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小雲將自己的初步打算全盤告知吉貞,最後道:「我初入江湖,人微言輕,此事需要你全力,才能得以解決。為了使鎮上的百姓可以繼續生存下去,麻煩諸位之處,雲某在此謝過了!」說完深施一禮。吉貞跪倒還禮,結結巴巴的道:「您行此大禮,吉貞如何敢當!」小雲微微一笑,將他扶起,不再多言。進了鎮子,小雲獨自來到七嬸家,招出翥凰,讓她服侍七嬸用餐。之後轉身回到街上,和吉貞一起向馮家大宅走去。
來到門前,吉貞扣響門環,道:「貧道吉貞,前來拜會馮員外,有要事相商,請開門!」「吱扭」一聲,院門開啟,走出一人,正是曾經污辱打罵過小雲的張三。此時他已略顯蒼老,萎靡不振,兩年前飛揚跋扈的神情,早已蕩然無存。他先施一禮,道:「兩位道長請先到客廳稍候,我去請老爺出來。」讓到一旁,待小雲和吉貞走入院內,轉身關閉院門。
小雲此時方才現,他的右腿不知何故竟已瘸了。將二人領至客廳,獻上茶水,張三轉身離去。小雲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心裡詫異,茶葉雖好,卻不是當年的新茶。環視一周,見客廳中除了一張八仙桌,竟然再也沒有其它擺設。空空蕩蕩,稍顯淒涼。放下茶杯,暗暗歎息,以馮員外的富庶,客廳中不會只有一件傢俱,其它器物,想是已經變賣換錢。張三以隔年陳茶招待客人,可見家境已大不如前。馮員外作為富甲一方的士紳,如果不是經歷了特殊變故,家道絕不會衰敗的如此之快。出現這種情形,八成和左太守擅自提高租賦有關。苛政之禍,確實遠比天災更為猛烈。
過了一會兒,馮員外走入客廳。和兩年前相比,他已蒼老了許多,鬢邊白叢生,身體消瘦,滿面愁苦之色。身穿一件綢緞夾袍,已有多處破損,寒酸困窘,已是一目瞭然。他快步走到二人身前,躬身施禮,道:「吉貞觀主大駕光臨,令茅舍蓬蓽生輝,馮某真是三生有幸!」小雲和吉貞起身回禮,吉貞笑道:「馮員外太客氣了,貧道事先未曾打招呼,突然登門拜訪,唐突之處尚請見諒!」
馮員外連連搖手,道:「豈敢!豈敢!只要您不嫌村居簡陋,便請常來做客!」寒暄過後,三人分賓主坐下。馮員外見小雲坐在吉貞右側,不禁深感詫異,心想「這小道士如此年幼,難道他在道教內的地位,竟然比吉貞觀主還要高麼?」見他驚疑,吉貞微笑道:「馮員外,貧道為你引見一位高人!」向小雲一指,道:「這位是我教的掌教真人,法號紫微,也是貧道的師叔祖!掌教真人入教以前,就住在浣花鎮,和馮員外是同鄉!」
道門的歷任掌教,不論在江湖,還是在民間,一向都亨有崇高的威望。作為一個鄉鎮的土財主,馮員外何曾見過這樣的大人物?聞言一驚,慌忙起身再次行禮,道:「馮某不知您老竟是道門掌教,怠慢之處尚請見諒!」直起身來,道:「吉貞觀主說您老是馮某的同鄉,但請恕馮某眼拙,不知您老尊姓大名?」
小雲一笑,道:「請坐下說話!」待他坐下,繼續道:「我是雲歸鶴,馮員外難道不認得了?」馮員外喃喃自語:「雲歸鶴?…….」突然驚呼一聲:「你是小雲?你不是早已經死了嗎?」小雲微笑道:「老天爺不肯讓我這麼早就死,我又有什麼辦法?」馮員外此時方才想起,兩年前自己曾經污辱過他,暗暗尋思「此人眼下已經貴為一派掌教,此次回來八成是想為難於我!」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連忙站起,驚惶之下,將茶杯碰落,「砰」的一聲,摔得粉碎。他也不去理會,道:「你是回來報仇的嗎?」已是聲音顫,面如死灰。
