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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武俠小說作家評論與比較2 文 / 鷹翼傳說

    前言:金庸神話之形成

    在當代芸芸武俠小說家中,金庸這個名字響徹雲霄,無人能及。特別是晚近十年,金庸作品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共卅六大本(暗合天罡之數),經過全面改寫而正式來台行之後,更風靡一時,顛倒眾生!這在武俠創作已趨式微,而名家紛紛封劍隱退或作古的台灣,不能不說是一樁異事。

    不僅於此,近年來在有心人士的推動下,港、台兩地甚至大6,又掀起了所謂金學研究熱;學者、專家、文人、名士於酒酣耳熱之餘,均給予金庸小說最高的評價(例外者極罕)。彷彿不如此便不夠水平!於是金庸這位武俠長青樹乃成了天之驕子,各方吹捧文字甚囂塵上,幾臻神話地步!而真正的金庸小說原貌則模糊不清,無人聞問矣。正因金庸是當代最值得重視的武俠大家,而其從容改寫舊作,際遇之佳,享譽之隆,舉世罕見。故筆者特選其成名作《射鵰英雄傳》加以品評,並略述原委及其生平於次:金庸本名查良鏞,一九二四年生,浙江海寧人。自幼博覽群書,筆走龍蛇,才氣縱橫。早年曾先後於中央政校、東吳大學研讀法律;歷任《東南日報》記者、《大公報》編譯、《新晚報》編輯以及長城電影公司編劇、導演。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創辦《明報》;左手寫社評,右手寫武俠小說,均為世人所重,咸認是一代武林正宗。

    從其一九五五年下海初撰《書劍恩仇錄》(新版改題《書劍江山》)至一九七二年完成《鹿鼎記》而封筆為止,金庸一共寫下十五部長、中、短篇武俠小說。其中最著名且影響最為深遠的經典作品,當推《射鵰英雄傳》一書。

    猶憶廿年前,金庸小說因故被禁止在台灣行;然而《射鵰》之名卻早已不脛而走,廣獲海內外學者肯定;甚至有人還為此冤案而向國府提出質疑。此一客觀形勢,促使當時的行政院長蔣經國亦不得不在一九七三年舉行的國建會上公開表態:他本人也很喜歡看《射鵰英雄傳》……云云。固然這是蔣氏父子為拉攏海外高級知識分子,被迫至此,不必當真(因其並未下令解禁);但卻從側面說明了一個事實:即此書表彰民族大義,的確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深得人心;即令是當政者亦不敢輕攖其鋒,以免招致眾怒。由是《射鵰》名揚四海,威震天下,乃成為金庸的《金字招牌》!

    由《射鵰》到《大漠》之改寫

    一言以蔽之,《射鵰》故事之曲折離奇、人物之多種多樣、武功之出神入化乃至寫情之真摯自然、用語之詼諧雋妙,均為同輩作家所不及;即或偶有敗筆,亦瑕不掩瑜。儘管金庸自己並不十分滿意,認為後期作品較好;但仍無礙於《射鵰》穩居當代中國武俠小說史上泰山北斗的地位,與此前還珠樓主所著《蜀山劍俠傳》一樣,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即令如此,惟以一部號稱是武俠經典名著所須具備的特殊條件與標準來看,《射鵰》除文采斐然、特重歷史意識,且穿插真實人物(如鐵木真、丘處機)曲中筋節外,其演武敘事及若干佈局橋段皆未能自圓其說,誠為憾事。惜乎時下所謂金學(?)研究者及一般讀者,大都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多據新版金庸作品集(修訂本)來高估金庸的小說藝術成就──甚至連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諛辭也琅琅上口,藉以貶低其它武俠名家之作。這便持論偏頗,大有商榷餘地。

    其實,金庸於一九五七年所著《射鵰英雄傳》,歷經一九七三年的增刪改寫(即台版《大漠英雄傳》),已非原著面目。據金庸在新版後記中的說法: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兇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統小說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說得很含蓄,實則語藏玄機全在等等中。例如:

    (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見識眼光來修改十六年前的舊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刪;迥異於一般修飾、整理,殆可視為脫胎換骨,重新改造──僅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節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傳統章回小說套語如且說、暫且不表等,一律刪去;以適應今人閱讀習慣,趨近現代小說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謂我國傳統小說源於說書,卻單單以說書作為《射鵰》引子,正有借此書開宗立派──建立既傳統又改良的流派風格之意。蓋當年金庸全仗《射鵰》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進而有武林盟主之譽,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

    (三)所謂等等,還包括改寫各種武功招式名稱、各種物事屬性、量詞以及運用補筆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等在內。但其弄巧成拙之處,亦不一而足。(詳後)是故,論者若僅以金庸修訂本作品(實為重新改寫)來與並世各武俠名家小說原著比較高下,在立足點上即不公平。因而本文評析《射鵰》得失,乃兼采新、舊兩種版本內容;撮要鉤沉,抉隱探微。凡經時人述及者,除非有重大謬誤,一般不再重複申論。庶幾可得客觀公正評價,而成一家之言。

    金庸武學藝術之道

    過去曾有人給武俠小說下了一個最簡明的定義:武+俠+小說。三者缺一不可!足見武、俠二字份量極重,與其它類型作品迥然不同。

    先就武來說,它包括一切中國傳統武術中的技擊功法;舉凡拳、掌、指、腳皆可力吐勁,以及各種兵刃、暗器的用法等。作為一名武俠小說家,他不必精通武功,卻一定要具備基本武術常識;方能自圓其說,以假亂真。上焉者更可依據九虛一實之理,翻空出奇,將武技文學化、藝術化乃至神化。究其本源,則大歸於老莊哲學。

    老子《道德經》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謂道之為物,唯恍唯忽;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及柔弱勝剛強、無為而無不為等奧旨;與莊子《逍遙游》、《齊物論》、《大宗師》、《天下》諸篇所述至人、神人或博大真人境界,固多涉及神秘主義(玄學)的純粹體驗,實為參悟武學至理之無上心法。高明的作者加以巧妙運用,當能凡脫俗,而臻武俠小說美學極致。有之,則自還珠樓主始,金庸殆為第二乘。

