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是無法改變的。這種根深蒂固就像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水從高處往低處流淌、部落和聯盟永遠都不知道消停、時光也不可能往回走一樣——藏寶海灣也是一個永遠被炎熱、魚腥味、混亂、骯髒、金錢和危險這幾個關鍵詞控制著的地方。
這是有錢人的天堂,只要有錢,沒什麼不可以的,那尊在靠近6地的小島上建起來的巨型地精雕像就足夠說明這一點了。
「或許也不是那麼絕對?」我知道自己的臉正慢慢僵硬起來。很顯然,前一次來到這裡的記憶本能地想與現在的所見重疊,但是怎麼也疊不上去。
記憶中的藏寶海灣總能看到碼頭上堆放著的貨物、裝著漁獲的竹筐,和漁夫們正忙著把跳出框外的魚撿起來的情景,所以碼頭上常年一股魚腥味。而更多的腥味是來自於大海,藏寶海灣依靠著一座矮小的、由海潮衝擊成凹陷狀的山體而建,海水常年洶湧地撲上底層的房屋和走廊、街道,水一旦蒸,曾經淋濕的地方就全都掛起了鹽花。
大海和魚的腥味、腐爛的木頭的味道、食物的味道、熔煉礦物的味道、燃燒煤炭的味道、血的味道、硫磺的味道,還有不知從哪裡飄出來的屍體腐爛的味道、各種坐騎糞便的味道,它們構成了藏寶海灣的氣息。
但是如今我面對的這個地方,真的是藏寶海灣嗎?
街道上的一團團垃圾和隨意丟棄的紙屑和破布、被海風吹得四處亂飛的垃圾代替了往日死皮賴臉擠在路中央擺攤的小攤販,一群群忙著清理的地精衛兵代替了那些牽著坐騎拉著貨車往來的商人,就連以前那些時不時響起的追擊小偷時的咒罵聲也不見了。
安靜有時候是那麼的令人毛骨悚然,這不同於我們所乘坐的「少女之愛」客輪上的安靜,在洞悉客輪的安靜的同時,我知道了原因。而這裡,我完全無法預料。我原本以為,那場鼠疫只是客輪上爆出來的,而眼前的情景讓我聯想到了最壞的情況——這裡才是鼠疫的主戰場,那艘船隻不過是把來不及焚化的屍體運到海裡丟掉而已。
「這是什麼?」凱爾面前正橫著一堆骯髒的布料,過剩的好奇心使他想要掀開布料看看下面是什麼。
「別碰!別碰任何東西!」我一把拉住他,讓他呆在我身後,遠遠繞開那堆布料往街道那一頭走去。這堆衣物極有可能屬於某個剛剛死於瘟疫的患者,或者掀開它還可以看到它們的主人……的屍體。
「底層盔甲店後面兩個人類,配有武器;第二層熔煉房旁邊一個侏儒;一點方向五十碼外的街角有兩個夜精靈,躺著;還有頂層有幾個地精似乎在看著你,目測距離八十碼。」科特-晨擊小聲報出他所看見的聯盟成員和地精的位置,他的高燒今天稍微退了一些,人沒什麼精神,不過視力似乎沒有受到影響。
「你還好吧?」我有些擔心得回望他。
「沒關係,我能行。」科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他選擇了逞強。我沉默著點頭,也許成長的過程中,忍受痛苦的能力也是必修課之一。
塔塔跟在科特身後,它輕輕咬著科特的布靴,不斷搖動著它的腦袋,科特看著它,無奈地笑笑。
有些事情仍然沒變,比如塔塔似乎仍然喜歡將他當作磨牙板。
--------------------------割---------------------------
藏寶海灣分為三層,最上層有乾淨的街道和最舒適的旅館,治安也是相當令人滿意的(如果你有錢的話);中層是各類商舖和中檔的旅店;而最下層則是混亂的貧民窟,那是各種窮人、地痞流氓、強盜和諸多不法交易的集散地。眼下,我幾乎能想像到下層的情況是多麼慘不忍睹。
位於中層的水手之家旅店門口排起了隊,排隊的人大多數都是原本和我們同船的旅行者。天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攔地精做生意,連瘟疫也不行,水手之家照常營業,但是每位旅客必須接受檢查。
事情展到這份上,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旅店的衛生潔淨上,沒有人會去下層過夜。
地精說,「既然大家都明白我們水手之家旅店是多麼安全和溫馨,在這樣特殊的時刻,我們仍將竭誠為廣大旅行者服務,為了能讓您能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更好地享受我們的服務,本月水手之家的住宿費做了一些調整,祝大家出行愉快。」
於是住宿費用漲了幾乎一倍,儘管旅客們怨聲載道,但是哪怕是像我一樣粗神經的戰士,到了這個時候也該能分辨錢包和命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我拍著那個可憐的錢包,小聲安慰自己。看來我閒散了那麼久,也該到了再次打零工賺錢的時候了。
弗雷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
——「這事兒我能搞定,我別的不會,養活三個人總是可以的。」我說,「倒是你,這幾天我們都會在這裡,直到調查出多格蘭的遺物,你就呆在我的靈魂後面,我會使你身體的血液流和新陳代謝變慢,這樣比較不容易感染。」
——「但是啊,凱爾那邊你準備怎麼說?我覺得最好讓他盡量呆在旅店不要出去。」
——「或者你可以和他好好談談?」