小雲見他嚇得不輕,微生憐憫,示意他坐下說話。輕歎一聲,道:「往事已矣!提它作甚!我在鎮上長大,難道你不瞭解我的為人嗎?」馮員外驚魂略定,緩緩坐下,心中仍存疑懼,臀部坐在椅子邊緣,後背離座椅的靠背至少有半尺,不過淺坐而已。神情恭謹謙卑,猶如待宰羔羊,小聲道:「您既然不是來報仇的,那麼您找鄙人有什麼事?」小雲道:「不錯,我正有一件要緊的事,需要馮員外鼎力相助。但在此之前,我有幾個問題需要請教,希望你如實回答!」馮員外暗中鬆了一口氣,道:「您儘管問來,鄙人知無不言!」小雲道:「那好!我先問你,家中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馮員外眼圈一紅,逕自哭泣起來。斷斷續續,說起了幾年中的艱難境遇。原來,租賦在經過數次上調之後,已經高得嚇人。農民無論自種,還是租種土地,皆已入不敷出。上年秋收過後,馮員外家的一百七十餘戶佃農紛紛退租。三百餘頃良田從此無人耕種,但左太守擬定的賦稅,卻是一分也不能少交。今年夏季收割之時,農田顆粒無收,為了完租,馮員外只得自己墊付了一千餘兩紋銀。
此後,他本想將農田賣掉,以減輕完租的壓力。誰知原本幾十兩一畝的土地,眼下賣到二兩紋銀一畝,仍是無人問津。幾百頃上好的良田,竟成了燙手的山芋,扔了有點捨不得;留在手中,不但沒有任何收益,反要承擔相應的租賦。秋收過後,為了完租,馮員外再次墊付了一千七百多兩紋銀,家道至此敗落。眼見距來年夏收已不足半年,他家中已無任何財產可以用來完租,教他如何不愁?說到這裡,他已是淚如雨下。
吉貞自幼出家,原本並不瞭解人間生活,此時聽他說完,也是心中慘然。連馮員外這樣的富戶,如今想生存下去,已是如此艱難。至於家無寸土的貧農,境遇之慘,更是可想而知了。想起民生困苦,不禁黯然神傷。一時間,除了馮員外的哭泣聲,大廳中一片死寂,久久無人開口說話。
張三一瘸一拐走入廳中,為三人續上茶水。收拾起摔碎的茶杯,轉身離去。馮員外歎息道:「今年秋天,縣裡衙役上門催租,當時我手中已沒有一文現錢,便央求寬限幾天。誰知一班衙役竟不似娘生爹養,猶如一群禽獸,不容分說,抄起水火棍就往我身上招呼。張三擔心我年老體弱,恐怕挨不上幾下,就會一命歸西。撲到我身上,替我挨了這頓打。一頓棍棒下來,他渾身上下全是瘀傷,右腿數處骨折。事後經我全力施救,性命是保住了,但一條右腿就此瘸了,留下了終生殘疾!」搖了搖頭,又道:「我眼下身無分文,張三如此待我,我也無法回報。一想起此事,我心頭就如刀割一般。唉!真是造孽呀!」一番言語,頗顯主僕情深。
小雲沉思片刻,話:「馮員外,眼下你家中有幾口人?」此問題和眼下的話題毫不相干,馮員外暗吃一驚,不知他問此作甚,卻又不敢撒謊,如實答道:「我家中原有二十多口人,近幾年求生不易,從各處前來投奔的親戚,也就多了起來。如今家中老老少少加起來,已有六十多口人。本來還有三十多個長工,十幾名丫環,眼下也已養不起,早已盡數遣散。就算這樣,六十多口人牛吃馬嚼,一天下來怎麼也得花費十幾兩銀子。我已經山窮水盡,日日為生計愁,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這一大家子就要全部活活餓死!老天爺呀!這可讓人怎麼活呀!」說完,嚎啕痛哭。
小雲盤算一下,道:「馮員外,鎮裡眼下有多少閒置農田,你是否清楚?」馮員外默默計算一下,道:「鎮裡總共四百多頃土地,除去我的三百多頃,其餘的都已撂荒。原來的地主,有的外出討飯,有的去外省投親,加上已經死了的,這些土地其實都已經是無主的荒地了!」小雲道:「如果將這些土地全部買下來,需要花多少錢?」馮員外嚇了一跳,道:「眼下租賦太高,已沒有人肯去種地,所以地價已經一文不值。將這些土地全部買下,估計有個**十兩銀子也就足夠了。但問題是,買下這些土地,就要承擔相應的租賦。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做這樣的虧本買賣?這豈不成了自尋死路了?」
小雲沉默片刻,轉頭對吉貞道:「明日你以本教的名義,將鎮上所有閒置的農田全部購買下來。在各處路口張貼告示,告知在附近討飯和躲入山中的本鎮人,讓他們在明年開春之前返鄉。原本家裡有田的,本教將購得的農田無償返還。家裡沒田的,按家庭人口多少予以分配。不論哪種情況,本教都按每十抽一的比例,向他們收取租賦。和左太守擬定的租賦相比,之間的差額部分,由本教代為墊付。此項措施,試行三年。之後,根據實際情況,再做相應調整。總之一句話,必須讓鎮裡的百姓能夠存活下去!我的此項舉措,你認為實行起來有困難嗎?」