    就拙見所及,金庸表現在《射鵰》中的武學修為與意境,大抵可分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技擊功法──最上乘者計有王重陽之先天功、段皇爺之一陽指、洪七公之降龍十八掌、黃藥師之彈指神通、歐陽鋒之蛤蟆功及周伯通之空明拳;次為九陰白骨爪、蘭花拂**手、落英神劍掌、旋風掃葉腿、鐵掌神功、逍遙游拳法、大手庸掌法及丐幫秘傳打狗棒法等等,或剛或柔,各具威力。(按:以上均為新版所定名目。)其中,除王重陽與段皇爺所擅奇功業經作者予以偷天換日姑置毋論外,新、舊版所列各門武技則有得有失,瑕瑜互見:?降龍十八掌多取義於《易經》干、坤二卦之爻辭,惟不周全。此為書中最威猛之掌力,可謂大巧若拙,無出其右者。

    空明拳取義於《道德經》中空、柔二字之要旨,作者已自行說明。而由此衍生出雙手互搏之術,似胎源於《蜀山》之兩心神功,故可一心二用,各自成招。

    彈指神通則非創,其名目寓意早見之於白羽《十二金錢鏢》矣。

    蛤蟆功平平無奇,或由養生功蛤蟆氣得到靈感。惟其功姿勢古怪可笑,遂成武林一絕。但謂此可與降龍十八掌平分秋色,其誰能信!(按:白羽《偷拳》曾提及蛤蟆功,列為江湖騙術。)

    大手庸原系密宗降魔經咒名,金庸借來用為武功,堪稱匠心獨運;而蘭花拂**手亦頗具文學巧思。此二者皆對一九六零年代台、港武俠作家產生直接影響,固不待言。

    逍遙游拳法在舊版中原稱燕**;新版據莊子《逍遙游》而易以今名,甚善。然作者將原著之落英掌(取落英繽紛之意)加料改為落英神劍掌,則畫蛇添足,反成累贅。蓋書中寫東邪黃藥師平生所學固極駁雜,卻從未以任何劍法鳴世;況寓劍於掌,不倫不類,殊有損落英繽紛掌法意象之美。此舉犯得十分不智,徒貽無事自擾之譏。

    打狗棒法一反前此武功名稱之爭奇鬥妍,而唯獨不避俗詞鄙語,以狗喻惡人,乃饒有諷世意味。此正契合老子居其實,不居其華之道。看似不肖,然絕學內蘊,返璞歸真,即能化腐朽為神奇。至其運用之妙,全在作者嬉笑怒罵、隨心所欲之中。故打狗棒法變化精微,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金庸自讚),非虛美也。

    聲波妙音與練功玄談

    二、聲波克敵──這是《射鵰》中的一大特色;不學之淺人多以為神奇詭測,妙絕天下,前所未有!且舉東邪、西毒、北丐三大高手在桃花島上互以玉簫聲、鐵箏聲及長嘯聲之鬥(新18回)為範例。實則古今小說形容音律曼妙者,無過於劉鶚《老殘遊記》之寫王小玉美人絕調。用於聲波克敵者,始於還珠樓主;金庸不過師其故智,推陳出新而已。

    按還珠樓主曾於《柳湖俠隱》、《兵書峽》二書描寫神簫絕技,俱有降龍伏虎之威,變幻風雲之妙。其中《柳湖俠隱》所述峨嵋派高手阮征與苗疆九龍百獸陣之戰,便以簫音克敵制勝,先聲奪人:始而只覺裂石穿雲,簫音激越;四山回應,震撼遙空……蛇獸叫囂聲中,簫聲忽變,響振林樾;那麼猛惡的獸吼竟似不敵……待不一刻,簫聲越吹越奇。時如巨霆天崩,怒濤海嘯;時如神龍血戰,長吟曳空……初時,清吹細細,宛如好鳥嬌鳴,水流花放,聽去十分娛耳。一會兒宮商忽變,轉為雄放,卻不似前番黃鐘大呂、天鼓齊鳴;只是稍微清越,如聞鈞天廣樂起自天半。威儀棣棣中,別具雍容華貴氣象,令人自起敬畏之心。(下略)崖上人好似視若無睹,簫聲反倒逐漸轉細,添出好些抑揚幽咽之聲。恍如思歸離人,所思不見,窮途悵望,腸斷天涯。使人聽了,引起無限傷心,情消意沮。一會兒忽又似春和景明,日麗花開;幽情脈脈,芳意芊綿……那簫聲三人聽來無奇,對方人獸竟會難於禁受。(摘自《柳湖俠隱》第三回)持平而論,這段簫聲引文在還珠諸作中並非上品;純以簫聲意境比較,遠不如《兵書峽》寫龍九公吹簫之出神入化。然兩者皆非原創,實不脫《蜀山》寫天狐寶相夫人與天魔妙音相持抵敵範疇。而《射鵰》簫藝表現,則基本仿此。

    試看金庸寫黃藥師按簫吹奏《天魔舞曲》──今本改為《碧海潮生曲》──可亂人心志,即知其受還珠、劉鶚影響頗深。惟又不甘亦步亦趨,亟思突破,故爾分筆為三:教西毒彈鐵箏先攻,東邪吹玉簫相抗,北丐則引吭長嘯;互以上乘氣功化為聲波爭戰,鬥得難解難分。其間更雜寫郭靖在交響樂中漸悟武學攻守之道的心理變化,極靖正、反、合辯證法之能事。於焉乃為武俠小說別開新境,成就後出轉精的武藝典型。

    三、練功玄談──一般讀者鹹以武俠練功云云,只作點綴之用,不關痛癢;實則大謬不然。蓋武俠小說固以虛構幻設為主,無須強求練功實錄;但其事可省可略,卻決不可指鹿為馬,亂扯一通。因此事之不近情理者,必偽;偽則令人反感,轉而有傷藝術之真。故高人談玄說理,必有所據;即使無中生有,也要掌握分寸,不能違背武術常識。如前舉降龍十八掌與空明拳即為妙造;而九陰白骨爪與鐵掌神功練法則奪情悖理,荒乎其唐!殆可視為反面教材。

    據《射鵰》原著所述,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練就五毒神掌;系以毒物浸熬雙手,故掌力含有劇毒,中人必死(舊81回)。此說並非無稽,容或可信;因武技中確有毒砂掌功夫。惜乎新版改為鐵掌神功之後,一則強調裘某掌上無毒,一則仍舊保留借毒練掌惡習;且聲稱這只是練功法門──將毒氣逼出來,掌力自然增強(新35回)。顯然這是異想天開的夢囈!作者或以為可照搬生態學上刺激與反應理論,不妨自我作古;豈知先迎後拒兩律背反,又何益於鐵掌乎!其強作解人,買空賣空,誠不足為訓。

