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年正月十五日,征北將軍、南兗州刺史檀道濟應詔入京。
次日,傳詔召司徒徐羨之、尚書令傅亮入宮。
尚書令傅亮以為又要商討北伐之事,就駕車往宮中馳去。半路上,此日正入值殿內的黃門侍郎謝曒派心腹急馳而來,來人到了傅亮車前跳馬就報:
「大事了!」
傅亮聽了,並不驚慌,從容走到傳詔車前,以嫂子病重為由,請傳詔使稍候,然後轉車回府,派人從後門急報徐羨之;自己乘車繞道出外城門,出了城門就換上快馬急奔長兄傅迪墓地而去。
傅亮以嫂病為辭,是因其兄三年前已死於五兵尚書任上,留有年邁的寡嫂,而傅亮的孝悌兄嫂是盡人皆知的,所以傳詔使也不以為疑。
到了兄長的墓前,傅亮長跪不起。當初,傅亮居顯貴之位,兄長傅迪曾不止一次以「居高有危殆之憂」來告誡他,勸他功成身退。但他自以為忠於朝廷,心無異謀,又處太平之世,此不足憂。兄長既死,自己就與徐羨之等廢營陽王及廬陵王,殺二王是為了除偪,不以累新帝,正如東漢耿弇擊張步時所說的那樣:不把賊留給君、父。從江陵迎駕時起,他預感將傾覆,但求退無路;今日落得這步田地,又能怨誰?兄若在,會作何言?真是愧對兄長啊!
在剩下的時刻裡,他只有長跪不起以向九泉下的兄長謝罪。
這時,遠處傳來馬隊的聲音。
剛剛還前呼後擁、威儀很盛的尚書令大人,此刻,卻坐在檻車中,由羽林兵看押著走向廷尉。
到了皇城的北門廣莫門,又有中書舍人秋當——不是說帝派他前往江陵咨訪謝晦的嗎?——宣詔令:
「因公江陵迎駕之誠,事後當使公諸子無恙。」
傅亮喃喃自語:「廢昏立明,只為社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傅亮隨即被賜死,年五十三;妻與子流放建安(在今福建建甌)。
在同一時刻,司徒徐羨之也應詔入宮。已乘車走到宮城西門西明門,他才得到傅亮的密報。知大事已大勢已去,他就折回西州府,改乘妻子往日所乘入宮問訊車。在車帷的遮掩下,他出城跑到新林(今南京市西南,又名新林浦),走入廢棄的陶灶中拔劍自刎,時年六十三。
徐羨之的頸血流了一地之後,中領軍到彥之、右衛將軍王華才率眾出城追討。而此時,最先現他的村民已拉著他的屍體走在通往廷尉的路上。
徐羨之長子徐喬之娶高祖第六女富陽公主,官至竟陵王文學(諸侯王的屬官,相當於教官)。劉義隆派遣中使迎公主回原來所居公主府第,下詔離婚,然後誅徐喬之及其弟徐乞奴;又誅謝晦長子、新任秘書郎謝世休,收捕謝晦弟謝曒及其子謝世平,同時下詔命令剛剛結婚不久的彭城王義康與謝妃離婚。徐羨之的侄子徐佩之,因其弟徐逵之娶高祖長女會稽長公主,高祖特重徐逵之,而會稽長公主在皇家又有特殊地位,所以當劉義隆將同誅徐佩之時,公主號哭為之請命。不得已,劉義隆特恕其性命,免官而已。
當天,下詔,昭示徐、傅和謝晦使河南大片土地淪陷及濫殺二王的罪惡:
「徐羨之、傅亮、謝晦,擢自無聞,居要地;同受先帝遺命,而不能竭其股肱,盡其心力。在朝缺治國之策,終至陷河南之地;又因懼禍,以建大策。而營陽王顛沛未久,即遭虐殺,遠近哀愕,行路垂泣;廬陵王英秀明遠,朝野所寄,羨之等忌賢畏逼,矯詔致害。一日之間,肆虐鴆毒,痛感三靈,怨結人鬼。自書史以來,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此若可忍,孰不可忍!今宜誅滅,告慰存亡;家仇國恥,計日可雪。晦竊據上流,若不伏罪,朕當親率六軍,剋日征討。可遣中領軍到彥之即日電,征北將軍檀道濟絡繹繼路,前已命征虜將軍、雍州刺史劉粹斷其逃路。罪止元兇,余無所問。」
新帝準備西討謝晦,準備召見檀道濟,並委之以軍旅大任。王華聞知此事,急忙諫道:
「道濟與王弘不同:王弘文,道濟武。王弘有異同,難成氣候;道濟若有不同,……臣不敢言。」
