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城內,珍珠河的東側,是皇家園林華林園;隔著一道牆,外面是皇家的狩獵場樂遊園。
在布了詔令,改任了深得信賴的大將檀道濟為征南大將軍、江州刺史,到彥之為南豫州刺史之後,劉義隆乘玉輦來到了坐落於華林園內的延賢堂審理案件。皇帝到延賢堂來聽案子,這是前代帝王常做的,先帝也精彩這麼做。
參與審案的有侍中殷景仁、王曇,御史中丞王韶之以及六十八歲的老臣尚書左僕射王敬弘等人。
將要審理的案子,都是各州郡縣因不能斷而呈上來的疑獄難案。
待皇上、侍中等落座後,御史中丞王韶之就將部分卷宗依次分給他們。片刻之後,王韶之宣讀了第一個案卷:
「安6應城縣民張江陵與妻子吳氏謾罵其母黃氏,令黃氏死。黃氏忿恨悲羞,最終懸樑而死。其後遇大赦。根據律法條文:子女打傷殺害父母,罪梟;咒罵父母,棄市;婦人謀殺公婆,棄市。若遇大赦,減死罪補作冶煉鑄造之刑徒。應城縣丞判疑:民張江陵罵母,其母因此而懸樑死,重於打傷。若判同殺害罪,疑過重;若判同打傷及咒罵罪,又疑過輕。律法只規定子女打母,遇赦仍梟
,並無罵母致死後遇赦之條文。」
梟,斬並懸掛示眾;棄市,在街市處死——所謂「棄」,就是在街頭處死他讓民眾共同鄙棄他。
侍中殷景仁議:
「毆傷詛咒一類,律法所不能寬原;罵母致其死,於情理無可饒恕。罰有從輕的條文,但用在這裡就不合適。民張江陵後來雖遇赦恩,但於情於理都應梟。其妻吳氏,嫁夫隨夫,愛非出自天然,黃氏所恨,原本並不在吳。吳氏應從輕處置:可免其死罪,補作刑徒。」
眾人都贊同侍中殷景仁議:民張江陵梟,其妻吳氏免死,補作冶煉鑄造的刑徒。
第二個案子是:
「晉陵民蔣崇平因搶劫被抓獲,蔣崇平招供與臨津縣民蔣恭的妻弟吳喜張為同夥。吳喜張此前因本村遇大水,與妻及子全家五口避水災寄住於姐姐家。縣尉捕捉吳喜張時,吳喜張潛逃,於是收捕其姐夫蔣恭及其兄蔣協。蔣氏兄弟二人都說吳喜張雖寄住,卻不知其在外搶劫。蔣恭自稱吳喜張是其妻弟,妻弟有罪,自己請代吳受刑,並請求釋放其兄蔣協;而蔣協又稱自身為戶主,戶主容留罪人,罪人潛逃,事關戶主,請求釋放其弟蔣恭。兄弟二人爭求受罪,郡縣不能判,依事上呈。」
王曇議:
「民蔣恭既為吳犯姐夫,吳犯今在逃,律法規定『親屬受其罪』,應釋放其兄蔣協。」
御史中丞王韶之議:「民蔣協既為戶主,吳犯因水災投寄其家,投寄其家即為其家口。依照律法規定:家口犯罪潛逃,戶主代受其罪,故蔣協應受其罪。」
侍中殷景仁議:「吳犯既然家口妻小仍在蔣家,吳犯或許有自歸之理。等到自歸之日,令蔣氏兄弟捉其歸案。若蔣氏兄弟見而不捉,那麼兄弟二人則應同受其罪;吳犯若自此不歸,蔣氏兄弟應分受其罪。」
在諸人言過後,尚書左僕射王敬弘卻並無一言。在片刻的寂靜中,劉義隆看了看王敬弘,見他並無說話的意思,這才清了清嗓子,然後斷案道:
「禮讓者以義為先,自厚者以利為上。如今世風澆薄,民多自私。士人承受聖教,尚且不及,何況蔣氏野夫,未曾接受教化,卻能互天倫之憂,爭受莫測之罪。如此情義,實為特殊。蔣氏兄弟默然無聞,卻能行之,這正是終古之所稀,盛世之嘉事!古時二子乘舟,不能過此。怎能拘泥律法條文而加以罪刑!況且吳犯束裝遠行,他鄉行劫,作惡在外,髒不還家,所居村落,或有不知。為嘉獎蔣氏兄弟,朕特任蔣協為義成縣縣令,蔣恭為義招縣縣令。」