    尤有甚者,厥為稀世邪功九陰白骨爪;此與一部武學怪書《九陰真經》有本末關係,值得細批;以免流毒天下,貽誤後學。

    《九陰真經》弄巧成拙

    凡武俠迷,無不知《九陰真經》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視為得意傑作。我們不否認其才智卓絕,當世少有;由經中摻雜一段梵語音譯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歐陽鋒等情,即可見其慧思妙悟於一斑。但除此一斑外,問題實多,不勝枚舉。今據新、舊版《射鵰》之有關情事,擇要糾謬於次:(一)原著中說,《九陰真經》本是黃藥師賴以成藝的武學奇書(舊19回)。其來歷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士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精奧,寫下這部書來(舊34回)。此一說法完全站不住腳,與後文無從呼應,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舉。

    (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個半路出家的黃裳;以其養生有術,乃將《九陰真經》換了書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這自是作者的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嘗不可。孰料問題因而叢生:試想以黃裳刊傭萬壽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學養功力,寫下所謂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學,焉有不知九陰乃子虛烏有之理!道家既無九陰怪談(佛家亦無),又何來正言若反的《九陰真經》?遑論騙得武林蒼生團團轉了。

    茲據《易經》六十四卦爻變之理,陽數為奇(單),陰數為偶(雙);陽爻以九為老(至陽),陰爻以六為老(至陰),皆不可任意亂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謂天地陰陽二氣相爭,兩敗俱傷,主大凶。何有乎九陰哉?六陰是也。

    故有道之士如黃裳者,若偏愛九數以成真經之名,除九陽(已由《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借去)外,大可選澤九天(高不可測)、九淵(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獨不可用九陰。蓋此為道家形而上學所定,關乎陰陽消長之機,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動它不得!

    (三)作者改寫《九陰真經》來歷,洋洋數千言,卻始終未就九陰之說提出任何創見或特識;而書中所謂功參造化、學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陽(全真教鼻祖)與東邪黃藥師(桃花島主)皆精玄學易理,竟然也未對九陰怪名加以究詰。乃知作者胡謅,原無宿構;其後將錯就錯,遂只好避而不談。然即使原著有誤,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讀者不學無知乎?

    揆度作者本意,也許認為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見《素問?三部九侯論》);料想九數最大,而陰主幽玄晦暗,遂合成九陰一詞。進之則炮製出《九陰真經》,並外創一陽指與之相對,於焉形成九陰一陽之局。孰知在中國傳統玄學中,陰數永遠成偶成雙。其見不及此,令人奇詫!

    (四)《九陰真經》既成事實,百牛莫挽;遂生經變怪胎九陰白骨爪!其陰毒殘酷,固令武林側目;而練功法門之荒謬可笑,亦千古所未有!這便又涉及作者武學常識問題。

    按武術一向有內、外功之分,皆由練氣入手。所謂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絕無例外者。有了氣功基礎,產生內力,方能依不同稟賦修習各種軟、硬、輕功以及特殊技擊功法。是以氣功之為用,大矣哉!惟如黑風雙煞夫婦盜來《九陰真經》下半部,學不到上半部中修習內功的心法(新4回),卻能胡練練成九陰白骨爪者,前之未聞。

    據作者寫九陰白骨爪練法,是以手指**活人頭蓋,在月下擺骷髏陣練功;殆有雀太陰(月亮)練形之意。今本則又加上連續不斷地服食少量砒霜,然後運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來增強內力外功(新4回)。蓋與裘千仞練鐵掌神功大同小異,卻更為離奇──因為楊康小兒未食砒霜,居然也能練成!嗣後,作者對九陰白骨爪的名稱、練法又分別在兩種版本中加以改動:──原著將此功正名為九陰神爪;謂梅風見到下卷經文中說:遇敵時,以手爪抓入敵人頭蓋……只道練功也是如此(舊57回)。因而誤走旁門,越陷越深。

    ──今本則再將此功重新更名為九陰神抓;謂梅風因見下卷經文中說:五指勁,無堅不破;摧敵腦,如穿腐土。卻不知經中所云摧敵腦乃是攻敵要害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敵人頭蓋(新17回)。其實腦自腦,要害自要害,兩不相干!這一改,可謂欲蓋彌彰,越描越黑矣。

    尤可異者,乃是鐵屍梅風居然不懂最基本的練氣術語,屢屢要全真派馬鈺與郭靖指點迷津;似乎昔日在桃花島上學藝時,黃藥師連初級功法亦未傳授,實在於理不通。有鑒於此,作者乃於今本中借梅風回憶舊情之際,找補了一句: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新1o回)此話乍看似乎有理,但梅風既為武林高手,何致於連修練內功的一般姿勢五心向天也要問人?至若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等詞義,凡初學氣功者亦無不知曉。乃師黃老邪教了些什麼?放牛吃草乎?

    總之,《九陰真經》問題多多。修訂本如改成《九幽真經》、《六陰真經》或《太陰真經》,將省卻若乾似道而非道的無謂爭議;也較合乎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玄談法則。易系辭曰:坤,至柔而動也剛。寓有陰極陽生,無堅不摧之意。觀經上武功心法大抵若是;則神抓云云更有易理玄學根據,不致全然流於穿鑿附會了。而與此有關者,厥為眾所周知的華山論劍,亦不得不談。

    華山論劍偷天換日

    論劍之說,不知始於何人。最早見於正史者,殆為《史記?刺客列傳》寫荊軻與蓋聶論劍,以研討劍術刺擊之道。惟自《射鵰》一出,以華山論劍為書眼,遂聲名大噪,流傳於世。然而華山論劍究其本質,卻名不副實,且多疑慮,值得加以探討。

    考華山論劍之由來,原系金庸寫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位武學宗師於華山絕頂爭奪天下第一的名頭,以解決《九陰真經》歸屬問題。原著透過老頑童周伯通之口說: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劍……(舊54回)這便是所謂華山論劍艷稱武林之濫觴。

