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的《晉書》雖然沒有寫成,但是裴松之的《三國誌注》卻在他費時三年之後終於完成。元嘉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裴松之攜帶著《三國誌注》及前一天寫就的《上三國誌注表》,晉見太極殿。
劉義隆在延請年近六旬的老臣入座後,就先看他的《上三國誌注表》。
表疏上說,陳壽的《三國誌》是不可多得的嘉史,但是不足在於疏略,記事時有脫漏。臣奉旨作注,上搜舊聞,旁采遺事:凡是陳壽所不載,事件卻應該存錄的,就無不盡取以補其缺;若同說一事卻前後矛盾,如今又不能判斷的,就一併抄錄以備異聞;至於紕繆顯然,言不合理的,就隨後加以矯正;記事當否及陳壽之小失,臣都按愚意加以論辯。
劉義隆看罷上表,就隨手拿起一卷。陳壽的《三國誌》,劉義隆是熟記於心的,他要看看裴松之是如何隨後加以矯正並加以論辯的。他翻看到《吳書》中記孫權之子孫奮被後主孫皓誅殺一節。
裴松之注引《江表傳》:民間傳言孫奮將做天子,孫皓因此疑忌他,將他禁錮在吳城,孫奮的兒女年至三十四十尚不得嫁娶。裴松之隨即矯正道:
「臣松之按:建衡二年至孫奮之死、孫皓即位,時間相隔不久。若孫奮未被疑之前,兒女年約二十,至孫奮死時,不得年三十、四十;若先已長大,自身失時未能婚娶,則不由皓之禁錮。此雖想增孫皓之惡,然不合情理。」
劉義隆又拿起《蜀書》注。陳壽在《後主傳》的「評」中,稱讚諸葛亮在後主即位至駕崩十二年間未改「建興」年號,又稱讚諸葛亮屢屢征戰卻不隨便下赦令,而諸葛亮死後這種制度就漸漸改變了。
裴松之先引《華陽國志》的記載:有人責怪諸葛亮吝惜赦令,諸葛亮回答說:治世憑大德,不憑小惠,因此前漢匡衡、後漢吳漢不願下赦,先帝也說在和陳元方、鄭康成交往時,常見啟告,盡知治亂之道,但始終不談赦免一事;而劉表、劉璋父子,年年下赦令,然而對於治理又有何益!裴松之論辯道:
「『赦不妄下』,的確可以稱道。至於建興年號十二年沿用,所言未當。案,後漢光武帝建武年號沿用三十二年,獻帝建安年號沿用二十五年,都是久而未改,未聞前史以此為美談,十二年未改又何足稱道!莫非別有他意,今人不能得知?亮死後,延熙年號沿用二十餘年,陳壽說此制漸改,事實並非如此。」
劉義隆看得興趣盎然,甚至不覺得有垂手而立的侍臣們。
他翻看著,他想看看有關諸葛亮的裴注,諸葛亮是他感興趣的人物。在陳壽的《三國誌》寫到諸葛亮勸劉備即帝位後,裴松之注引《蜀記》記載:晉初扶風王司馬駿鎮守關中時,和他的部將談論諸葛亮。其時部將大多譏諷諸葛亮托身非所,勞困蜀民,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只有金城人郭沖認為諸葛亮英明過人,甚至過前世賢相管仲、晏嬰,只是功業未成而已。諸將聽後頗感疑惑,郭沖就列舉了諸葛亮隱沒不聞於世的五件事,諸將這才不再疑惑,扶風王也認為郭沖所言為是。裴松之認為郭沖《條諸葛亮五事》,都很可疑,於是對五事分別加以詰難。
其中第一件事,說諸葛亮嚴刑峻法,導致上下懷怨,法正就諫他應該有所弛緩。諸葛亮辯稱,只有如此,才能上下有節,治國之道,盡在於此。裴松之詰難:
「法正在先主前死,今稱法正諫,則先主仍然在世。諸葛亮身為股肱之臣,事歸元,刑政賞罰,不出於己。郭沖所述諸葛亮之辯稱,則政出於己,這有違人臣自處之宜。以亮一貫謙順作風,勢必不然。」
第二件事是:曹操派刺客假意投奔劉備,刺客在和劉備談論伐魏的形勢時,很合劉備的心意,於是劉備漸漸親近他。刺客正準備下手,諸葛亮進來了。刺客神色慌張,引起諸葛亮的注意,諸葛亮覺得他異於常人。一會兒刺客如廁,劉備對諸葛亮說:「剛剛得一奇士,此人足以輔君治國。」諸葛亮問奇士何在,劉備說就是剛離席之人。諸葛亮歎道:「竊觀此客,色動神懼,奸形外露,邪心內藏,必是曹氏刺客!」於是立即派人去追,那人已經越牆而去。裴松之詰難:
「凡為刺客,都是暴虎憑河、死而無悔之徒。劉主既有知人之鑒,卻受此客迷惑,則此客必為一時之奇士;既說此客『足以輔君治國』,則應屬諸葛一類人。凡為諸葛一類人,少有為他人充當刺客的,其主也知愛惜其才,必不投之於死地。況且此人不死,也應顯達於曹魏。竟是何人,後來為何湮沒而無聞?」
第三件事記空城計:諸葛亮駐紮在陽平時,派魏延諸軍聯合東下,只留萬人守城。晉宣帝司馬懿率二十萬大軍迎擊,但與魏延錯道而直向陽平城。相距六十里時,偵探稟告宣帝,說亮在城中兵少力弱。諸葛亮也知道宣帝將至,情況危急,但前赴魏延,相去又遠,回跡反追,勢不相及,於是將士失色,不知計從何出。諸葛亮卻神情自若,命令軍中偃旗息鼓,不得擅自走出營寨;又令大開四面城門,灑塵掃地。宣帝一向認為諸葛亮為人穩重,現在看見四門大開,懷疑城內有伏兵,於是撤軍回到山中。次日,諸葛亮見其僚佐時拍手大笑,說宣帝必是疑有伏兵沿山而逃了。後來偵探回報,正如諸葛亮所言。宣帝事後獲知實情,深以為憾。裴松之詰難:
「案,陽平在漢中。諸葛亮起初駐紮陽平,宣帝還在擔任荊州都督,鎮守宛城。至曹真死,才與亮相距於關中。魏曾派遣宣帝自宛城取道西城伐蜀,因遇大雨數日,才未成行。此之前後,未有於陽城交戰之事。縱如郭沖所言:宣帝率大軍二十萬,又知亮兵少力弱,若疑有伏兵,正可設防持重,為何沿山而逃?
「案,《魏延傳》:「延每隨亮出,輒欲請精兵萬人,與亮異道會於潼關,亮制而不許。延常謂亮為怯,歎己才用之不盡。」亮既不以魏延為萬人帥,又如何如郭沖所言,使魏延率重兵在前而自己率輕弱自守?況且郭沖與扶風王司馬駿談論,顯露宣帝之短,對子毀父,理所不容,而竟然說扶風王聞之稱是。由此觀之,郭沖《條諸葛亮五事》舉引都不可信。」
第四件事記北伐:諸葛亮出祁山,隴西、南安二郡望風而降;圍天水,虜姜維,驅略士女數千人回到蜀。蜀人都前往慶賀,諸葛亮面露憂色,向人致歉說:「普天之下,莫非漢民。國家威力未舉,使百姓困於豺狼之口。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賀,怎能不愧!」於是蜀人都知道了諸葛亮有吞魏之志,北出祁山,並非只為拓展疆土。裴松之詰難:
「亮有吞魏之心由來已久,並非因此事眾人方知。況且此次師出無成,蜀將士傷殘眾多,三郡歸降而不能守;姜維其人,天水匹夫,獲之於魏無損;擄掠西縣千家,並不能補街亭之失。蜀人以何為功,而競相慶賀?」
在第五件事記魏明帝親率大軍征蜀而蜀人以一當十來報答諸葛亮之後,裴松之總評郭沖:
「孫盛、習鑿齒一向喜好搜求異聞,無有遺漏,而都不載郭沖所言,可見郭沖之言乖謬不可信。」
劉義隆舉起卷軸,滿臉喜悅地看看裴松之,然後轉向左右侍臣,說:
「此將不朽!此將不朽!」
劉義隆的預測的確體現了他的文史方面的見識。自那以後的一千多年來,裴松之的《三國誌注》和梁代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以及唐代李善的《文選注》,都因為保留了大量的古代典籍材料而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深受世人好評。
眾人也都面露喜色,抱拳相賀。
老臣裴松之的臉上也泛出些許紅光,轉向陛下拜了拜,說:
「謝陛下!」
當即,劉義隆就任命他為永嘉這個大郡的太守。當年,謝靈運任永嘉只有一年就甩手不幹,是因為他曾受廬陵王的賞識,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實際上,永嘉也是個不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