吉貞面露難色,道:「別的倒也沒什麼,只是替百姓墊付租賦一條,以青羊觀的財力恐怕難以承受!」小雲笑道:「此事不難解決!明日我手書一封,你即刻差人送往太和山,榮城師兄自會劃拔相應的錢款給你。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困難嗎?」吉貞笑道:「如今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太和山強大的財力作後盾,掌教真人儘管放心,弟子定會將此事辦好。」
小雲微微一笑,轉頭對仍在楞的馮員外道:「我原本想將你手中的三百多頃農田全部買下,為你減輕完租的壓力。但考慮到你家裡人口眾多,如果只依靠賣田所得的死錢,用不了多久,就會再度陷入窘境!如此,反為不美!」
馮員外不知他究竟有何用意,聞言不敢接腔。小雲道:「馮員外,你的三百多頃農田的三年租賦,如果折算成現銀,大約會是多少?」馮員外默算一下,道:「最少也要九千兩紋銀。」小雲心想:「清祺曾給我一百兩黃金,可以折換出一萬兩白銀,經營此事,已是綽綽有餘。」道:「這筆租賦我可以給你墊上,田產仍歸你所有,但三年中的使用權,卻歸本教所有。我們分給何人耕種,你無權干涉,你認為是否合理?」
馮員外頗為遲疑,道:「你替我墊付的這筆錢,我日後是否需要歸還?」小雲搖頭道:「這筆錢是我教租種你所有土地的租金,當然不用歸還。九千兩紋銀用來完租也只剛剛夠用,今後你一家六十多口人的生活又將如何維持?這樣吧,我再給你一千兩白銀,可以勉強維持你一家人三年的生活所需。這筆錢同樣不要你歸還,你儘管放心好了!」
馮員外陷入沉思,三百餘頃良田留在自己手中,租又租不出去,不但沒有半點收益,還要擔負春秋兩季高達三千多兩紋銀的租賦。如果全部賣出,雖然暫時不必再承擔租賦,但所得銀兩,最多也只不過三百餘兩。只夠維修一家人一年的生活所需,那麼以後怎麼辦呢?一旦租賦下調,自己失去了田產,再想翻身可就難了!思慮再三,雖不知小雲為何要替自己承擔租賦,但可以肯定此舉對自己絕無半點不利。瞬間,絕處逢生的喜悅湧上心頭。翻身跪倒,叩頭如搗蒜,涕淚縱橫,哽咽道:「小雲,我以前對不住你,你不來報仇生事,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能想到,你竟會反過來幫我?如果沒有這筆錢,我這一大家人,眼見不是被活活餓死,便是被衙役亂棒打死,總之不會有好下場!你的活命之恩,我來世就是做牛做馬,也是報答不了的。」說完放聲痛哭。
小雲歎息一聲,起身將他扶起,道:「我替你墊付租賦,別無它意,只是衷心希望,三年期滿,在我教將農田歸還後,你能體諒民生不易,對以後承租你農田的佃農稍好一點,我已感激不盡!至於我教替你墊付的銀兩,你不必放在心上!」聽他言語中含有譏刺之意,馮員外面孔一紅,道:「我一定聽從勸告。」
二人歸座,小雲道:「馮員外,我不知你是否想過,為何只經過短短兩年,你的處境就已如此艱難?」馮員外道:「自然是租賦太高,農民承擔不起,才造成了眼下的局面!」聽他仍在強調客觀理由,小雲頗感失望,緩緩搖頭,道:「並不全對!租賦雖高,但並不是造成你家道敗落的唯一原因。試想一下,兩年前在租賦剛剛上調之時,如果你肯吃虧,以比左太守擬定的租賦低一半的價錢,將農田租賃給佃農,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情景?一來,農田有人耕種,就不會荒蕪。二來,農民在完租後,仍有部分剩餘,不至凍餒而死。三來,每年你在收取租賦後,雖然數額相比左太守擬定的租賦,仍有不小的差距,但你只需墊付少許銀兩,就可補足!以你的家底,堅持五六年,應該不成什麼問題。絕不會像眼下,不出兩年,家道就已敗落。而數年之後,說不定局勢會有所好轉,家道就可再次復興。」