    然這五大高人除中神通王重陽外,無一是以劍法見長;實則各獨門武功爭勝。

    因此今本乃將比劍改為比武(新16回)。一字之易,即將華山論劍打翻!不料還有二次華山論劍壯舉。

    按前後兩次華山論劍,前者為虛寫,後者為實寫。而由後者觀之,洵未見有任何一人是在論劍,動手不動口倒是真的。須知作者前此所謂彼等口中談論云云,應非一般閒話;理當談論有關武學上的心得,亦即切磋之意。故書中寫黃蓉在一旁插科打諢雖妙,卻無關論劍或論武宏旨。其顧此失彼,實難脫買櫝還珠之譏。

    或問:既然無武可論,無劍可比,金庸何苦要用華山論劍一詞?據筆者參詳所得,此一關目實系金庸采自《蜀山劍俠傳》之峨嵋鬥劍,轉形易胎而生。蓋還珠樓主創作《蜀山》瑰麗萬狀,前後曾兩次實寫峨嵋鬥劍正邪大戰;而書中的第一高手長眉真人(峨嵋派鼻祖)卻未正式登場,早已羽化成仙,故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此正老子所云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反觀《射鵰》寫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陽(全真教鼻祖),亦未正式登常兩者差相彷彿,如出一轍。由此可見還珠對金庸影響之大,決非巧合!但峨嵋鬥劍確鑿,華山論劍欠通!當今芸芸金學專家知之乎?不知也。

    不僅如此,今本《射鵰》對王重陽的玄門奇學亦有所改動──即以原著中王真人的一陽指暗換段皇爺的先天功。此舉非同小可,牽一而動全身!於焉一改再改,問題亦接踵而來:?原著借洪七公之口,敘述初次華山論劍戰況是:段皇爺以先天功與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黃藥師的劈空掌、歐陽鋒的蛤蟆功打成平手(舊93回);而此前又多次提到王重陽武功通玄,其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舊63回),乃為天下第一人。

    今本將段皇爺的先天功改成一陽指後,仍稱四人打成平手(新33回);然而又堅持一陽指可破蛤蟆功的舊說不變(新17回);再則聲稱先天功能克制蛤蟆功(新3o回)……如是種種自相矛盾,令人不能無疑。

    按作者獨創一陽指這門奇學,系榷易經?復卦》中一陽來復之義。以六爻卦象而言,五陰之下,一陽復生,主吉兆。其為道家玄功乃理所當然。但今本卻稱段皇爺所習的是佛門功夫(新31回),這又犯了兩律背反之玻蓋段皇爺晚年出家為僧,實與修習上乘武功毫無關連。況先天功亦源於道家心法乎!

    小結以上論證,推究金庸之所以作繭自縛之故,殆肇因於晚出的《天龍八部》小說。該書原刊本寫於一九六三年,較《射鵰》遲了六年左右;但書中主要人物段譽後來居上,卻是段皇爺的高祖。據云:段家的點**功夫天下無雙,叫做一陽指……(第一回)為了維護大理段氏祖傳絕學威望,金庸乃不惜大動手腳,將一陽指改歸段皇爺所有。至於段家由一陽指展出的六脈神劍玄功,如何堂堂南帝卻毫無所聞?那也顧不得了。

    總之,在武俠小說英雄用武的天地裡,即令妙筆生花如金庸者,也有這樣那樣的矛盾與缺點,迥出人意料。筆者認為,《射鵰》最大的敗筆尚不在於上舉諸例,而是側寫王重陽千里迢迢遠赴大理,一心一意要把先天功傳給段皇爺,以便死後留下一個克制西毒歐陽鋒的人(新3o回)。但奇的是,既然先天功如此厲害,如此緊要,且有關武林劫運;何以王重陽不傳門徒全真七子,而要捨近求遠去授予日理萬機的段皇爺呢?作者對此異乎常情的舉措,毫不理會,反而硬幹到底!於是通篇但見全真七子武功平平,連連敗北;除一天罡北斗陣外,沒有任何師門絕藝足堪自保(按:丹陽子馬鈺的三花聚頂掌法也是虛張聲勢)。其違反武林常規,莫此為甚!即令起王重陽於地下,亦哭笑不得!

    描寫人物故事瑕瑜互見

    武俠小說的第二個組成要素是俠;但這只是泛稱。其行為大抵如荀悅在《漢紀》中所說:主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當世者,謂之遊俠。又俠有挾持人就範的涵意;故廣義而言,凡仗侍武功行走江湖之士,皆屬於武俠小說中俠的範疇。

    《射鵰》以郭靖、黃蓉為男女主角;以長春子丘處機、江南七怪、成吉思汗(鐵木真)、九指神丐洪七公、老頑童周伯通及楊康、穆念慈為主中之賓;再以鐵屍梅風、桃花島主黃藥師、歐陽鋒父子、真假裘千仞及一燈大師(段皇爺)等為賓中之主。於焉刻畫人物、捏合故事,極波譎雲詭之能事。其中,多數都寫得神完氣足,栩栩如生;但也有若干性格矛盾或筆力不濟處。爰就其犖犖大者,分論於次:?郭靖(拙)、黃蓉(巧)這一對男女主角,有如太極生兩儀;彼此互補互利,乃成天作之合。作者在今本後記中如是說:《大漠》中的人物個性單純;郭靖誠樸厚重,黃蓉機智狡獪,讀者容易印象深刻。這是中國傳統小說和戲劇的特徵,但不免缺乏人物內心世界的複雜性。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今本經過徹底翻修後,大致都把原著所缺乏的心理描寫補足了。黃蓉之機智狡獪、驚才絕艷,雖天下罕見,卻未必沒有;即如郭靖之誠樸厚重、剛毅木訥,世間亦頗不乏人。

    緣問題不在個性單純上,而在上智、下愚不可移之間。

    按作者寫郭靖之笨,有一個改造過程:先是原著初寫郭靖幼時,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舊13回);此由其小小年紀即仗義暗助哲別(蒙古神箭手)脫身之種種表現,便可知此子智勇雙全,將來必成大器。惟不悉何故,當寫到江南七怪找到郭靖之際,作者忽然改變心意,而以拖雷之聰慧反襯出郭靖之笨拙(舊17回)。其後則一路笨下去,幾無轉圜餘地。或系有見於《世說新語》所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而欲加以琢磨成器。用心可謂良苦!

