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促使喬醒來的並不是文森特的舉動,而是一串急促劇烈的咳嗽,喬疲憊的睜開眼睛,他拚命抑制著咳嗽的聲音,不讓它聽起來太突兀。
身體的顫動帶動了手上的鐐銬,鐵鏈在晃動中出了尖銳的金屬碰撞聲。喬微微睜大了眼睛,但是那也是僅僅持續了幾秒鐘而已,雙手被束縛並沒有讓他感到太過驚訝。但當他環顧房間的擺設時,臉色卻慢慢陰沉下來,這間房間的佈置他再熟悉不過。他轉而將視線集中在雙手的鐐銬上,順著繃緊的鐵鏈,目光最終落在牆上的木質十字上。
他僵持了一秒鐘,慢慢地握緊了拳頭,背部的肌肉也繃緊起來。
「你要是不想讓傷口再崩開,就別再使那麼大的勁了。」文森特靠在牆上,用欣賞獵物的表情看著他,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而喬不知道的事情是,還有三個正在隔壁的房間裡狂熱地爭搶一個可供偷看的門縫。
「這是哪裡。」
「……你不會自己看嗎?這間房間的擺設一定在你的臆想中出現了很多次吧?接受聖光審判的一天。」
「教會……」喬的呼吸開始鈍重起來。
「沒錯。」
「你……」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
「是我。」喬還沒說完的時候文森特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人類得意地點了點頭。
「真是有趣,你也是被通緝的人。」
「就算我之前因為好奇心而犯下了一點小錯,但是為了證明自己悔過的決心,將藏寶海灣和血帆海盜都想置於死地的喬-迪格裡交給了教會,那還有誰會在意我的小歷史呢?」文森特動了動右邊肩膀,「說實在的,你那一下給得還真不輕。」
「你以為你的鬼話有多少可信度。」
「句句屬實。」文森特抖開了手裡的白色教士袍,「瞧,拜你所賜,我明天就可以加入聖光之海騎士教會。」
「……!」喬握緊了雙拳,鐵鏈再次出銛噪的響聲。
「你可以叫我修士了,迪格裡先生。」
「修士?哦,得了,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你和我沒什麼兩樣,我們都是卑鄙狡詐的刺客,做一個聽到聖光兩個字就會口吐白沫加入任何戰鬥的人挺好玩,挺刺激是麼?可是你永遠無法掩蓋自己黑暗過去,它就像是你的影子,那才是陪伴你一生的東西。」
「住嘴!」人類突然粗暴地抓住了喬的衣領,「……你想激怒我,殺手?」
喬被粗暴地推擠在牆上,粗糙的木板磨得他的臉一陣陣鈍痛,但是他的嘴角卻勾著一絲得逞的笑,「我只是說出事實。」
「渴望擺脫黑暗過去的人是你才對吧?」這次輪到文森特如願的看到喬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呆滯。
「你不是想殺了我嗎?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來,」喬及時控制了情緒,緩和下來,「從藍色貓眼的大廳裡開始,我就知道你在注意我,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應該上絞架,這點我很清楚。但是我很難對付,是麼?」
「我們從沒分出過輸贏,但是我確信我將戰勝你。」
「哦,你永遠都沒這可能,……修士。」喬吐出修士兩個字的時候顯然有些不自在,他又開始咳嗽,「但是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身為正義的…修士,你這樣的人總是可以審判審判別的什麼人,就像我。」
「如果你想死我不會攔你,不過我不認為任何人有權利審判另一個人。」
「……你這樣的想法可不會被那些聖騎士們器重的,」喬頓了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人類詢問地看著他,等待著。
