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太陽早早的就爬上了半空,用它那無情的烈焰烘烤著大地。
雖然還沒到辰時,但是天氣已經熱的讓人有些難受了,街道上的行人紛紛躲避在街道邊的屋簷下,不緊不慢的走著。
沿街的店舖已經開張了,但不知是否由於天氣太熱,或者是時間還早的緣故,店舖裡並沒有什麼客人,所以那些已經忙完了開張事宜的店夥計顯得有些無事可做,他們趁著掌櫃不在的時候偶爾也會放鬆一下,或者俯身與櫃檯之上,嘴裡哼著小曲,或者懶洋洋的走到店門口,倚在門邊,看著街道上那三三兩兩的人群。
一名夥計站在一家布匹店的門口,背靠門框,手中揮舞著一把巨大的蒲扇,一邊善著扇子,一邊向著街道上漫無目的的望著。忽然,他那不停揮動的手停了下來,目光緊緊的盯著不遠處的一處街道拐角。
夥計回頭向著店裡望了一眼,對櫃檯裡的另一名夥計說道:「你看著,我去去就來!」說完這句話,他將蒲扇扔給那名夥計,轉身奔出店,向著那名剛剛在街道拐角出現的人奔去。
夥計迎上前去,對著那人點頭哈腰的說道:「哎呀,莫先生,您可真是準時啊!每天這個時候一定能在這裡看見您老人家。」
這人就是林清華的親信幕僚莫不計了,他正低頭走著,忽然聽見有人跟他說話,遂抬頭笑了笑,說道:「黑子,你可不也準時的很嗎?每日我從這裡走,你總要出來迎接一番。」
夥計呵呵一笑,說道:「那是,您是貴人,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您,小人一個小小的夥計,能每日給你打招呼,給您跑腿,這可是小人無上的榮耀啊!」
莫不計微笑著,伸手從身上斜背著的書袋中取出兩塊銀圓,交給夥計,並說道:「還是老規矩,若是我進了店,你還沒給我訂好早飯的話,餘下的銀子我如數收回。」
夥計臉上頓時樂開了花,一邊轉身跑開,一邊說道:「您放心吧!小人保證讓您滿意!」
莫不計看著那夥計越跑越遠的背影,略微一笑,隨即又低下頭去,想著自己的事情。雖然林清華已經順利的成為兩位相當於宰相的輔大學士之一,但是,作為他的親信幕僚,莫不計並未得到什麼官職,相比於那些朝廷中的官員,如侯方域之流,莫不計好像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他現在的頭銜不過只是一名小小的「東帥府咨議」,既無官服,也無品級,好像只是師爺一類的人物。但是,莫不計自己心裡非常清楚,雖然自己沒有官職,但是自己卻有實權,不僅可以用自己的言論左右林清華的決策,而且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利對那些看似風光的朝廷官職指手畫腳,儼然自己已成那些官員的監臨官。
莫不計對於自己現在的這個身份還是比較滿意的,雖然說出來自己仍是一介布衣白身,但是畢竟已使自己多年的夙願實現了一部分。現在的他正在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因為他準備為一名青樓中的清倌人贖身,而且還準備將其正式迎娶過門。但是,由於那青樓的老鴇子要價太高,所以此事至今仍是懸而未決,這讓莫不計有些煩惱。
莫不計邊走邊想,不覺已經來到了一座酒樓邊,正當他準備越過這座酒樓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莫先生,您怎麼走過了?」
莫不計扭頭一看,不禁啞然,於是將腿一邁,轉身走進了酒樓裡。
那布匹店的夥計引著莫不計來到二樓的一間雅間,笑道:「莫先生,你請看!一切都是按照您以前喜歡的口味點的,還剩下兩錢碎銀,小人就不客氣了!」夥計邊說,邊用手拋著一塊小小的銀塊兒。