吉貞暗暗點頭,心裡深感贊同。馮員外默不吱聲,低頭沉思。小雲語逐漸加快,道:「乍一聽上去,這樣做似乎吃虧不小,實則不然!百姓大多沒有上過學堂,粗識少文,但心裡並不糊塗。你為他們損失了利益,他們自然會記在心上,也自然會和你結成同心。萬眾一心,有些不合理的政令,就不敢隨意強加到你們頭上來。如此看來,你的所得將遠遠大於所失!兩年中,你不肯捨棄眼前的蠅頭微利,不肯讓利於民,行事不仁,不但毫無所得,反使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遠走他鄉,身死溝壑者不知繁幾!而你的家道也迅衰敗,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其中道理,你難道不該好好想一想嗎?」
他情緒激動,眼前浮起七嬸枯槁的面容,起身在廳中來回走動。用一種和他年齡並不相稱的蒼涼語調,繼續道:「錢財雖好,但要取不傷『仁』,用不傷『廉』,方才是正途。太平時節,富貴足顯尊榮。但民生蕭條,天下大亂之時,財富往往只會成為負累,甚至還會引來殺身之禍!待百姓揭竿而起,才想起捨財保命,卻也為時已晚。三年之後,在我教將田產歸還後,希望你能有所表現,不要讓我過於失望。那麼,萬兩白銀,花的也算值得!」從懷中摸出裝有百兩黃金的布口袋,隨手扔在桌上。轉身出門,留下吉貞和馮員外,簽訂承租契約,並磋商實施過程中的細節問題。
張三一瘸一拐,正在清掃院落,小雲信步走上前去,道:「這位大哥,你的腿傷能否讓我看一下?」張三道:「這怎麼使得,怎敢勞您大駕?」小雲笑道:「這有什麼!我曾經跟隨我教的前任掌教木真人,系統學習過醫術,對於治療跌打損傷,還是比較有把握的。你不必再推辭了!」張三拗他不過,在石凳上坐下,挽起褲筒,小聲道:「我只是個奴才,您就算開了藥方,我也無錢抓藥!」
小雲從上至下將他右腿摸了一遍,現總共有三處骨折。兩處已經長好,唯有大腿骨中部的一處,接骨時沒有對正,兩截斷骨相互重疊,使他右腿短了幾分。弄清了致瘸原因,道:「你不必擔心,我看病從不開藥方,也不用抓藥,你沒錢也沒什麼關係,能忍痛就行!」不等張三明白,並掌如刀,斬在他大腿中部的斷折處。「卡嚓」一聲脆響,兩截斷骨重又分開,張三如殺豬般,慘叫一聲。
小雲並不理會,將兩截斷骨對正。筋骨屬金,隨即逆運「庚金少陽功」,從體內提取出一小部分庚金元素,從經脈輸入張三體內,和他腿骨中的庚金元素相互融合,眨眼間已將斷折處彌合。收回手掌,道:「你起來走兩步!」
張三半信半疑,扶石凳站起。先邁出右腳,緩緩加力,現並不疼痛,也無任何不適,方才邁出左腳。走了二三步,膽子漸大,步幅增大,度加快。走出七八步,方才相信自己的右腿,真的已經恢復如初。心中狂喜,翻身跪倒,道:「道長,您老真是活神仙!我的這條右腿,老爺不知請了多少名醫都沒有治好,我以為下半輩子也就這樣了!想不到您竟然給我治好了到這裡,突然卡殼,想到自己拿不出任何東西表示感謝,不禁尷尬萬分。「我」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道:「我……我老婆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我又能幹重活了!」
小雲不禁莞爾,將他扶起,拍拍他的肩頭,道:「好好作人,好好活下去!」吉貞和馮員外商談完畢,從廳中走出。小雲不再理會張三,和馮員外拱手告別,同吉貞轉身離去。二人走後,張三猛力一拍腦門,道:「哎呀!我忘了問這位道長的姓名了!」馮員外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此人你認識!兩年前的臘月二十九,就在門前你還踢了他幾腳,難道不記得了?」張三先是一愣,繼而無比驚訝的道:「老爺,您說他是小雲?」馮員外神情極為複雜,緩緩的道:「不錯,他正是雲秀才的兒子,雲歸鶴!」