    今本為彌補原著之前後矛盾,乃大張其笨!一開始就寫郭靖有點呆頭呆腦,四歲才會說話(新3回)。這不是普通的笨,彷彿像王陽明的幼兒期,暗伏大智若愚之筆。然而不然,今本除強調郭靖天生硬氣外,其它則變本加厲!說他非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顯得笨拙無比!而且連父母的名字都不清楚;卻單單記得殺父仇人是段天德。(奇哉怪也!)是故,妙手書生朱聰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新4回)其後江南七怪耐心教他二流武功,他也學得一無是處──但見教得十招,他往往學不到一招……較之常人實更蠢笨了三分!(新5回)似如此下愚之人,作者說他因心無雜念,修習全真派內家基本功有成,可也!

    但謂其日後竟逐步練就最上乘的奇學如降龍十八掌、空明拳、九陰神功等罕世絕藝,則萬萬不能!緣此關乎悟性高下,斷非勤能補拙可以為功!縱然郭靖誤吸蝮蛇寶血功力大進,亦無助於開啟智能之門。

    蓋古今絕學之所以失傳,往往皆因人才難得,可遇不可求之故。如郭靖由下愚而上智贏得三級跳遠冠軍者,絕無僅有!即有亦是太虛幻境中人。尚幸作者寫黃蓉絕妙!筆法忽張忽弛,好看煞人!構思亦奇中逞奇,險中見險!惟其兩小無猜,幾乎形影不離;而情意真摯,足堪迴腸蕩氣。卒以此巧補彼拙,挽郭靖於搖搖欲墜──而其終不墜者,端在俠肝義膽個性單純上;因有寧捨愛情婚事而力阻成吉思汗屠城之舉(末回)。正所謂: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概與上智、下愚無關。

    至有論者評郭靖之偽,在於言行如一,近乎道德上的完人;則亦知黑而不知白,知惡而不知善。斯乃盲劍客見識,可不必論。但作者謂黃蓉廚藝手法精妙神,治工夫菜若烹小鮮,卻實在是**童話。其著眼點全在奇趣二字,付之一笑可也。

    (註:台北某餐館嘗以射鵰英雄宴招徠顧客。據雲,按照黃蓉菜單整治書中珍饌,至少須時一晝夜而非小半個時辰。)新八義圖一道七怪《射鵰》故事之引人入勝,文筆雋妙當居功;然佈局之奇,人物之活,尤為緊要。在主中之賓眾角色中,最早出場的是長春子丘處機與江南七怪。如沒有他們八人打賭傳藝,郭靖、楊康這兩個象徵著不忘靖康之恥的代表性人物也許就此湮沒不彰,遑論成為正、反典型了。

    作者在小說佈局構思上,分由正、反兩途出:以種種陰錯陽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隨母遠居大漠,刻苦自勵,始終不忘家恨國仇;而楊康則隨母進入金國趙王府,認賊作父,安享富貴榮華──這分明是脫胎自元代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戲劇架構,卻更有出奇的變化與展。於焉在一道、七怪為保全忠良遺孤,不計利害又不顧死生的努力下,乃構成一幅俠氣崢嶸的新八義圖。

    長春子丘處機是個穿針引線的人物,書中寫他嫉惡如仇、一諾千金之所作所為,義烈感人,躍然紙上,直逼眉睫!原著本以丘處機雪地鋤奸為全書引子,極言他拳劍武功,海內無雙,是當今第一位大俠(舊回)。做為中神通王重陽得意弟子,理當如此,方是正辦。然作者不久即改弦易轍,把丘處機的武功七折八扣,降為二流角色。其欲置威震武林的全真教於何地?

    今本為貫徹此一意圖,除大刪原著有關丘處機武功蓋世等語句外,又將前仿唐人傳奇《虯髯客傳》切人心人肝下酒一折,徒然改為切成碎塊而不吃(新回);乃成無的放矢。特別是原著寫丘處機循線找到楊康下落,傳以全真派武功,卻無暇教他做人之道;致使楊康為德不修,始終認賊(完烈洪烈)作父,數典忘祖,渾不知民族大義為何物!這本有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寓意在內,精警有力,人深剩奈何今本硬要補上:幾次教誨他為人立身之道,這小子只是油腔滑調的對我(丘)敷衍……(新11回)乃大大降低或淡化了環境因素對人的熏染力,反而轉移到人性本惡的內在傾向上來。凡此種種畫蛇添足的修改,似非智者所應為。但本書末回引經據典寫丘處機率弟子西行,為成吉思汗說以長生久視之道;其言其詩悲天憫人,痌瘝在抱,值得擊節稱賞!

    江南七怪並不怪,系指飛天蝙蝠柯鎮惡、妙手書生朱聰、馬王神韓寶駒、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彌陀張阿生、鬧市俠隱全金及越女劍韓小瑩;七人義結金蘭,年齡則由四十許至廿左右不等。其中有瞎子、窮酸、矮子、樵子、胖子、小販、少女,形形色色,組合奇特,故名之曰七怪;實則除柯鎮惡性情執拗、韓寶駒頭大身短外,多與常人無異,何怪之有?推究其所以如此,或系由《清朝野史大觀》之江南八俠──為了因大師,以叛盟除名;末為呂四娘,亦精劍術──轉化而來。

    七怪行俠仗義,有言必踐;武功雖不甚高,但俱為血性中人。作者寫飛天蝙蝠柯鎮惡以耳代目之機警,寫妙手書生朱聰行竊手法之奧妙,寫馬王神韓寶駒騎術之高明,均各盡其致,極見精神。而寫張阿生、韓小瑩忘年之愛,著墨不多,亦頗動人心魂。由於張阿生很早便死於銅屍陳玄風之手(新4回),七怪雁行折翼,從此乃改稱六怪。

    與原著比較,今本有兩處改得好:一是江南七怪與丘處機在嘉興府醉仙樓之戰,新增若干心理語言描寫;動中有靜,掀起全書第一次**(新2回);二是大段補寫七怪千辛萬苦找到郭靖後之驚喜交集,反應或歡呼、或狂笑、或搥胸、或擁抱、或翻觔斗、或打陀螺,表情各不相同(新4回)。作者駕馭文字功力之深,狀聲狀色之妙,竟有如是者。

    五方奇人東邪獨異

    由《射鵰》原著開場即推崇丘處機武功蓋世,以及初次提到黑風雙煞之師乃是一生從未離開桃花島的奇人黃藥師(舊19回),兼且未冠以東邪稱號等情來看,可再度斷定作者動筆之始原無宿構。待其信筆揮灑至鐵腳仙王處一試探穆念慈武功時,方揭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方奇人之名(舊42回)。不免令人突兀!