莫不計笑罵道:「你個機靈鬼!算你厲害。」
夥計笑著將莫不計迎到桌子邊,隨後便說道:「莫先生請慢用,小人先回去了,若是讓掌櫃的知道小人又在撈浮財的話,定是又一頓好打。」
待夥計離開雅間之後,莫不計便從書袋中取出一摞奏章,一邊吃著自己的早飯,一邊翻看那些奏章。
「哎喲!莫先生大駕光臨,小人真是顏面有光,方才小人去後面照應夥計燙豬,一時招呼不周,您千萬別往心裡去。」一個看起來吃得好睡得香的中年人走進了雅間,手中端著一個木盤,上面放著一壺酒,一個酒杯。
莫不計合上奏章,對那人說道:「朱掌櫃客氣了,每日我到這裡來吃飯,你都是這樣親自來招呼,實在讓莫某有些不好意思。」
朱掌櫃將酒壺放在桌子上,諂媚的笑道:「你這就見外了不是?您是誰呀?您可是當今朝廷的重臣楚國公手下第一號人物,您只要跺一跺腳,恐怕整個南京城都要抖上一抖。」他親手替莫不計斟上酒,並說道:「這是昨個兒剛剛從紹興弄來的,是您最愛喝的陳年九里香,是小人特意孝敬您的。」
莫不計推辭道:「這個恐怕不妥吧?我可沒有定這個玩意兒。要不我再補上些銀子。」說著,便伸手向書袋中摸去。
朱掌櫃趕緊伸手阻止,並說道:「這完全是小人一片心意,您千萬別客氣!」
莫不計猶豫了一下,隨即收回了伸進書袋中的手,望著面前的酒杯,皺眉說道:「我只是個小小的東帥府咨議,值得朱掌櫃這麼看重嗎?」
朱掌櫃笑著從一張椅子上拿起一個蒲扇,一邊替莫不計扇風,一邊說道:「誰不知道你名義上只是個咨議,可是實際上呢?您實在是楚國公最親信的人,您的一句話,頂得上順天府大老爺的一百句話,像小人這樣的百姓,既無權,也無勢,以後若遇上了什麼為難的事情,還不是指望著您指點迷津嗎?」
朱掌櫃的話讓莫不計心中非常的受用,他歉然道:「哪裡的話,如今楚國公一心扶持你們這樣的商賈之人,只要你們好好的經商,怎會遇上麻煩?」
朱掌櫃歎了口氣,苦著臉說道:「莫先生是不知道小人的難處啊!前幾日,從福建來了一夥閩商,他們仗著是靖海公的行商,在南京城裡興風作浪,橫行霸道。您是知道的,小人並非只做酒樓買賣,小人祖上就是靠著販賣茶葉、瓷器起家的,傳到小人手上,雖然這家道有些衰落了,可是小人一直不敢將祖宗的買賣丟下,於是便專門派了大兒去料理這些買賣。本來做的好好的,但這伙閩商一來,就把小人的買賣給搞砸了!」
莫不計有些驚訝,他忙追問道:「這是何故?」
朱掌櫃哀歎道:「您是知道的,自從楚國公拿下了江西等地,這些地方的茶葉、瓷器就在這南京城裡行銷,小人就靠著這個方便,將這些東西買進來,然後再運往江浙、福建一帶銷售。可是,這伙閩商一到南京城,他們就聯合起來,以高價收購那些茶葉、瓷器,雖然小人做買賣一向講信用,但是,這些人這麼一來,就使得那些小商販轉而將茶葉、瓷器賣給閩商,害得小人買不到貨。萬般無奈之下,小人也只好跟著抬價,雖然這樣一來賺得少了些,但總比什麼都賺不到要強吧?本來小人以為這樣沒有事的,但卻萬萬沒有想到,那些閩商還留了一手更厲害的。」
聽到這裡,莫不計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了,他說道:「你的瓷器店是在東城一帶吧?前幾日我聽說東城一帶有些無賴青皮砸了些瓷器店,莫非他們就是這些閩商派來的?不過後來我又聽說,那些無賴青皮已經被順天府給抓了,此事應該已經瞭解了呀?」
