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被困在這裡了,我們都是.
如果沒有生這件事,我或許可以帶著他們乘船回到棘齒城,或者向北穿過大半個荊棘谷,投靠部落最近的據點——格羅姆高營地,而那兒有飛艇可以到達幽暗城或者奧格瑞瑪,但任何一種交通工具不會接納一個染著瘟疫的病人。而我特殊的體質雖然不易感染,但是僅僅只是不易而已,不是不會,感染只是時間問題。
我踮起腳尖,無聲地鑽進一條條窄巷,迂迴躲避著地精衛兵。窄巷裡堆著各種雜物,蒼蠅成群結隊圍著垃圾打轉,我必須小心把科特抱緊才能使他不被旁邊的雜物刮傷。可是我能上哪裡去呢?我已經站在了藏寶海灣底層那混亂骯髒的貧民窟裡,一路上看見了很多躺臥在路邊的死人,他們的渾身都是青黑色的斑點,皮膚上都是膿腫和水泡。
海水撲上底層的街道,冰冷的、浸泡過屍體和垃圾的水很快浸沒我的雙腳,水花翻騰的時候我聞到一股鹹腥的惡臭,於是我連忙踩到一些堆疊的麻袋上去,用力跺著腳。
此時,不遠處的街道上,有一群人圍著一個設在路邊的小聖壇祈禱,帶領祈禱詞的是一個人類男性,一個屬於中年男人沉穩有力的聲音在所有人的哭泣和唉歎聲中顯得突兀,我能從他的語氣中找到他對自己信仰的……堅定不移的忠誠。
「……相信聖光!我苦難的朋友們,我現在在這裡並不是以一個主教的身份,而是一個奮不顧身作戰在抵抗瘟疫戰線上的聖騎士的身份,我的兄弟姐妹們的病痛我感同身受,我是渺小的,但我相信聖光與我們同在,我因此變得巨大,只要我們堅持虔誠地祈禱……」他說的遠不止這些,我只是將他的話中淺顯易懂的部分在腦海裡翻譯了一下,拼湊出上面這幾句,從他周圍那些面黃肌瘦的難民眼含熱淚,用憔悴無神的目光專注地凝視他的反應來看,不難想像他原本的措詞是多麼的美妙絕倫。
信仰……嗎……
不,不能算是信仰,因為那些人在瘟疫生以前,從來都是把現在正在祈禱的對象當作生意上最大的敵人。看看那位慷慨激昂的演說者身旁的募捐箱,它現在滿滿的塞著錢幣——但是我記得在之前,教會的募捐箱裡除了樹葉和惡意投進去的垃圾,不會有更多的東西。而大街上的無序和暴力以及貧窮、病痛,教會除了緊閉大門冷眼旁觀,也不會有更多的舉措。
正在此時,一聲像鳥兒高飛般的升調的祈禱詞打斷了我的思索,這似乎是那位神父最精彩、最**的部分,他高聲朗誦道:「啊——!聖——光——!!」
「殺了我吧!」我哀嚎著搖頭,在這種時刻除了一拳打爆他的臉我不想別的。
我坐在街道旁堆疊著的麻袋上,脫下身上的斗篷裹住科特羸弱的身體,拉起兜帽將他的耳朵也遮住,「抱歉,我沒別的地方可去,只能在大街上……你也只能多聽點噪音。」
「弗雷……」科特-晨擊似乎被我的動作弄醒了,他睜開眼睛,「這裡是哪裡……」
「還是藏寶海灣,老地方,」我將他稍微摟緊了一些,「你現在感覺怎樣?」
「很吵……」年輕的精靈無力地靠在我肩頭,似乎想接著睡。
「別在意那些吵鬧,少兒不宜。我們可以換個地方,你想看海嗎?」
「……海。」他的眼簾又覆蓋下來,慢慢點了點頭,「去看海……」
我抱起他沿著底層的木質長廊,小心翼翼繞過雜物和被白布包裹屍體來到最靠近海的地方,這裡完全聽不見那位神父飽含「深情」的詞句,有的只是海洋寧靜磅礡的海浪聲。
「我喜歡海,」科特輕輕掀開兜帽,微微轉過頭看著海平面粼粼的波光:「看一整天也不會煩。」
「你以前從未說過你的事情。」我坐了下來,將背部貼在牆上,盡量讓自己舒服些。
「以後我就在那裡了……」他指了指海的方向,「地精會把我扔下去,在海中央……」他似乎非常平靜地接受了染上了瘟疫的事,安靜得嚇人。
「你不會死的。等等……你什麼時候知道地精在扔屍體的?!」
「看到了唄……」他回憶著那天的事情,「我躲起來了,就躲在架子後面。後來他們沒看到我,就這麼鎖上門走了……」
你讓我說你什麼呢?