「對你來說很簡單,殺了我。我不會反抗,也不會耍花招。」喬緊緊盯住文森特,「作為交換,你把我的屍體**去,**教會,扔到遠一些的地方,海裡,街上,水溝裡,隨便哪兒,總之離開這裡。」
人類刺客明顯地愣了幾秒鐘,對方的反應已經出了他的預期,但是他還想再繼續深入,「我很樂意動這個手,但是現在可不行。我曾經答應賈斯丁主教,把你留給他審問,我想這會他差不多快來了。」
又是一陣激烈地咳嗽,病態的紅色爬上了喬的臉,他的呼吸也隨之費力起來,「滾。」精靈側過身靠緊牆壁,在混亂危險的街巷殺戮中積累的冷靜的自控能力不知為什麼在這個人類面前流失地乾乾淨淨,他失控地吼叫著,「滾出去!」
文森特當然不會聽話地真的滾出去,他繼續蹲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喬。也許是突如其來的猛咳催化了喬的瘋狂,那根一直繃緊的理性的弦忽然斷了。他突然粗暴的拉扯著鐵鏈,當現無法掙開的時候,他揮動雙手上的鐐銬砸在牆上。一次又一次的撞擊讓他的手腕被鐐銬撕開,翻開的皮肉在白色的牆上留下斑斑血跡,喬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只要能掙脫束縛離開這座房子,他會不惜粉身碎骨。
人類將手墊在了精靈的臉和牆壁之間,緊接著撞擊的疼痛讓他不禁皺起了眉,他沒有等待第二次撞擊,而是收緊了手臂將喬鉗制在身前。
精靈了瘋一樣掙扎著,劇烈的咳嗽和吃力的呼吸一直沒有停止過,他互握雙手用肘部盲目地撞向他身後的人,不停重複著那個字,「滾!」
「冷靜一些!」文森特一點點都沒有放鬆的一絲,他感覺到懷裡的人在慢慢喪失力氣,「我要你深呼吸,慢一些,慢一些。」
喬花了一些時間讓呼吸慢慢平復下來,他沒有再試圖掙脫,所以文森特掏出鑰匙解開了鐐銬。精靈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有些費解,他詢問地望向人類。
「你有哮喘的病史?」
「見鬼……我寧可它是。」
「那個,我騙了你。這裡並不是教會,我只是把自己的房子弄得和那兒比較像而已。」
「……」
「真的,這回沒騙你。」文森特在對方來得及作出反擊的動作前就將後者的手腕扭到了背後,喬的傷口又一次崩裂,他吃痛的嘶聲咒罵著。
「啊啊,你不太乖,喬。」人類迅抽出護腕中藏著的鋼絲線,將精靈的雙手反綁起來,「我可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你……你剛才叫我什麼?」「喬。怎麼了?」
「不叫迪格裡了嗎?」精靈的臉痛得刷白,卻露出一絲嘲弄的笑。
「……」文森特的臉僵硬了一小會,然後攔腰拽起精靈扛在肩上。「喂,你要幹什麼!」瞬間的天旋地轉讓後者不明所以,他抗議地低吼起來,但是文森特沒有理他,他理直氣壯地走向旁邊的房間,一拉開門就看見剛才趴在門縫裡偷看的三個人慌忙退向一邊。
「我們什麼都沒看到!」馬庫斯連忙叫起來,旁邊的兩個金精靈忙不迭搖頭。
「歌洛卡女士還在老地方嗎?」人類刺客白了他們一眼。
「應該吧。」
「等等,你幹什麼!」
「我不想有個人咳死在我的房子裡。」
「不,我不去!」喬奮力扭動著身體,「不能去那裡。」精靈的抗議在旁人看來簡直像個逃避牙醫的孩子。
「這由不得你。」
「你知道什麼!歌洛卡很快就要被教會處決了,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你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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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細小的銀針穿過了肩膀上的皮膚,將猙獰的傷口慢慢縫合。
精靈的臉上凝聚了一層細微的汗珠,將凌亂的銀色絲貼在細膩的脖子上,在銀針穿過的時候,他微微戰慄。
「太疼的話叫出來也沒關係。」另一個人冷著臉說道,「反正我不會因此更輕一些。」