    今本為救此病,乃於丘處機與七怪之戰,被迫使出同歸劍法時,預伏西毒一筆(新2回);繼而又在黃蓉初會梅風之際,特彰顯東邪名號(新1o回);其後再由丘處機口中說出五方奇人全稱(新11回),遂順理成章,如水之就下了。因此,單以故事結構而言,今本固亦有所失墜,卻勝過原著多多,殆為不爭的事實。

    再就人物之塑造與描寫來說,五方奇人有虛寫,如中神通王重陽;有實寫,如北丐洪七公、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鋒;亦有半虛半實寫,如晚年歸佛的南帝段智興。真正表現出色的是北丐洪七公及中神通的代打者──老頑童周伯通。此二人在作者筆下活靈活現,呼之欲出!其嬉笑怒罵,妙語解頤,已成定論,故無須辭費。西毒歐陽鋒則面目模糊,通篇只用看不清楚一筆代過;出場雖多,亦乏善可陳──唯有遭人愚弄而苦練九陰真經時,方由敗部復活。特其奸猾一世,末了經脈倒轉,竟與影子為敵,乃成一大妙構。至於段皇爺,空負絕世武學,卻為情所困,看破紅塵;只能用一陽指治病而不能主持武林正義,就更不足論了。

    此外,最可議者是東邪黃藥師;問題奇多,矛盾奇大,是個不折不扣的太虛假人!然而作者卻用盡筆墨,大張其目,頗有心嚮往之之概。實在弔詭絕異,耐人尋味。為便於金學專家作深入研究,筆者謹將所見所惑一一列出,以供參考。

    東邪綽號晚出,及賴以成藝的一部九陰真經等等原著失誤之處,前已表過,茲不再贅。惟以九陰白骨爪太過邪門,則黑風雙煞之師豈非更邪魔外道乎!

    因而順籐摸瓜,贈以東邪尊號,其故或即在此。然則東邪之邪,實不在陰毒武功而在思想作風;這便非得想方設法自圓其說不可!

    先是要突出其聰明絕頂,雅量高致。舉凡文才武學、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奇門遁甲等等,無一不精;甚至連種花的本事也是蓋世無雙(新16回)。既然如此之雅,自不能不懂詩;於焉黃氏父女皆喜吟詩以遣懷寄慨。

    原著借清人吳綺詩句: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作為黃藥師自況之用。其詩意境高遠,饒有壯志消沉(埋神劍),英雄年邁(老客星),不堪回之概。無奈本書時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詩自況。事經高人指點,今本乃改為: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且加以解說: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新1o回)此詩出自作者之手,對仗頗工,卻有顧盼自雄意味,與前詩大異其趣。而所謂兩門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劍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來歷(皆見前評)。然實不知早年黃藥師有何神劍足堪自誇,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話,次華山論劍就不致於無劍可論,而改以劈空掌及彈指神通功夫爭雄了。

    其次是要突出其離經叛道思想,乃是針對舊禮教之大反動,而見解比古聖先賢更為高明。書中說: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新18回)這已直解到題,但還不夠。黃藥師本人說得更為露骨: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新25回)證以黃蓉常引其父語道: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大聖人,放狗屁!(新13回)如是種種,顯系作者刻意要將黃藥師塑造成一個義不茍合於當世、棄聖絕智的高士──可憐俗人眼瞎心盲,目為邪魔外道,何有礙於黃藥師哉!

    復次是要突出其造反有理的偏激個性;生殺予奪,特立獨行。故當陳玄風、梅風盜去《九陰真經》下半部後,黃藥師大怒,竟將其它弟子的大腿筋脈一一挑斷,逐出桃花島(新5回)。又在找到梅風時,命她負責找回真經: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新14回)其言出法隨,視人命如草芥,真是邪到家了!

    然而除了武功外,黃藥師一點也不高;他不但俗,而且還俗不可耐!

    例一、既然痛恨世俗禮法,何以歐陽鋒派使者前來為侄兒(實為私生子)求婚時,他卻想到兩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竟然尚未見面,便即許婚(新18回)。這種門第觀念、封建之毒,黃某顯然中得很深,且無藥可救!

    例二、既自視甚高,性情怪僻,何以聽說黃蓉拜了洪七公為師,他登時大喜,且向老叫化深深一揖(同上回)?這分明是勢利小人反應,那有一點東邪氣派!(按:原著58回所寫恰恰相反。當黃藥師聽到愛女喊洪七公為師父時,不禁怒道:蓉兒,你叫他什麼?這才符合黃老邪孤傲本性。)至於其後他貿然答應洪七公相求一事(即代郭靖求婚),方說一言為定,旋又反悔,就更不堪聞問了。

    綜上所述,金庸塑造黃藥師這個憤世嫉俗的奇人,可謂矯揉造作,相當失敗。因為作者並非用背面敷粉法或反跌法來刻畫人物之表裡不一,而是再三為其矯飾,終成一大矛盾樣板。好在此公有病亦有救──當後來黃藥師聞歐陽鋒殺了一個要做忠臣孝子的儒生時,不由臉上變色,說道: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歐陽鋒譏道:黃老邪徒有虛名,原來也是個為禮法所拘之人。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新34回)作者這一回龍筆,宛如天外飛來,擲地有聲,令人動容。這才不愧為亦邪亦正、至情至性的黃藥師!