眾人擊掌歡呼,以為陛下高明之處在於不拘條文,有利於推進好的風化。義成、義招不過是兩個偏遠的小縣,但陛下此舉,其意義卻遠遠不在於此。
接下來又審理了幾宗案卷,那最後一宗案卷是:
「會稽剡縣民黃初之妻趙氏,打死兒子黃載之妻王氏。遇赦,王氏有父母及子黃稱、女黃葉,依律法,趙氏應流放至二千里外。初判認為:父子至親,分形同氣。黃稱之於黃載,即黃載之於趙
氏,雖屬三代,實為一體,不可分離。黃稱喪母,傷痛巨深,但無仇祖之意。若黃稱可以殺祖母趙氏,趙氏又將何以待兒子黃載?令父子孫祖相互殘殺,並非先王立法之本旨。律法條文有『殺人父
母,流放二千里外』,可見此條並不施行於父子孫祖之間。律法條文又有「凡流放者,同籍親近欲相隨者,聽任之」,這就大通情理,因相隨之親人可教之以愛。趙氏若流放,黃載為人子,怎能不從?黃載若從而其子黃稱不行,那也並非名教所許。由此觀之,黃稱、趙氏孫祖竟不可分。趙氏雖然因打殺兒媳而內愧終身,黃稱也當沉痛沒齒,但孫祖之義,自不得永絕。如何終判,依例上呈。」
依然是在御史中丞王韶之介紹完案卷及初步審理後,陪同皇帝的官員再依次表各自的意見。在殷景仁等表完意見後,僕射王敬弘仍然端坐著不一言。
「王僕射的看法呢?」劉義隆的語氣已不再柔和。
王敬弘只是欠了欠身子,仍然一言不。
劉義隆的臉漸漸紅脹起來,聲音也漸漸高起來了:
「怎麼不把卷宗拿給僕射看!」
御史中丞王韶之站起來,王敬弘這才嗡聲嗡氣地說:
「卷宗臣已看了,看了也沒有看懂。」
劉義隆仍然紅脹著臉,雙手用力相互捏著,似乎還要說什麼。侍中殷景仁見這情景,忙站起來,對御史中丞王韶之說:
「今天已審理了幾個案子。此案既有疑難,待諸卿考慮成熟後,改日再議吧。」
眾人已走出了延賢堂,王敬弘仍然默坐在那裡。
出了延賢堂,劉義隆就在侍中殷景仁等人的陪同下,乘玉輦回宮中去了。華林圓中的亭台樓閣以及林中鳥池中魚,都沒能引起劉義隆的一點興趣。直至玉輦出了華林園,劉義隆仍板著臉沉默著。
當玉輦行駛在內城的大道上時,殷景仁見皇上的臉色稍微緩解,就對劉義隆說:
「今日之事,陛下在延賢堂……『延賢堂』,顧名思義,延賢……」
「審案端坐,一言不,這就是『賢』嗎?」劉義隆反問。
「……但王僕射父祖皆有名於前朝。王僕射的曾祖王廙是王丞相的堂弟,晉元弟的姨弟,曾任驃騎將軍;祖父王胡之曾任司州刺史,父親王茂之曾任晉陵太守。王僕射在晉時曾任侍中,先帝受命,加散騎常侍。永初三年轉為吏部尚書、僕射。每被授官,王僕射常解官遜讓,先帝嘉之,不違其志。今皇宋有天下……百廢待興,而王僕射聲名大,陛下應禮待之。」
「禮待之?」劉義隆的臉上,已不見了怒色。
「陛下即使心有不滿,也不可在稠人廣座中形於辭色。蜀先主劉備進圍成都時,劉璋的蜀郡太守許靖越城投降先主,因事被覺而未成。劉璋處於被包圍之中,因危亡在近,故未誅許靖。後來劉璋開城門投降先主,先主因此鄙薄許靖為人不能為主盡力,不用許靖。這時謀士法正勸諫先主說:『天下有一類人有虛名而無其實,許靖即是。然而主公始創天下,天下之人不可能挨門逐戶去一一勸說,而許靖的浮名,遠揚四海,主公如果不禮遇許靖,天下之人將因此以為主公賤賢。主公對許靖加以禮敬,並非為了許靖,而是為天下人之心。』於是先主厚遇許靖。」
劉義隆默然,心中稱善。隨後他又看了看殷景仁,覺得身邊有這樣的侍中,真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