朱掌櫃苦著臉,說道:「小人說得不是此事,那些青皮雖然厲害,但畢竟這裡不是那些閩商的地頭,在這南京城裡說得上話的除了那原來的『狐狸球兒』之外,就只剩下那西關碼頭的掌櫃謝鐵剛謝掌櫃了。以前桂王得勢時,謝掌櫃被迫逃匿,等楚國公光復了南京城,謝掌櫃才又重新回到碼頭上。前些日子來搗亂的那些青皮全都是那『狐狸球兒』的人,他們因為『狐狸球兒』失勢,日子沒有了著落,那些閩商只出了每人二十兩銀子,就把他們給買了,於是便來小人的店裡搗亂,幸虧謝鐵剛謝掌櫃得知了消息,帶領手下來救,否則的話,小人的店恐怕都要被他們砸完了!」說到這裡,朱掌櫃已經泣不成聲。
莫不計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經瞭解,那麼朱掌櫃就不必這麼傷心了,等過幾天,順天府的判決一下來,以後就沒人敢來跟你搗亂了!」
朱掌櫃抹了把眼淚,說道:「莫先生莫以為那些閩商是這麼容易對付的,他們可恨著呢!」
莫不計眉頭一皺,問道:「他們又出什麼壞點子了?」
朱掌櫃哭訴道:「他們見在這裡無法亂來,便又想出個更恨的主意,他們趁著小人的船隻在福州靠岸之際,與當地的青皮串通一氣,不僅將小人的貨給搶了,而且還將小人派去押貨的大兒給打了,現在他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看著面前的這個淚流不止的朱掌櫃,莫不計有些可憐他,便拉過一把椅子,命他坐下,並問道:「福州是靖海公的地盤,我聽說那裡一向地面平靜,莫說是青皮光棍兒,就是尋常盜賊也不敢在那裡惹事,怎麼這些青皮竟然這樣大膽?難道你就沒有告官嗎?」
朱掌櫃「嗚嗚」的哭了一陣,方才哽咽道:「小人怎會沒有告官?小人先去那福州衙門告,但那官老爺卻不收小人的狀子,後來小人又回到這南京城裡,到順天府去遞狀子,但那青天大老爺一聽說是靖海公地盤上的案子,說什麼也不敢收,還叫小人別再告了!小人當時氣得昏天黑地的,回來後被家人們一勸,便想通了,自古以來官官相護,那些閩商擺明了是仗著靖海公的權勢胡作非為,小人既無權,也無勢,誰能為小人做主?小人本來就打算到此為止,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但是,前日小人又見到那些人在市面上亂來,小人越想越氣,最後還是牙一咬,決定繼續告,小人左想右想,也只有莫先生您可以替小人做主了,所以小人就大著膽子來求您來了。莫先生,您可千萬要為小人做主呀!」說著說著,朱掌櫃已跪了下來。
莫不計連忙扶起朱掌櫃,說道:「朱掌櫃莫要如此,雖然莫不計無官無職,但是這『正義』兩個字卻是時刻記在心上的,你先起來,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好好過問一下。」話雖這麼說,但是在莫不計的心中卻仍是十分的不安,因為他覺得這件事如果扯上鄭森就不好辦了。雖然林清華與鄭森聯合主持朝政已經整整五十天了,但是兩人之間實在是貌合神離,誰也不會輕易的買對方的帳,只有當他們兩人的利益保持一致時,朝廷所出的政令才能得到全面實行,否則的話,兩人只好在各自的地盤上實行自己的政策方略。
見莫不計雖然口中答應,但是卻面顯憂慮之色,朱掌櫃便已明瞭,遂說道:「小人也知道此事甚是難辦,因此小人也不求辦成,只希望能夠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伙奸商的嘴臉就行了!」他站起來,望望門外,隨即拍了兩下手掌。
八名夥計抬著兩口沉甸甸的大木箱子走進了雅間,將箱子放在桌子邊,隨後退了出去,並將雅間的門關上了。
朱掌櫃走到箱子邊,伸手將兩隻箱子的蓋兒打開,露出了裡面裝著的東西。
莫不計一看,頓時愣住了,因為那箱子裡裝的全都是百花花的銀子,其中既有銀錠,也有銀圓,只將人看得眼花繚亂。
「你這是何意?」莫不計雖然已明白朱掌櫃的意思,但仍忍不住問道。