弗雷和我正在默語的時候,隊伍前面忽然出一陣爭執聲,好像是一個矮人獵人與一個人類法師吵了以來,厚重快的丹莫羅口音和含糊不清的米奈希爾方言混雜在一起讓我難以全部聽明白。似乎是一個在抱怨另一個帶他來這個該死的地方,另一個覺得不知情的自己的是無辜的,趁著他們吵鬧的時候,那只獵人飼養的棕熊寵物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被牆角的一團布吸引住了視線。我相信那團布原本是屬於一個死於鼠疫的患者,棕熊看起來喜歡布料,它去拱那堆布,還使勁聞了一陣。片刻後,它開始不安地吼叫,身體扭動起來,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一樣,只能用半邊身子扭動和掙扎。矮人察覺到了夥伴的異常,他上前去安撫它,棕熊嗚咽著哀嚎,整個身體倒在地上抽搐著。
旁邊的人立刻意識到生了什麼,人群驚叫著呼啦一下子散開,包括那個矮人的人類同伴。幾個全副武裝的地精圍了上來,用武器驅趕著那個矮人,要他將棕熊帶離這裡,並且他本人也不的入住水手之家旅店。垂死的棕熊咆哮起來,它吃力地揮動壯碩的前肢向主人揮去,一邊艱難地往遠處挪動身體。憨厚的棕熊彷彿是想向眾人證明這個矮人和它並沒有關係,和它身上所生的奇怪的事情也沒有關係,而那個矮人無措而悲傷地一步步接近夥伴,嘴裡重複著一個單詞:「不」。
最終棕熊還是死在了離人群不遠的地方,因為驚人的體重難以被搬走而留在了那裡,矮人傷心的嚎哭聲一直伴隨著我們踏進旅店的門廳拿到房間的鑰匙。
「別好奇,」我把回頭張望的凱爾抓過來,將鑰匙塞到他手裡,「拿著這個,絕對不要隨便碰什麼東西。」
「這兒的人都怎麼了?」凱爾皺起了眉,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會喜歡這兒,「接下去我們要在這裡逗留多久?」
「不知道,我希望盡快。」我又想了想,「如果情況難以控制,我們就離開這裡回到棘齒城去。等過了這陣子再說。」
科特似乎開始贊同這一點,「是的,我可以問問訓練師有沒有別的辦法讓我召喚魅魔,機會總是有的。我們在這兒吃了飯就坐船回去,……雖然那條船搖得太厲害讓我渾身難受,但是總比被雙足飛龍顛得快要死掉的好,我的母親就不喜歡拿些空中坐騎,她和我一樣,我最喜歡她做的烤餅,但是她太喜歡嘮叨……」
「科特,你跑題了。」凱爾連忙打斷他,否則他的話題就會像無軌電車一樣越開越不像話。
「我有嗎?我沒有吧?」他無力地笑笑,眼睛瞇了起來。
「你有。」我白了他一眼,向旅店的餐廳走去,被他一跑題還真的感覺餓了,「來吧,我們找點吃的,我希望這裡的海鮮餅還是那麼……」話還沒說完,身後忽然想起一個物體落地的聲音,接著塔塔就吼叫起來。原本我以為是旅店裡的住客又生了一些激烈的摩擦和拳頭之間的小運動,但是下一秒傳到我耳朵裡的並不是酒鬼們起哄的聲音,而是——驚叫。
我忍不住回過頭,只感覺渾身的血管都幾乎快僵硬,血液完全無法提供我呼吸的力氣。
科特倒在地上,火紅的頭散在我腳邊,像是奔湧而出的鮮血。我撲過去將他翻過來,他的體溫已經燙得嚇人,臉色慘白,人已經昏迷不醒。儘管心裡已經慌亂無措,但我還是迅扯開了他袍子的衣襟,而他胸前浮現出的青黑色的斑點把我最後一絲幻想都打得支離破碎。
「見鬼!這裡又有一個!」
「快把他弄走!否則誰都別想活命!」
我分不清這些聲音、這些語言都分別屬於誰,似乎所有人都把我和科特圍了起來,他們揮動著手裡的武器想把我們趕出去,「行行好吧,你們不能把他扔到外面。」當然我也不指望他們中間有誰會真的善心,大難臨頭,健康的人為了保全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可是……」
「你是自己出去呢?還是我們把你打死以後扔出去燒掉?」聽著腳步聲,起碼已經有一隊地精衛兵圍在我身邊。
「殺了他!他想害死我們!」我認識這個米奈希爾方言的口音,這句富有煽動性的話語此刻得到了一呼百應的效果。幾把武器立刻出鞘,刀鋒都對準了我。
「弗雷!」凱爾被擠在人牆後面,他想過來,但是前面的人擋住了他。四目相接的一霎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無聲的唇語說「留下」。
「我們這就走!這就走!」我一手抱起科特,另一隻手飛快地掏出錢包貼著地面扔給凱爾——如果沒有錢他還是會被地精趕出來的。
但是,一小團黑色的物體被扔進了人群霎那間觸了他們緊繃的神經,那幾把蓄勢待的刀刃立刻揮向我和科特,我一把抱起昏迷的精靈往門口奪路而逃。原本站在門口的幾個氣勢洶洶的旅行者見我衝過去立刻往兩旁四散逃去。
一陣破空之聲從身後傳來,我都不用往回看就能知道那是幾支箭支,我錯身躲過一支箭,第二支擦著我的脖子過去了,剛退到廊柱旁,第三支箭就定在柱子上,箭支上那插著羽毛的尾部仍在不停地快抖動。我來不及思索方向,只能憑借記憶在藏寶海灣中層像無頭蒼蠅一樣亂逃,身後細碎的腳步聲分明是來自一支五人以上的地精衛兵小隊。他們在追趕我,意思相當明顯——要把我從中層趕走,逼我逃去下層——那個已經被腐爛屍體堵塞了街道的地方。
也許在他們看來,科特已經是一具屍體,我知道一旦染上幾乎沒人能治好,但是我仍然無法接受只能等死這件事。
你們不能這麼對他,你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