二人緩步向七嬸家走去,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小雲道:「你回去召集弟子,將四百頃農田重新丈量,之後逐戶分到農民手中。務必趕在春耕開始前,完成此項工作,不可誤了農時。以本教名義購置農具,分到各家各戶,以便農民返鄉後立即就可投入生產。」
吉貞躬身稱是,想了一下,道:「掌教真人,馮員外平素為人並不善良,有為富不仁之名!本教將他手中閒置的農田全部買下,使他不必再承擔租賦,已經幫了他很大的忙,稱得上仁至義盡了!何必再花九千兩紋銀替他完租,並且田產也不歸本教所有,此舉是否有點做過頭了?」
小雲早知他會有此一問,道:「馮員外眼下已是山窮水盡,如果我提議將他的農田全部買下,為了不再承擔租賦,他肯定會答應的,並且以極低的價錢就可成交!但你想過沒有,他一家六十餘口人,如果單靠出賣田產所獲的死錢,又能多久?恐怕用不了一年半載,就會再次陷入缺衣少食的窘境。富人的性命同樣也是命,如果有人餓死,豈不損及本教的仁德?本教即不是奸商,也不是強盜,做事應當正大堂皇。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還是以不做為好!欺負窮人固然不對,但仇視富者,同樣也是不可取的。殺富濟貧,絕非修道者所為!馮員外雖然為富不仁,但只要他的錢財不是偷搶所得,我們就不能任他走上死路,必須設法施救。」
吉貞聽罷,對小雲的敬佩之情已是無以復加,心想:「掌教真人年齡不大,但為人中正祥和,不偏不倚,胸襟和氣度的確非常人所及!」道:「掌教真人,本教替農民墊付租賦,如果執行一二年,估計不會有太大問題,但時間一久,恐怕財力難以承受!」
小雲道:「此事不必多慮!四百頃農田,就是四萬畝,按畝產三百斤計算,一季下來可收穫糧食一千二百萬斤。我們按每十抽一向農民收取租賦,可得糧食一百二十萬斤。如今各府縣的租賦都在上調,農民不堪重負,仍在繼續種地的已經不多。農田大片荒蕪,用不了多久糧價就會大幅上漲。本教宮觀遍佈全國各地,信息傳達暢通無阻。今後,所有宮觀每月寄給『真武觀』的信件中,必須寫明所在地的當月糧價。哪個地方糧價最高,就證明此地糧食已經奇缺。本教便可組織人力,立即將一百二十萬斤糧食運去。這樣做,好處起碼有三。其一,我們可以用一百二十萬斤糧食,獲取盡可能大的收益,以減少本教的損失。其二,當糧食湧入後,當地糧價自然會有所回落。使普通百姓不致因糧價過高,蒙受不必要的損失。同時,又可以打擊將糧食囤積起來,準備牟取暴利的奸商巨賈的利益,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慘重代價!」
說到這裡一頓,語氣有所加強,繼續道:「相比前兩條,第三點尤為重要!此事如能做好,本教必將聲威大振。不論在江湖,還是在民間,影響力和號召力將會迅提升,為本教以後的展奠定堅實基礎。此舉的影響力,必將深遠而彌久,絕非在江湖上取得一場勝利,或是剷滅了『幽冥神教』所能比擬。如果可能,我想將這種做法,在本教所有宮觀的所在地推廣開來。有個三五年,本教的民眾基礎便會大有改觀,門人弟子將會呈數倍增長。屆時,再以本教提倡的少欲多廉,絕名去利,以及逍遙自適的思想,影響感化民眾,效果自然比眼下好很多。堅持不懈做下去,自會使民風復歸淳樸,則天下太平,萬眾熙和,也已是指日可待!祖師千年以來的美好夙願,也必將能夠實現!」最後,以一聲長歎結束了這番長篇大論。
吉貞目瞪口呆,他原本以為小雲的此番作為,只是臨時起意,並沒有作長遠打算。但此時看來,此前他肯定作過一番深思熟慮。呆立片刻,心想:「掌教真人心思縝密,慮事周詳,目光遠大,教內無人可及。在他的掌控下,本教未來的展不可限量。太上祖師選他繼任本門掌教,的確是法眼獨具!」想罷,景仰之情由然而生。
