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離開了僚佐們的宜都王劉義隆回到了內室。王妃袁齊媯(媯,讀作歸)還在等候著。一見袁妃,他就從那「下還是不下」的煩躁中解脫了出來,心也變得平靜了許多。
他走近王妃。王妃美麗而端莊,平素少言語,嗜好文史典籍,深得殿下的愛心。
王妃是幸福的,她的幸福寫在她的臉上。然而,她的幸福並非與行台、「大司馬門」、玉璽有關:她的幸福與否與殿下將來是不是陛下無關。
她的幸福來自她自己,也來自她的夫君。她是個女人,自做王妃兩年多以來,她就一直盼望著能有今天。當然,今天,並非指百官奉表勸進。
宜都王從身後擁抱著她,撫摩著她。她不覺得有夏末的微熱,也不覺得有江風的微涼。她能感覺得到的,只有殿下撫摩的柔情和快意。
她的臉上是滿足的笑意。她感到滿足,她覺得幸福,她不太在意外面的喧囂,她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宜都王的雙手撫摩著她的臂膊,撫摩著她的豐滿的胸脯,撫摩著她的還是柔軟的腹部。當王的雙手停在她的腹上的時候,她微微扭轉身體,帶著一臉的笑意,拉著王的手,輕聲地問:
「會是一個公子嗎?」她已經為殿下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已滿週歲,但是她的願望是為殿下生下一個兒子。想為殿下生一個兒子,這是王妃的心願,就像想為陛下生一個兒子,是所有皇后的心願一樣。
「會是一個皇太子嗎?」王妃的情緒感染了宜都王,他的臉上也漾著溫情。「下,還是不下」的煩惱一絲也不見了。
宜都王的這一問,反倒使袁妃一臉滿足和溫情的笑容不見了。她微低著頭看著殿下的雙手,她沉默著。
「卿不希望他是一個太子嗎?」
袁妃沒有回答。
殿下要去做皇帝了。
殿下真的要去做皇帝嗎?以後該改叫「殿下」為「陛下」嗎?
殿下做了皇帝又如何?叫「殿下」為「陛下」的感覺又會如何?
在洛陽的晉武帝后宮萬人。「你都快三十了,該廢掉你了!」這是在建康的晉孝武帝二十年前對寵妃張貴人的戲言。吳後主孫皓漂殺宮妃流屍於外,這是一百多年前的極端的例子。
從身邊聽來的、從書上看到的一件件後宮舊事,在袁妃的腦中一一掠過。
「卿不想做皇后嗎?」
袁妃轉過身來,抱著王的臂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笑意,仰望著王。
「我會是……」
宜都王看著她,等著她說完。
「我會是又一個平原王妃嗎?」
「平原王妃?」
宜都王對舊史中的故事可謂耳熟能詳,但此時竟想不起哪一個故事裡有一位平原王妃。
袁妃有些後悔,後悔說出這個女人,這讓她感到有點有失尊嚴。於是她只以沉默來對待殿下的反問,但是殿下可稱得上是不屈不撓。他托起袁妃的下巴使她微仰著面孔,窮追不捨:
「平原王妃,何人?」
「虞妃。二百年前的事……」她不太情願地回答。
魏明帝曹睿被封為平原王時,娶虞妃;魏明帝即帝位後,卻立毛氏為皇后。於是虞妃出言不遜:「曹家自好立賤!」虞妃這樣說,事出有因:魏武帝曹操的王后卞氏,出身倡家(樂人),生文帝曹丕。文帝甄皇后,原是袁紹子袁熙的妻子,魏武平定冀州,曹丕娶了她,後來生了明帝曹睿,甄皇后後來因失意口出怨言,文帝賜其死——實際上文帝並沒有立她為皇后,而是明帝即位後追尊她為皇后的。文帝郭皇后,出身微賤,入東宮後漸有寵,甄後被賜死,文帝將立郭氏為皇后,中郎棧潛用「無以妾為妻」上疏力諫文帝不要這麼做:若使賤人暴貴,擔心後世下陵上替,亂自上起。但文帝不聽,最終立郭氏為皇后。虞妃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自然惹怒明帝,於是被黜回遠離京都的鄴城冷宮。東漢末年,曹操為魏王,定都於鄴城(在今河北臨漳西南);後來曹丕代漢稱帝,定都洛陽,鄴城仍為曹魏五都之一。那裡有曹操所建著名的銅雀台。
「這是卿的擔憂嗎?」
這是自己的擔憂嗎?當然不是。
袁妃下意識的把王的臂膊抱得更緊了。自己當然不想讓他人來分享原本屬於自己的。後宮數千,美女如雲。萬惡淫為,妒其次。妒是惡德,但既非聖賢怎能無惡?每年都有成群的宮妃在老去,每年又都有成群的少女被選進來。舊不如新,後來者居上:「你都快三十了,該廢掉你了!」雖然江陵府遠不如皇宮雄偉華麗,王妃地位也遠沒有皇后的地位崇高尊貴,「母儀天下」,但是王只是「殿下」,不是「陛下」。在江陵,雖有許姬……將來為繁衍子孫計,還會有更多的姬妾,甚至數十,但這也遠比不可知的深宮好。
袁妃從王的肩上望過去,望向窗外:
「殿下將去做皇帝嗎?」
殿下無言。二王的噩耗,僚佐們的勸諫,以及那些無名的煩躁,又一一浮現在他的眼前。
「江陵不好嗎?」袁妃又問。
這哪裡是好與不好的問題。既被眾人推到這步田地,就不再是自身一個人的事了。江陵怎會不好呢?
先帝代晉建皇宋之初,為穩固國家,以長兄為太子,二兄為揚州刺史,後來又改任司徒,鎮守東府城;又讓自己擔任荊州刺史,鎮守江陵。揚州是京都所在地,荊州是國家西大門,鎮守江陵,實為扼長江上下要道。先帝駕崩前遺言:宰相(即司徒)兼任揚州刺史,揚州、荊州二地不可輕授他人。自十四歲任荊州刺史以來,在這裡已度過了四個年頭。荊州戶口數十萬,北近強虜,西鄰巴蜀,經略險阻,方圓數千里,歷來被認為是得賢則中原可定,勢弱則社稷同憂。三國吳將6抗鎮守荊州時,有人這樣評價他:6抗存則吳存,6抗亡則吳亡。江陵不只是軍事要地,且有佳山水。自從喜納袁妃以來,良辰美景,踏青秋遊,豈只二三可道。更重要的是,自守江陵以來,受此特別的環境影響,自己便確立了雄心大志,也是自己的人生目標。
當然,此大志,此目標,並不是指要去爭皇帝大位。
沉默良久,宜都王才反轉一問:
「卿不想回皇宮做皇后嗎?」
「不想!」她不加思索。
「擔心會成為虞妃嗎?」
她搖搖頭,隨即低下了頭。像現在這樣,和殿下在一起,少了宮中的華貴,也少了宮中的……
「那麼,我回建康,卿要留在江陵嘍?」這當然不是心裡話。
「陛下要廢我,妾不敢不從命!」好像那根敏感的神經被意外地觸動,王妃突然感到很傷心,傷心得淚水在眼中要掉下來。曹丕去了洛陽,不就是把甄後留在了鄴城嗎?
不,不不!宜都王用雙臂摟著她,玩笑罷了,不過是個玩笑。
不回就不回!
已是後半夜了。
他們都感到了江風帶來的涼意。
過廳內的侍女,也出了難以掩飾的輕微的呵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