外任吳郡不成,王曇又建議其兄減揚州府兵力之半配給司徒府,這樣,彭城王劉義康才稍感滿意。
自東晉時起,人們習慣上稱朝廷禁省為台,禁城為台城。這台城原是孫吳時的後苑城,晉成帝司馬衍時改作新宮,直至劉宋以來一直都作宮城。它地處鍾山之側,東有平岡,西有石頭城,北依玄武湖以為險,南擁秦淮河、青溪以為阻,是諸葛亮稱為「龍盤虎踞」的帝王之宅。在台城的西南,有一座西州城,那是揚州刺史的治所;在台城的東南,有一座東府城,東府城周長三里十九步,是宰相辦公的地方,也是京都的城防要地。它原是東晉司馬道子的私人府第,司馬道子以司徒的身份兼任揚州刺史後,仍住在東府城,後世習慣上都稱它叫東府。從此以後,它就成了宰相兼任揚州刺史的辦公處所。
現在,司徒、彭城王劉義康就住在東府城,雖然他還不是揚州刺史。
東府城南鄰秦淮河,其西側是穿越建康城而過的青溪。從東府城到都城東側偏南的清明門外的青溪沿岸,是景色優美的風景區,那裡佈滿了世家大族的園林邸宅。二十一歲的司徒畢竟是年輕的,他每每走過從東府城到清明門、從清明門到東府城這段路的時候,看著那些仕族豪門的華麗氣派,他都覺得……畢竟,東府城也屬皇家。它年久失修,和那些仕族的豪宅相比……
當彭城王把想要改建東府城的願望告訴了皇上之後,劉義隆就和他談起了四十年前王彪之的故事:
其時謝安與尚書令王彪之共掌朝政。見宮室毀壞,謝安就想重建它。王彪之說:「中興之初,元帝、明帝在東府城即位,環境極其簡陋;蘇峻之亂,成帝以蘭台政事堂為宮室,因難蔽寒暑,這才重建宮室。和漢魏的宮室比,如今的宮室的確儉而狹,但不再簡陋,只須做一些增益修補就夠了。再說,當今強寇未滅,正是休兵養士之時,何必大興土木,勞擾百姓呢!」謝安說:「宮室不壯觀,後世會認為今人無能。」王彪之說:「掌天下事,應保國家安寧,朝政公允,怎能以大修宮室為能呢!」謝安無言以對。直至王彪之病故,宮室都未作改建。
彭城王的意圖,與劉義隆務求節儉的作風不相一致,劉義隆就用王彪之的話來阻止他。後來彭城王降低了要求,說只是對東府城作一些修修補補,並非要作傷筋動骨的改建,劉義隆就不好再說什麼,加之入京後的這段時間裡,彭城王又的確表現出了卓越的吏治才能,深得朝野讚譽,於是就批准了他的要求。
在挖掘東府城城北的溝壕時,軍人們意外挖出了一座不知哪個朝代的古墳。墳中除了材瓦銅漆之外,還有甘蔗節、梅李核子以及瓜子瓣,又有用以殉葬的木偶二十餘枚。
彭城王就把這無名墳的主人改葬在東岡,用豬、酒來祭奠它,又讓法曹參軍謝惠連寫了一篇《祭古塚文》。祭文文辭優美,深得文士們的讚賞;不僅如此,後來連皇上見了,也讚賞它,且說謝惠連是謝氏又一文才,當然,皇上也沒有忘了讚賞彭城王為無名墳改葬的善行。
謝惠連是謝靈運的族弟。其父謝方明在高祖代晉稱帝以後升任侍中,永初三年出任丹陽尹,後來轉任會稽太守。謝惠連幼時即聰敏過人,十歲能文,深受族兄謝靈運的賞識。謝靈運在少帝時受徐、傅排擠,於是辭官東歸為山澤之遊,這時謝方明正任會稽。謝靈運在拜訪叔父時,對謝惠連大加讚賞:「阿連有如此了不起的才情,而阿父把他看作庸常之輩,可惜可惜!」於是邀謝惠連同為山澤之遊。時人把他和東海人何長瑜、穎川人荀雍、泰山人羊璇稱為謝靈運的「四友」。
謝方明視兒子為庸常之輩,是因為他覺得其子為人輕薄:惠連曾經愛上其父屬下的一個叫杜德靈的郡吏——即古人所謂「龍陽之好」。元嘉三年謝方明死後,惠連又為杜德靈寫了十多五言詩,不久這些詩又被好事者傳抄而流行於世。儘管他出身仕族,但當權者因他有龍陽之好而棄之不用——同性戀在今天尚且不被看好,在那個時代就更不用說了,因此直至成年,他在仕途上仍然一事無成。
等到隨謝靈運東遊,謝靈運對他卻大加讚賞,並說:「每有篇章,對惠連則能得佳句!」謝靈運曾在永嘉西堂思詩不得,整日愁悶,夜間夢見惠連,於是寫成《登池上樓》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詩成後,謝靈運得意地對左右說:「此語有神功,並非我的詩句啊!」
前不久,侍中殷景仁侍帝閒坐時,皇上提及謝靈運臨行前的勸伐河北,由此而談及謝詩,又由謝詩而談及謝惠連。因賞愛謝惠連的才華,殷景仁趁機對皇上說:「臣小兒時就見過那十多五言詩,而傳聞都說是謝惠連所作,恐怕是以訛傳訛了。」劉義隆一向信任殷景仁,聽了這話,就說:「若果真如此,那應該起用他。」這樣才讓他做了彭城王司徒府的法曹參軍——縣令一樣品級的小官。
東府城修繕完畢之後,劉義隆就和在京的六弟南郡王劉義宣,七弟衡陽王劉義季,以及劉家兄弟們所敬重的會稽長公主劉興弟、其子徐湛之等人一同前往慶賀。
在東府城,劉義隆已不再是身著朝服的帝王。像往昔家人團聚時那樣,他仍然穿戴著白衣裙帽;朝堂上的禮儀,已完全被「姐弟」、「兄弟」所取代了。席間,你斟我酌,歡聲笑語。一時間,東府城內熱熱鬧鬧,百無禁忌;姐弟子侄們都感到輕鬆愉快,劉義隆也盡享著家人團聚時的天倫之樂。
宴後,他們又在東府城內轉悠了一圈,消食,觀賞。但不是像往日那樣群臣簇擁著皇上,而是兄弟子侄們擁戴著長公主,一路說笑。見城內所修建的樓台亭榭,大方而得體,並無奢靡之象,劉義隆也面帶微笑,不時地問這問那,彭城王的回答,也讓他覺得這幾年鎮守江陵,使弟弟在許多方面大有長進。加上此前朝臣在他面前對司徒為政的讚許,劉義隆這才真正覺得,讓彭城王回京入輔這著棋是走對了。
在回宮的途中,劉義隆還沉浸在家人團聚東府城的歡愉氣氛中。他想,還是自己的兄弟更讓人放心,雖然王弘兄弟是盡力的,也是真誠的,但無論如何,王謝等世家大族,與劉宋王朝總隔著一層。這一層,是在江左百餘年來重門第的風氣下形成的;這一層,也不是靠重用出身寒微的到彥之、徐爰這一兩個舉動就能夠把它搗碎的。
現在,彭城王既能如此,朝廷諸事自己也可無憂了;這樣,自己的精力就可集中在北伐這件大事上。
這時候,劉義隆感到自己的臂膊似乎有了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