朱掌櫃忙道:「莫先生別誤會,這些是小人的一點兒心意。小人知道莫先生最近準備迎娶一位清倌人,小人實在是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禮物,這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莫先生莫要嫌棄。」
莫不計擺手道:「這可使不得!楚國公有令,凡是朝廷官員,一年之內收賄銀過一百兩者,一律捕拿問罪,這可是前不久才由朝廷布的新法令,楚國公與靖海公都在上面蓋了印璽的。朱掌櫃千萬不可害我!」
朱掌櫃小聲說道:「小人自然是不敢陷害莫先生的,那法令小人也知道,但是請莫先生好好想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誰人能夠曉得?況且那法令只是說官員不得收賄銀,可沒說咨議幕僚不許收賄銀,而且小人的這些銀兩絕非賄銀,而是給莫先生的賀禮,自然是做不得數的。這裡一共有八千兩銀子,若是莫先生不方便拿,就先放在小人這裡,或者等會兒由小人派人直接送到那清倌人那裡去,這樣一來,莫先生就更可擺脫嫌疑了!」
莫不計瞇著眼睛,盯著這兩口打開的箱子,沉默良久,方才緩緩說道:「此事確實非常棘手,因為牽扯到了靖海公,所以說很麻煩,很難辦,恐怕無法替你討回公道。不過,方纔你講,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奸商的無恥嘴臉,這件事我可以給你打包票,最慢半個月就能將他們的畫皮撕下。」
朱掌櫃忙說道:「要是真能將他們的畫皮撕下,那麼小人甘願就此收手,小人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叫莫先生為難,也不敢讓楚國公與靖海公翻臉。」
莫不計微微點了點頭,隨後轉身欲走,口中說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去陪同楚國公上朝了,這些事情慢慢給你辦。」
朱掌櫃急忙從桌子上拿起那摞奏章,遞給莫不計,說道:「莫先生忘記這些東西了!」
莫不計一拍自己腦門,歎道:「糊塗了,糊塗了!差點兒忘記了。」
朱掌櫃說道:「幸虧小人看見了,若是這些東西在小人這裡丟了,小人就是有一萬個腦袋也保不住了!」
莫不計將那些奏章放回書袋中,並說道:「其實就是丟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我帶出來的都是一些尋常公文,那些機密的公文都放在楚國公那裡,我是不能隨便帶出來的。」
莫不計拍了拍書袋,說道:「好了,我這就告辭了!」
朱掌櫃看著那一桌子沒怎麼動過的飯菜,歉然道:「小人糊塗,耽誤了莫先生吃飯的大事,當真該死!」
莫不計笑道:「沒什麼,你這裡有什麼點心,我帶上吃。」
朱掌櫃馬上說道:「有,有剛做好的薄荷糕,小人這就讓人給您送來!」說完,轉身便想往外走。
莫不計一把拉住他,說道:「不必送來了,我跟你一起去拿。」
兩人走過那兩口箱子時,莫不計略微停了一下,又看了看箱子。
朱掌櫃笑道:「等會兒小人給您送府裡去?」
莫不計搖頭道:「我的府邸離東帥府太近,讓人看見不好。」
朱掌櫃馬上接口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那小人今日下午派人將這兩隻箱子送到那名清倌人那裡去?」
莫不計並沒有說話,只是若無其事的揮了揮袖子,隨後便走出了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