劉義隆說:
「卿但說無妨。」
「若使道濟居到彥之前,為前驅,……接近江陵後道濟若與謝晦合,然後反戈,則勢不可擋;若使到彥之為前驅,道濟繼到彥之後,若其與謝晦通謀,前後夾擊,到彥之將進退維谷,終將有全軍覆沒之險。不論使之居前還是殿後,都是險事!」畢竟,檀道濟也直接參與了廢黜少帝的事件。
「卿之疑慮不無道理。但從前後數次召見道濟看來,我先見其面,後見其心。他雖和徐、傅等同參廢立,但實有不同:徐等召其入京,告之以廢廬陵王之事,道濟屢次陳說不可,今尚書省還有他的奏章;廢黜少帝時,他雖擁兵入殿,但不過是隨謝晦身後執行命令而已。先帝可謂知人。先帝曾遺言告誡營陽王:檀道濟雖有干略,而無遠志,非如其兄有難御之氣。依我看,此言得之。」
「既如此,」王華欲言又止,「可派朱容子領大軍緊隨其後,以聲援為名……」
「不,」劉義隆擺手止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劉義隆想起了先帝任用王鎮惡時的往事。
起初,先帝以王鎮惡為北伐姚泓的前鋒,王鎮惡英勇善戰,每每身先士卒,他率領著將士節節勝利,直入姚泓老巢,姚泓被迫率領妻兒及群臣到他的營壘前投降。先帝進入長安,王鎮惡到灞上迎接,先帝很高興地誇讚他說:「成就我霸王大業的,是卿啊!」後來王鎮惡私藏姚泓的皇帝輦車,有人到先帝前去詆毀他:「王鎮惡私藏姚泓的皇帝輦車,是其心懷不測!」先帝派人去看,見王鎮惡只是在剔取車上的金銀,然後把輦車扔在一旁,先帝知道後才一笑置之。
因劉穆之病亡,先帝擔心建康根本不穩,匆匆東歸,留下義真鎮守長安,以王修為長史,以王鎮惡為司馬,以沈田子、毛德祖為中兵參軍,以傅弘之為雍州治中長事史,共同輔佐義真。王鎮惡的祖父王猛當年曾任前秦苻堅的宰相,關中人一向敬重王猛,又因此次北伐王鎮惡功勞最大,從南方來的一些將帥就疑忌王鎮惡。於是和他有積怨的沈田子等就對先帝說:「鎮惡家在關中,不可信任!」先帝對他們說:「如今留下卿等將士萬人。他若欲行不善,此兵力足以滅之!卿不必多言。」先帝然後又私下對沈田子說:「當年鍾會之所以不能在西蜀成其亂心,就是因為有衛瓘在。卿就是我的衛瓘!俗話說:『猛獸不敵群狐。』有卿等十餘人,何懼一王鎮惡!」
先帝離開以後,有人謠傳王鎮惡準備盡殺南方人,再派數千人送義真南歸,然後自己佔據關中反叛。沈田子與傅弘之商議後趁機假托先帝命令,殺了王鎮惡及其兄弟數人:沈田子在傅弘之營內以與王鎮惡商討事務為名請他進入,然後讓先已安排好了的宗人沈敬仁在座位上殺了他,隨後又殺了他的兄弟數人。王修以沈田子擅自殺人為名,又殺了沈田子,後來義真又聽信讒言殺了王修,從而引起關中大亂。
先帝一生南征北戰屢立大功,兩次北伐,所取得的成就前人莫及,但他既然把關中委任給王鎮惡,卻又對沈田子說那樣的話,這就是沒有遵循古人的遺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長安得之艱難,失之造次。每每想到這些,真讓人痛心不已!
王華出去之後,劉義隆在西討前再一次召見檀道濟。檀道濟尚未至,劉義隆的腦中突然閃現出楚漢戰爭時韓信的影子。那時的韓信:與楚則楚勝,與漢則漢王。
道濟到了,帝問以西討之事,道濟答:
「臣昔日與謝晦皆隨先皇北征,入關十策,謝晦獻其九。謝晦才略明練,人多難與匹敵;然而謝晦不曾孤軍決戰,軍陣之事非其長處。臣知晦之智,晦知臣之勇。今奉王命以征討,擒謝晦勢在必然!」
檀道濟信心十足,劉義隆舒心地笑了。只是在檀道濟出宮之後,他才心懷遺憾,甚而感到痛心,再也笑不出來了:
憑謝晦這樣的大智,卻不能用於未來的北伐!如果不是今天的局面,將來北伐就會多一著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