    小說語言及肌理得失

    誠然,《射鵰》人物眾多,無法一一加以品評。就筆者所見,另如寫鐵木真之深沉多智,寫楊康與穆念慈之情天鑄恨,**假裘千仞之撲朔迷離,皆可圈可點;乃至寫三頭蛟侯通海這一賓中之賓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橫生,便可概其餘了。這自然得歸功於作者運用小說語言準確得當,筆法不測,方能獲致如此佳績。但不可諱言的是,這只是修訂本經過伐毛洗髓後的總體表現;原著文情則大為遜色,不能同日而語。

    質言之,金庸於一九五七年初撰《射鵰》時,其開場筆法之陳舊,實為近世說部所罕見。比較起來,它不但遠遜前輩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一九二三年)、顧明道《荒江女俠》(一九二八年)、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一九三二年)、白羽《十二金錢鏢》(一九三七年)、王度廬《鶴驚崑崙》(一九o四年)、朱貞木《蠻窟風雲》(一九四八年)等書,亦不如稍後出道的司馬翎《關洛風雲錄》(一九五八年)。今姑引《射鵰》開場原文以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這詩,說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來當時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被金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即位,稱為高宗,成為偏安之局……如此開場,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為。因此,為保令名於不墜,修改文字內容便成為金庸當務之急;而今本則以張十五說書打頭陣,展開大規模再創造行動。

    筆者認為,今本在描寫人物的藝術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及三頭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與假裘千仞──裘千丈(原著為裘千里),堪稱四絕!作者增添了無數幽默笑料,用於小說人物聲口;但見插科打諢,觸處成趣,無入而不自得。這是本書最生動傳神且殊勝他人之處,致能振衰起蔽,顛倒眾生。惟改成問題的亦有郭靖、丘處機、黃藥師、梅風等,已如上述。至於刪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與穆念慈合而為一,改自殺殉情為合體孽緣等相關故事情節(包括血鳥及蛙蛤大戰,共約兩萬五千字),則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擇。凡此皆可不論。但另有若干純屬小說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關目,也值得一提:其一、作者寫狗官段天德挾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贅之極,已不合情理;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擔數十日,肚子越來越大竟絲毫未動胎氣,更為奇事。(以上分見新2、3回)其二、作者寫武穆遺書云云,固純屬子虛;而以南宋名將韓世忠之智謀韜略(不遜岳飛),欲傳該遺書之門路甚多,再不濟亦不致跟鐵掌幫主上官劍南想出一個捨近求遠的餿主意──又是畫圖又是打啞謎;且將遺書封存於鐵掌山,玩捉迷藏的把戲。若然,則曾立中興第一功的韓元帥豈非患了老年癡呆症,變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見新23、32回)其三、作者寫傻姑敘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島拜謁黃藥師;啞奴呈上拜帖,黃藥師隨手放在桌上。待變故生時,妙手書生朱聰如何能在馮氏墓中取來那張仍留置於書房桌上的拜帖,而且還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見新34、35回)凡此種種莫名其妙的故事情節,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屬於認知錯誤的問題,今一併列出於次:朱聰妙手空空神偷之技與魔術家的五鬼搬運法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蓋一為技術,一為法術也。後者系特異功能範疇,非道中人不足語此。(詳新2回)?陳玄風怎能將長達數千言的《九陰真經》下卷用針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雕大師有此亂針刺字本領,但密密麻麻決非作瞎子梅風可以摸得出來;一旦割皮硝制,原刺字形、圖案絕對化為烏有。彼又如何仗以練功?(詳新1o回)?據動物學,蛇類無外耳,無聽覺;僅有內耳能感受到地殼震動。是則黃藥師之玉簫神技對蛇群吹奏絕無影響力;若謂西毒蛇陣會聞簫聲而起舞,非愚即妄也。(詳新18回)

    結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總而言之,金庸以《射鵰英雄傳》開宗立派,執中國武俠小說之牛耳,已垂卅年。

    此書將歷史、武俠、冒險、傳奇、兵法、戰陣與我國固有的忠孝節義觀念共冶於一爐;規模宏偉,氣象萬千,宛若英雄史詩,洵為一代名著。然其原書良蕪並陳,優劣互見;而修訂本因小失大,亦未盡善盡美,也是客觀事實。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國小說美學講求的元氣論、性格論、意象說、意境說等審美標準來看,金庸語言文字頗為精妙,雖有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義,元氣淋漓,時予人以壯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畫人物,則多扞格矛盾;實未臻事理統一、性格統一自在圓融之境。故觀其片段文情,搖曳跌宕,如詩如畫;而敘事說理卻每每失之牽強,難免有傷藝術之真。此不獨《射鵰》為然,其它諸作亦犯同樣毛病,至為可惜。

    值此所謂金學研究蔚然成風,而將金庸小說捧到九霄雲上之際,筆者無意立異以鳴高,對這部長達百餘萬言的武俠經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談武論劍,實事求是,探賾索隱,務期給予公正評價,以提升一般讀者及泛泛論者的認識、欣賞水平。

    世有不虞之譽,亦有求全之毀。現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時候了!

    ──一九九二年初夏寫於南天一葉軒

    後記:

    早期金庸小說頗多傳統說書口吻。迨及一九七o年左右,古龍的新派武俠大行其道,對金庸不無影響,因有全面改寫之舉。《射鵰英雄傳》修訂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權台灣遠景版則因故改為《大漠英雄傳》。特附記於此。

    金梁小說的比較之女帝與鹿鼎

    個人於2oo4年曾於西祠見一文:梁羽生挑戰金庸:15局對決梁羽生勝

    作者1m11,作者列舉了挑出梁羽生15部小說與金庸作了比較,相信網上許多朋友也有見過,當時個人一時心動,也想倣傚之,在西6作了一個嘗試,後來由於各種原因沒有寫下去,今晚偶翻舊帖,不由又產生了一點想法,先挑了一貼出,個人內心還是希望有空能寫完,但也許又堅持不下去。

    典雅與創新,關於女帝與鹿鼎

    金庸先生封筆之作《鹿鼎記》是一部精彩又充滿爭議的大作,整部小說給人以全新的感覺,由於創作理念、個性追求的不同,羽生先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一部作品,而要在羽生先生的小說中選出一部與之比較,個人認為可以選取《女帝奇英傳》一書與之比較。《鹿鼎記》是一部創新突破的武俠小說,它的出現是武俠小說的又一突破。很多人喜歡說「古龍之前無新派」,但據個人看來,《鹿鼎記》這部小說表現的創新理念要過古龍的任何一部小說。同時個人認為武俠的創新突破也不是只有「反武俠」一個路子,而通過在武俠小說中表現出作者的學術見解,讓讀者在閱讀之後多了一點認識,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創新,《女帝奇英傳》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兼有武俠小說、歷史小說和愛情小說的特點,個人對《女帝》一書也有所偏愛。以上可說是個人選取本作與《鹿鼎記》作一比較一些不是理由之理由,讓人見笑。不過兩部小說也確有可比較之處。