二人在七嬸門前停下,小雲手指房門,道:「屋裡面住著一位孤寡老婦,她雙眼已盲,生活難以自理。你返回『青羊觀』後,立即派兩名弟子,將她送往『太和山』。告知榮城師兄,在『養怡園』給她安排一處住所,就讓她在園內渡過餘生吧!」長歎一聲,道:「她並非教內功臣子弟的父母,生活開支只能由我個人承擔,不得動用教內公款。她的所有花銷,讓榮城師兄從我每月的俸祿中扣出即可!」(俸祿就是工資)
小雲公私分明,使吉貞感動萬分,眼裡泛起淚花。按道教成規,普通教眾每月可領取三兩紋銀的俸祿。擔任各種職司的弟子和各堂堂主,如榮城等人,每月的俸祿是十兩。作為道門掌教,小雲的月俸也只不過區區二十兩紋銀。七嬸在「養怡園」內生活,每月的開支最少也要十五兩。除去此項費用,小雲的月俸實際和普通教眾已無太大差別。此時,吉貞也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雖然只經過短短半日的接觸,但這位即將上任的掌教,對他的觸動之深,已非言語所能表達。
吉貞走後,小雲回到七嬸家。和翥凰閒聊了幾句,便開始提筆給榮城寫信。信中將自己在「浣花鎮」的此番舉措,一一寫明,請榮城召集各堂堂主,磋商討論此事。如果認為可行,必須傾盡全力。條件一旦成熟,可以在「太和山」附近的縣鄉,試行推廣此番措施。次日凌晨,兩名年輕道士奉吉貞之命,駕著一輛馬車趕到「浣花鎮」。小雲把七嬸安置在車廂內,將書信交給二人收好,之後兩名弟子駕車趕往「太和山」。
幾天之後,「浣花鎮」在外討飯的幾十位農民,先看到了「青羊觀」弟子張貼在各處路口的告示,開始6續返鄉。見此舉已經收到初步成效,小雲不再耽擱,啟程趕往巫山。三日之後,距陳孤鴻居住的「朝雲峰」已不足百里。一日傍晚,來到一處山谷,谷中有一個面積不大的湖泊,他招出翥凰,道:「凰姊,小弟要到湖裡洗個澡,你自個兒在岸邊玩一會兒吧!」
翥凰應了一聲,找了一塊岩石,抱膝坐了下來。小雲飛快脫下衣服,翥凰見他肌膚雪白,打趣道:「小雲,你為什麼這麼白?就像一個大姑娘,依我看你還是作我的妹妹吧!」說完「嗤嗤」笑了起來。小雲不去理她,飛身躍入湖中。游了小半個時辰,感到身心舒暢,見天色已黑,踩水向岸邊走去。
作為天神後裔,翥凰天生具有夜視之能。見黑暗中的小雲白皙修長,一身皮肉即無虯結,也無鬆弛,光滑細膩,泛起白玉一般的光澤。烏黑的長披垂在雙肩上,加之體表水氣瀰漫,就似一個來自異界的精靈,又像是漫步在萬頃碧波上的凌波仙子。儀態瑰麗無方,極具神秘莫測之美。一時間,她心中愛意橫生,輕輕喚了聲:「小雲!」話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嬌媚。
小雲走到她身旁,道:「喚我何事?」翥凰將頭一側,倚在右肩上,小聲道:「沒什麼,我只是喜歡這樣叫你!」小雲一笑,心中湧起柔情。曲起食指,在她挺直的鼻樑上輕輕刮了一下。此時二人都是赤身**,小雲絲毫不以為異,翥凰更是滿不在乎,望向小雲**的目光,極為大膽和潑辣。
二人對視片刻,小雲微微一笑,俯身輕輕一吻翥凰的額頭上。轉身走開,從包裹中找出一件洗得已經白的青灰色道袍穿起來。走到湖邊,將換下的衣服洗淨,晾在岸邊岩石上。待頭乾透,正準備綰起來,翥凰道:「還是我來吧!」走到小雲身後,拿起梳子,先將頭細心梳理開來,之後綰成髻,仍將銀花簪入。從頭至尾,動作輕柔,飽含溫情,就像一個細心的小媳婦。夜寒露重,二人興致十足,背倚山崖,仰望滿天星斗,一直聊到下半夜,方才依依分別。
次日黎明,小雲行功完畢,正要啟程,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轟鳴聲。心裡一動,飛身掠出山谷,在官道旁的密林中潛伏起來。聲音越來越近,震耳欲聾,已可以明顯感到地面震顫不已。過了一會兒,煙塵大起,四頭白色巨豹拖著一部鐵製車廂,從山坳轉角處駛出。小雲即喜且疑,此車漆滿彩繪,正是陳孤鴻的座車,不出意外,她應該就在車內。時近歲臘,她不在巫山潛修,是要前往何處?