「弗雷先生……你知道世界上最美的情景是什麼嗎?」科特的聲音沙啞無力,喉結翻動嚥下口水的時候,喉管的劇痛讓他皺起了眉,「那就是……夕陽緩緩下沉,日暮還未到來……你會看到海的盡頭被夕陽瞬間點燃,它們一起燃燒起來……這時候,你飛向天空,用你最快的度……就好像你可以追上太陽……只有在這一瞬間,你會知道……什麼是飛翔……」
「可是你有恐高症不是嗎?」
「我已經…飛不了了……」
「為什麼?」我不停說話,希望可以讓他醒著,但是很快就沒有任何回答了。
「科特……」我托起他的臉,科特說著說著就再次昏睡過去,青黑的眼圈讓他看上去老了許多,「不…別這樣…」
弗雷突然開口,我的頭隱隱作痛,他似乎很激動。
——「怎麼了?」
——「……女王在上」
——「不,是我們。」當他的體溫第一次出現異常的時候,我們誰都沒在意這件事。
我想,這是我死了那麼多年後,頭一次希望我有個信仰的神,這樣我就可以把全部的懊惱轉嫁到祭壇上,並且高呼神明的名字,去取得虛無的寬恕。也許街上那些人也一樣。
我聽到長廊上響起一個腳步聲,但是我已經不想去想這意味著什麼,這裡到處都是病人、小偷、和貧窮的人。這個腳步聲在我旁邊停了下來,然後一塊折疊整齊的白色的布送到了我面前。
「不,謝謝。他還沒死。」我無奈地抬起頭,我確實需要幫助,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不是一塊裹屍布。
「你需要的,晚上會很冷。」人類女子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是她的語氣也不像是在挖苦我,而且那塊白布上隱約透出消毒水的味道。
「謝謝。」我接過了白布,人類女子聽到我的人類語後微微愣了一下,然後俯身端起地上裝滿同樣的白布的籮筐,「請保重。」她用部落通用語說。
然後她走向下一個蜷縮在路邊的病人,繼續分白布。
「嗨,假裝什麼正經,所有人都得死。」那裡坐著兩個衣衫襤褸的人類男性,用一條髒成黑色的毯子包裹著他們。
「拿著。」女人的話不多,面對這樣的回答也沒有顯露出驚訝的動作。看上去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女人,不如今晚留下來吧!」男人說,「你其實也想在死以前找點樂子吧?」
我抬起頭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個女人一拳打在那人臉上,但是男人似乎不打算放棄對她的糾纏,伸手拉扯住她的袍子,兩人一起滾倒在地上。
雖然對方是個聯盟成員,但是如果我看到這裡再不做些什麼我也太不男人了,不,太不女人,不對,太不爺們……怎麼說起來那麼奇怪呢……?
我小心放下科特,衝上去一把擰住人類男性的小指,用力翻轉過來按在地上,他吃痛地慘叫起來,突然反過身來對著我的臉吐出一口口水。我怒吼一聲一拳擊中他的臉,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退回街道上,伸手扯開衣服,讓我看他身上的青紫色斑點和流著膿水的水泡,然後吐出兩顆牙齒,哈哈大笑。
該死,他那口口水裡的那些病菌足夠讓弗雷的身體感染好幾遍!
我慌忙四下找乾淨布料,一邊抬手去擦臉。女人忽然抓住了我剛要擦上去的手,然後一瓶冷水潑在我臉上。我當場愣住……,看來她真的很恨部落,知道啥叫潑冷水嗎……這就是。
「你要消毒。」她說,手裡的玻璃瓶從瓶子的底部落下最後一滴水,伴隨著慢慢瀰漫開的一股消毒水味道。
「額……謝謝你,」我抓了抓頭,蹲下去把她翻倒的籮筐扶起來,一塊塊布也撿了回來。
「他們是些瘋子,別再管閒事了。這裡不適合善良的人。」她冷著臉把籮筐扣在腰間,「我很忙,再會。」
「我……」我有點看不懂人類,如果有人幫助她的話,她不是應該表達一下感激嗎?至少我那短暫的人類歲月是這麼告訴我的,也許,真的已經過了很多年了,時間總是把一些悄悄的改變。
「如果你感覺喉嚨痛,要多喝水。」她踏出去的腳步停止了,微微側過臉大聲說,「我不是關心你,我只是不想欠部落人情。」
「您不欠我,女士。」我挑起了眉毛,開始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一點點興趣,所謂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就是這樣的吧?