    一代英主與一代女皇之對決

    金庸與梁羽生小說中,兩位大師分別創作出一代英主與一代女皇。《鹿鼎記》一書中,金庸寫出了一代英主清康熙帝。誅螯拜、平三藩、收台灣、《尼布楚條約》等功業無不在《鹿鼎記》一書中一一盡現,金庸對康熙一生功業還是把握得很好的,鹿鼎一書中康熙剛毅果決,既有政治家的泱泱大度,也有殘忍無情的一面。而《女帝》一書中,武則天同樣是一個成功的文學形象,與鹿鼎記不同,女帝一書沒有著重與武則天當政期間的政治風雲,卻從百姓安居樂業對武則天卻以稱頌。與一般的樹立小說人物形象不同,作者在樹人物形象同時還提出了自己的歷史見解,敢於替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提出翻案。不僅通過百姓的口中的國泰民安,通過政治對手對她的畏懼,更通過仇家之女上官婉兒對其拜服,通過與狄仁傑、武玄霜的對話,更通過小說的情節顛覆正史中李賢太子的死因。整個篇章可說是獨具一格,卻也言之成理,自成一家。而寫到其晚年的心境孤單,及失去權力的無奈,無疑更為整個人物添上完整的一筆,比起很多小說的戲說歷史人物,羽生先生對歷史人物的態度可說是嚴謹得多。個人曾見羽生先生一篇隨筆《武則天是否淫婦》。全篇考證之嚴謹,引用史料之翔實,足見羽生先生的治學態度。同時文學作品免不了一定程度的美化,虛構,以上兩部小說也存在一定的虛構、美化,對兩位歷史人物一些歷史上陰暗面加以迴避,如康熙時期的文字獄,武則天的任用酷吏,興起告密之風,小說均避而不談,或是責任歸集為他人。兩個人物在小說中都是如此之完美,不由讓人產生了不真實之感。雖然說,文字小說不是歷史,沒有必要象歷史考證一樣面面俱到,但是在評述一個深入人心的歷史人物同時,如果能更客觀、更全面一點,無疑會使這部分小說價值更高一點。這是個人的一點看法。另外,個人認為,在《女帝》一文中,有著一個小小的敗筆,就是在武則天、武玄霜、上官婉兒在評述駱賓王的討武檄文時,針對檄文中的那句「一抔黃土未干,六尺之孤安托」,這句無疑是全篇檄文之靈魂,但武玄霜輕描淡寫的說了句,那麼大的皇陵又怎可說是一抔黃土?說是為了對仗工整,明顯曲解文中原義。以羽生先生之材,個人覺得對這篇千古傳誦檄文的態度不夠客觀。

    政壇的喜與悲

    不能不說《鹿鼎記》一書確是一個虛幻的美夢,一直以來,我認為,金庸小說之成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其編織了一個甜美的夢,滿足了部分人的夢想。且看《鹿鼎記》一書,小說主人公玩轉了整個康熙王朝,這個主人公沒有傳統的大俠的氣質,且不談他身上的不學無術,因為機緣的結合,不學無術的人可能會成就大事業。有人說,《鹿鼎記》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頂峰,揭示了5ooo多年的中華文化傳統中黑暗的一面,但是通,我竟彷彿得出這樣的結論,只要有好的運氣,不厚不黑也能達到成功?小說中韋小寶是否運氣好得過份?至於傳統官場上的「厚黑學」,在其身上也未見明顯,黑是肯定不算不上的,厚也未見其過人之處,至少拍馬就比不上明珠。那麼這樣韋小寶的成功是否太容易了。有人說,韋小寶與阿q同為中國文學兩大形象瑰寶,表現出中國民族的某些劣性。但我卻看到後者是深刻的反思後那一份無奈的沉痛,前者卻是白日虛幻後的洋洋自得。讀完本作,是否讓人覺得從政太容易了,成功太容易了?個人意見本作其實是跳過官場泯滅良心的譴責,予人以成功的虛幻,這樣的美夢未免太過甜蜜了吧?

    相比之下,《女帝》一書中李逸的悲慘命運,更讓人感受到政治的殘酷。一個無從選擇的出身,讓人身陷政治桎梏之中,愛人離他遠去,事業慘痛失敗,愛之不能愛,避之不能避,反抗之無法反抗,最後的結局只是通過死亡。命運好像一開始就好像將他一步步推向死亡之境地,死亡竟是他最好的歸宿。或說如果他不參與反武,或許就不會這麼悲慘的命運。但是李賢的結局說明此路不通,他的結局是注定的。《笑傲江湖》是一個政治寓言,提示政治的特色。但好的歷史小說同樣可揭示出傳統政治的特點,而無須借重政治寓言,因為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都是在不斷地重複這殘酷的一幕。與《鹿鼎記》相比,兩者在揭示政治誰更殘酷,又誰更真實?兩位主人公的結局誰更心傷?

    愛情的喜與悲

    《鹿鼎記》的愛情是一個喜劇,小說中的主角攜七美歸隱,這無疑在許多人看來又是一個滿足。財富、美人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攜七美以歸更是多少男士的夢想。《女帝》的愛情卻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悲劇,李逸和三位喜歡他的女姓結局都是悲哀的。很多人說《雲海》是羽生先生愛情的經典,但我覺得本作的悲劇性完全不在《雲海》之下,人心傷,而又顯得那麼合乎情理。《女帝》的悲劇個人曾在論壇談過,在此不作重複。比起《鹿鼎記》的愛情喜劇,我覺得本作的悲劇性更打動人心,因為從《鹿鼎記》一書中,我讀不到任何愛情,莫非金庸先生創作幾十年,最終現愛情其實是一個「欲」字,而沒有其它?而胡逸之和陳圓圓的單相思,我覺得雖煸情,卻不動人。

    武與無武

    《女帝》一書是武俠的經典,也是羽生武俠的經典。整部小說的武打是激烈而又極具美感。《鹿鼎記》是非武俠的經典,整部小說認真地說也挑不出幾場精彩的武打。或說這是一種創新,或說如果離開了武打還稱得上武俠嗎?總之見仁見智。至於當中優劣,以個人學識實無法得出一個結論。

    儘管個人不喜歡《鹿鼎記》,認為該作品在金庸先生作品的排名應在六、七位。但創作貴在「創新」,只有嘗試,才能不斷地展。至於兩部小說的比較,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無疑個人更喜歡《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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