四頭白色獵豹作為洪荒異種,奔跑度遠非尋常野獸可比,眨眼間,就如一陣呼嘯的狂風,從眼前急馳而過。「隆隆」聲漸行漸遠,待塵埃落定,小雲躍到官道中央,望著兩道深深的車轍,沉思片刻,隨即施展御風身法,追了下去。四頭白色獵豹全奔馳,招搖過市,毫不停留,所經之處,路人驚恐異常,紛紛閃避。此車一路前行,可謂肆無忌憚。小雲跟隨在後,不禁大大搖頭,陳孤鴻無論為人是善是惡,如此張揚,都是過於放肆,和修道人沉靜內斂的行為相去甚遠。
前行一日一夜,次日黃昏時分,四頭獵豹在一片密林中停了下來。車門開啟,閃出兩名紅衣婢女,隨後一名身材高佻的女子從車廂中緩步走出。她大約二十四、五歲,面白如玉,丹唇皓齒,相比翥凰的絕世容顏,竟是毫不遜色。身披腥紅色毛氈大氅,領口和袖口等部位鑲有純白色的裘皮,清秀之中稍顯雍容。此人正是陳孤鴻,和兩年前相比,她容貌沒有絲毫改變。下車後,她對駕車的巨漢和兩名婢女低聲吩咐了幾句,便轉身向不遠處的一座城鎮走去。小雲擔心被她覺,繞了一個圈子,從一旁尾隨在後。
半個時辰後,陳孤鴻走入城鎮。此時已是晚飯時間,鎮內人流密集,加上街巷縱橫,屋宇眾多,並不利於跟蹤。小雲怕失去她的蹤影,也快步走入鎮子。陳孤鴻在鎮內七拐八拐,前行片刻,在一所宅院門前停了下來。遞給守門人一張紅色請柬,便走入宅門。
小雲見這所宅院規模極大,但門口並無任何標識,也不知是何人的居所。沿院牆前行,轉過街角,見四下無人,飛身躍過院牆。見院內無人擔任警戒,心裡一喜,翻入迴廊,向前走去。轉過幾個彎,眼前出現了一座大廳。門戶洞開,廳內燈火輝煌,擺有四五十桌酒席。席間人頭攢動,聲音嘈雜,位於大廳中央的主席,無人就座,酒宴尚未開始。
小雲估計廳內無人會認識自己,便舉步走入。坐在大廳左側酒席上的數十人,大多年齡老大,衣履光鮮,不像常年在外走動的人。神昏氣濁,不是商人,就是當地的豪族士紳。坐在右側酒席上的數十人,長相大多孔武有力,穿戴打扮或華麗,或質樸,更是千奇百怪。臉上皆有風塵之色,一看就知是江湖中人。
小雲暗感奇怪,按理說江湖人決不可能和商人士紳混在一起,廳中的酒宴,究竟是一場怎樣性質的聚會?搖了搖頭,在角落裡找了一個位子坐了下來。遊目四顧,見陳孤鴻坐在靠近中央主席的一桌席上,此刻正在和身旁的一名青年男子低聲交談。此人衣衫華麗,舉止頗為放肆,不時附在陳孤鴻耳邊,也不知說了什麼,竟引得她掩口失笑。
不知為何,見二人行跡親密,小雲多少感到有點不太自在。收回目光,對坐在身旁的一名老者略一拱手,道:「晚生雲歸鶴,不知老丈尊姓大名?」他之所以自稱晚生,不是自稱晚輩,是因道門「清」字輩在江湖中的身份,已不低於其它門派的掌門人。他眼下和木榮春等人是一輩,所以就算對方身份再高,他最多也只是以平禮相待。老者聞言回了一禮,道:「不敢當,老朽商勁節。」
小雲此前曾聽木榮春提起過此人,他少年時家境殷實,後來不知因何故,家道敗落,雙親先後亡故。商勁節深受刺激,從此看破紅塵,披入山修道。幾年之後,他無意中得到一柄名為「霜雪吳鉤」的上古仙兵,隨即仗此成名。數十年來他在徐、揚一帶,懲奸除惡,扶危濟困,名聲頗為響亮。木榮春對他的為人,常常是讚不絕口。聞聽是他,小雲肅然起敬,再次將手一拱,道:「久仰老丈大名,晚生實感敬佩!」
商勁節一笑,道:「小友過獎了,老朽只不過薄有虛名,不足掛齒!」見小雲形貌氣度迥異常人,微感好奇,道:「小友師出何門?不知尊師是哪位高人?」小雲有心結識此人,不想有所隱瞞,道:「晚生是『玉虛宮』門下,此次是初次下山行道,尚要仰仗老丈多多提攜!」商勁節連稱不敢,道:「小友既是道門中人,想必知道木真人的近況,不知他一向可好?」
小雲起身施禮,道:「托老丈鴻福,大師兄一向安好,此刻正在『玉虛宮』靜修!」商勁節嚇了一跳,道門「榮」字輩諸人,包括最年輕的榮浩,成名已有二十多年,他們怎會有如此年幼的一位師弟?說道:「你真的是木真人的師弟?怎麼可能?」小雲不願多做解釋,伸出兩指,潛運玄功,從指端迸射出一道奪目的綠色光芒。二十多年前,商勁節曾親眼目睹過木榮春施展「乙木玄陰劍」,心裡已然相信,道:「小友果然是木真人的師弟,老朽方才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小雲微微一笑,心想「商老丈成名已久,但腦筋好像有點不太好使!修煉乙木神功的人,就一定是大師兄的師弟?恐怕也未必見得!」二人攀談起來,片刻後,改以兄弟相稱。