黑的女人走到迴廊上,望著隨著天色而漸漸灰暗下來的街道,無聲地歎息。我注意到她的手腕被剛才那個男人擰得紅,似乎還有點腫,我頓時明白了她的顧慮——接下去或許還有這樣的瘋子在等著她?
「我能有這個榮幸送您回家嗎?」我嘗試著說出一句標準的洛丹倫口音的人類語,希望這次迎接我的不是一瓶冷水。
「你覺得我在害怕?」她瞪眼。
「好吧,事實上,是我比較害怕在人多的地方走,也許我的路線正好經過你家?」
「不用。」她不加思索的拋出這麼一句,但是說完卻猶豫了一下,「好吧,只到門口的小巷為止。」
在抱起科特的時候,她示意我用布包住他的全身。原話就是這麼說的,「病人不能吹風,除非你想他快點死掉。」
不可否認,我在照辦的時候現我已經開始信任她。
「歌洛卡小姐,您到哪裡去了,」半個小時後,我和黑的女人回到了貧民窟的一條小巷前,那排低矮的房子盡頭有一小幢刷成白色的房屋,這裡有著最為密集窩在路邊的病人。跟我們說話的人是一個穿著白色圍裙的男巨魔,他看起來忙得不可開交,「病人已經把門前都堵上了!」
「好的,我這就來,」歌洛卡把籮筐塞到巨魔手裡,看起來那個筐的確很重,「把這些重新消毒,它們掉在地上了。」
「我說什麼來著,您完全沒必要親自去做這些事情,那些人不會對您彬彬有禮……」巨魔無奈地搖頭。
「你在幹什麼?」歌洛卡回過頭來叫我,「傻站著幹嘛?」
「我……就送您到這裡……」
「得了,進來吧。你的朋友不是需要治療嗎?」她將雙手往腰間一插,「還有,人類紳士的那套實在不適合你。」說完,她逕自往白色的房子走去,巨魔看了看我,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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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寶海灣的地精以貪財和吝嗇,以及唯利是圖而聞名,但是在這非常時期,他們總算良心現,在海灣的各處設立了消毒水的沖淋房。
我在消毒水裡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淋了一遍,才放心溜回中層的街道。
我慶幸自己還記得剛才拿到的房間鑰匙上的號碼,於是抓起一把小石子,悄悄繞到水手之家旅店的後窗口。
一枚小石子輕輕擊中了那個房間緊閉的窗子,過了一會,再扔一顆。
我緊張地環顧四周,生怕地精聽到了這動靜。我忽然有種錯覺,我似乎應該是個散著青春朝氣的小伙子,在一個傍晚,用小石子敲打心愛的女孩的窗戶,一邊還得緊張的提防對方嚴厲的父親。
當扔出第三顆小石子的時候,窗戶忽然開了,凱爾出現在窗口,小石子不偏不倚擊中了他的額頭。他捂著額頭瞪了我一眼,然後關上了窗子。
——「吶,弗雷。」
——「你什麼時候才能自覺點出來?你很想和他說話吧?」
弗雷無情的揭穿了我的圖謀。
於是我席地而坐,看著一身少女妝扮的凱爾慢慢迎著海風走來,他還沒走到跟前,眉頭就已經皺了起來。
「科特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他不禁動容,「難道……」
「情況還不至於絕望,他在一座下層的醫院,……那裡的醫生是很好的人……」我想如果我還是一個被遺忘者,我一定不用為現在擺出什麼表情而煩惱,「應該不會死吧,應該……」
凱爾蹲下來,忽然伸手拽我的臉,「你那是什麼表情?難看死了。」
「哎呀,痛痛痛,臉皮都要被你拽下來了,」我連忙討饒,「你若不想和一個骷髏腦袋旅行,就放手吧,這張皮我還想要。」
「我才不想要你的臉皮,一股消毒水味道。」他總算良心現,放開了手,「你聞起來像個大號的消毒棉花球。」
「總好過變成屍體。」
「住口!」凱爾摀住了我的嘴,「看來你在下面過得不錯,那還上來幹什麼?!「
我伸手握住精靈修長的手指,讓他的手離開我的唇,輕歎一聲,讓弗雷妖冶而纖長的眼線緩緩打開,一抹悲傷的深邃劃過瑩綠色的眼眸,如同風掠過寧靜的湖面。那眼神中的不詳的隱忍刺痛了眼前的人,我能感覺到他的不安,於是我用雙手握緊他的手,怎麼也不願放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凱文,你當真不明白我的心?」
我頓了頓,再次鼓起勇氣,說道:「我的錢包在你那裡啊!我現在沒錢吃飯了,不如你行行好,賞口飯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