「…………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一個嘶啞無力的聲音從人類手掌下面傳來,「你也可以不管那個子彈,為什麼?」
「震盪射擊正好打在子彈的舊傷口,這還真是報應,」文森特冷笑道,「我和你打了那麼多次還沒分出輸贏,你如果死在那些槍都不會用的綠皮矮子手裡,我會很尷尬的。」
「是嗎……?那還真是……爛理由。啊……!」喬皺眉叫起來,繼而慢慢靠在椅背上,「你故意的!」
「我就這點技術,你要是嫌疼可以找專業的醫生,」文森特用剪刀剪去了多餘的線,「如果你找得到的話。」
喬索性閉上眼睛,他不用睜眼就可以知道周圍都有些什麼,醫院因為歌洛卡的離開而被封鎖了起來,地精們用來封鎖醫院大門的鎖鏈正搭在門把上,那把鐵質大鎖已經被撬開,繼而被拋在門口。
接近傍晚的煙紅斜陽跨過了那把鎖,在它的後面拖出一條深色的影子,空氣流動地很慢,細小的灰塵飛揚在夕陽光芒和大鎖之間。門只開了一小半,所以那道光芒被分割成狹長的形狀,像是一條由晚霞的顏色組成的小路,它的另一端爬上了他坐著的椅子,還有他的身體。
診室裡的大部分地方是黑暗的,文森特在附近放了兩盞奧術自動充能照明燈,燈光沒有熱度,喬感到手腳有些冷。歌洛卡的診室裡還殘留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喬在熟悉的味道裡昏昏欲睡,殘破的身體畢竟敵不過疲憊。人類的手是溫暖的,佈滿劍繭的手指無意的擦過他的肩膀和耳廓,他覺得這個人身上有著一股屬於草藥的乾淨氣息,像是遙遠的記憶中母親身上才有的味道。
——孩子,快看,今年夢葉草的長勢真好。把債還上以後我就可以給你買那件袍子,就和隔壁家的哥哥一樣,你喜歡嗎?
——母親,別去山裡,那裡很危險,我不要袍子,我什麼都不要。
母親的手撫在他的臉上,溫潤的指腹有著勞作和處理草藥留下的繭子,那雙手從來沒有拒絕過給予他溫柔。
他下意識地靠近那雙手,淡淡的草藥味道讓他感到莫名的安全感,他的臉頰觸碰到一個佈滿劍繭的手掌。
「喬?」
那個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喬不想去回應。
現在的他只能想起母親的鬢角那幾縷碎在微風裡飄動,臉卻總是浸在陰影中,一片模糊。用力回想,吊墜裡那張照片中、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壓抑的虛假笑容赫然出現在他眼前,粗暴地擠走了關於母親所有的其他回憶。
——孩子,明天我們要去一個叔叔那裡,他會照顧我們,你會有很多新衣服穿的。親愛的,記得我教過你的那歌嗎?給他唱唱好嗎?這能讓他高興一些。
——不要,母親,我怕他。我們回家好不好?
——孩子,乖一些,乖一些……
「喬?」那個手掌搖晃著他,「你怎麼了?」
「不要!」精靈驚慌地迎上了一雙煙灰色的眼睛,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像是落在湖水裡的朦朧月光。
時間像是完全沒有往前走過。
喬咬緊牙關,沮喪地將頭轉向一邊,等待著人類刺客尖刻諷刺的話語無情地蹂躪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一直把這個地方用堅固的心靈壁壘防護起來,但是現在,那層防禦崩潰了。
「你太累了,睡一覺。」人類只是簡單的命令道,並沒有再說任何別的。
「不。」喬用力搖了搖頭,將睡意驅逐出腦海,「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你沒有資本討價還價。你現在是我的俘虜,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文森特拿走了椅子旁邊的照明燈,關上了門,將精靈一個人留在了黑暗裡。
這是漫長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