小雲從商勁節口中得知,此地名為「白沙鎮」,眼前的這所大宅,是一個名為「行義堂」的江湖門派的總舵所在地。「行義堂」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影響力有限,此前他從未聽木榮春提起過。但據商勁節言道,「行義堂」約有四五十人,在蜀郡東北部頗具影響力。堂主陳不染,在江湖中並無太大的名聲,但具經濟長才,極善於經營。他以「行義堂」的名義開有數十家商號,各種行業均有涉足,並且手中牢牢掌握著蜀錦外運的控制權。所以他在當地也算得上是,跺一跺腳就能令大地顫上一顫的頭面人物。馬上就要開始的酒宴,是為了慶賀他的五十壽辰。陳不染因身份特殊,所以前來捧場的人,也是品流複雜。既有商人,也有部分低品級的官員,再加上為數不少的江湖人,使眼前的宴會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
小雲一邊和商勁節交談,一邊不時向陳孤鴻瞥上兩眼。此時坐在她身旁的青年男子愈加放肆,開始動手動腳。陳孤鴻並不抗拒,任憑他施為,居然笑語嫣然。小雲暗自搖頭,陳孤鴻背負淫蕩之名,估計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和她自己的行為大有關係。轉頭道:「商兄,坐在陳孤鴻身旁的青年,你是否認得?」商勁節從人頭的縫隙中望了幾眼,點頭道:「認得!此人名叫文罄竹,是『沉犀潭』『六臂龍王』尚扶搖的入室弟子。他本人的功力不值一提,但倚仗師父所賜的『睚眥之印』,橫行三湘,無惡不作。此人是『豐都冥王』陰長生的親外甥,加上他的師父又是世間為數不多的幾個高手之一,所以明知他平素為非作歹,江湖中也是無人敢管!」
此時,後堂傳出清脆的擊掌聲,廳內逐漸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二十多人列成兩隊,從後堂步入大廳。商勁節小聲道:「走在右邊最前面的,就是陳不染。他身旁的中年人是『行義堂』的副堂主葉不落,二人是同門師兄弟。後面的二十多人,都是他倆的弟子!」小雲微微點頭,凝目看去,見陳不染身材矮瘦,相貌平常,並不如何出眾。他的師弟葉不落,身材高大,神情不怒自威,反倒有點一門宗主的氣派。
陳不染走到大廳中央,作了個四方揖,道:「陳某家中有點私事,來遲片刻,耽誤了開席時間,希望各位好朋友見諒!」坐在大廳左邊的當地士紳,紛紛起身回禮,七嘴八舌,皆稱沒有關係。大廳右邊的江湖人,反應各不相同。除了幾個年齡較長的人,微微點頭算作回禮,其他人就似沒有聽見,仍舊在交頭接耳,低聲交談。
小雲微微搖頭,「行義堂」的江湖地位,的確低得可憐。眾人連最起碼的禮貌,都難以做到。見陳不染儘管遭受了冷遇,神情卻無絲毫變化,而葉不落臉上早已露出了憤憤不平之色。不禁心裡一動,「作為一派掌門,此人自有過人之處,單這份寵辱不驚的城府,就不是他的師弟可以相比的!」
待當地士紳落座,陳不染道:「今日是陳某的五十歲賤辰,各位朋友能夠賞光,陳某感激不盡。想必大家早已經餓了,咱們這就開席!」雙掌一拍,數十名年齡幼小的婢女,從後堂魚貫走入。每人手中提有兩個彩繪食盒,如穿花蝴蝶,開始逐桌布菜。行動迅,整齊劃一,估計此前曾經受過極為嚴格的訓練。片刻後,待她們退出,酒宴正式開始。小雲此時方才現,酒桌上的餐具頗不尋常。筷子是象牙所制,杯盞碗碟皆為一色的黃金製品,「行義堂」雖是一個偏處一隅的小門派,但驕狂豪奢,絕非道教此等大門派所能比擬的。桌上的菜餚大多十分油膩,他微一皺眉,只挑撿青菜下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