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龍飛這隊商船,浩浩蕩蕩,輾轉到達揚州。
淮南樓船副使徐知誥正在洪澤湖一帶操練水軍,且淮南水路漕運幫也是官商共營的組織,故徐知誥預知朱龍飛等率眾南投,逐派人招迎淮上,既送糧又給錢,人情工夫做到十足,力邀朱龍飛等人駐留淮南,在淮揚安家樂業。朱龍飛感念徐知誥苦心安排,就建議朱經天不要勉強南下吳越,朱經天思量淮南與吳越近在咫尺,如有交易,舟車往來也十分方便,也無異議,順水推舟,同意把這班婦孺交給揚州的碧溪堂處置。
於是,朱光前朱裕後等便在揚州城郊張羅起來,聯繫機戶,請工匠師傅打造機床機室,教授這些婦孺紡紗織布,或做刺繡女紅。
淮南楊氏官家也十分貼心照應這些南下的中原百姓,按人頭家口,悉數頒給田地。便是孫阿牛、狄迎春、秦接福等老弱病殘之輩,也得到徐知誥分外蜩恤,每個人按例給了幾弔錢,十畝水田,居然可以湊成家庭,娶妻生子,也成了個過活。
在楊五嶽穿針引線下,徐知誥在揚州長安街謝安樓設宴替朱龍飛接風洗塵。這揚州長安街完全仿照古都長安街坊的規劃,比之汴州開封府長安街更端正更繁華,也差不多與唐朝長安舊街氣派相當。謝安樓是個古跡,據說始建於南北朝年間,是紀念東晉著名詩人謝安的風跡,樓不在高,有名則靈。謝安樓雖經歲月風霜侵襲,但朱漆未退,雕欄玉砌依然在。
徐知誥當日把整個謝安樓包了下來,只請朱龍飛一人赴宴。朱龍飛不免淋浴梳洗,錦衣赴約。
走到謝安樓下,只見門檻兩邊站立十來個衣甲鮮明的官兵,這徐知誥畢竟是帶兵的頭兒,強將手下無弱兵。朱龍飛仔細打量徐知誥的手下,眼見這些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太陽穴高高隆起,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
朱龍飛出示請帖,那些官兵也拱手相讓,十分客氣。早見謝安樓的老東家謝雲庵在門前石階恭迎等候,一見朱龍飛表明身份,立即笑臉相迎,拍肩撫背,像接自家親戚一般,把朱龍飛引到徐知誥面前。
徐知誥降階相見,互敘久仰,與朱龍飛稱兄道弟。
朱龍飛見這徐知誥三十歲上下,留八字鬍子,模樣頗有點像大相國寺中壁畫上的李世民。再看八仙桌上的佳餚,俱是海產河鮮,花團錦簇,既飄香開胃,又養眼怡神。分賓坐下,朱龍飛自稱小弟,對徐知誥慇勤敬酒。席上還有一位秦淮名妓謝麗娘陪侍侑酒,調笑助興。
謝麗娘先弄絲竹,吹了一曲「孔雀東南飛」,然後才放下玉簫,把盞巡城,鳳凰三點頭,勸朱徐兩人賓主盡歡。不覺酒酣耳熱,徐知誥道:「久聞朱行得意商道,擅長經理,碧溪堂遍地開花,是個大能人,今日得見英雄一面,足慰平生。」
朱龍飛拱手求饒,慚愧地道:「徐將軍太抬舉小弟了,小弟這點傢俬,跟徐將軍干的大事業比較起來,那真是雲泥之別,相形之下,小弟自覺茫然失措,懷羞汗顏呀。」
徐知誥搖頭笑道:「道不同,求有異,不可一慨而論。若使朱行領兵上陣,成就也許在我之上。」
朱龍飛道:「小弟有知之明,對自家短處知之甚詳,我的脾氣有點婆婆媽媽,恐怕不是帶兵的料。還是潛心商道,做足谷翁算了。」
徐知誥笑道:「英雄恁地如此氣短!我看江湖上的朋友傳閱你的『殤瘞詩』,悲天憫人,大有傷時濟世之懷抱。」於是逐吟哦起來:「春遊拍馬上高坡,坡上新墳何其多;半山草蓆裹白骨,千堆饅頭真磅礡。無字碑前添新土,紙灰飛揚馬嵬坡;清明墳頭無奠酒,隔江嫠婦如鬼唱。佛說報應無差錯,誰憐眾生墮血河;逆來順受吃刀劍,水火煉獄喝苦湯。生為土鱉萬人踩,死作閻王鬼推磨;哀我世人災難多,生逢亂世歎奈何。」
朱龍飛沒料到他在潼關白骨山上即興揮灑的一律詩,竟然流傳到江南,得遇知音鑒賞和唱,不覺動情,淚灑青衿,感慨萬端。
徐知誥如何對朱龍飛的傷瘞詩產生共鳴呢?這也許跟他身世有關。傳說這徐知誥原姓李名異,世居徐州,李家在徐州向稱望族,跟李唐皇室有些淵源。黃巢造逆,遺禍山東,李家被這戰亂拖累,也落得家破人亡。李異當時年僅八歲,流落濠州,為鹽梟幫楊行密餘部所擄,是時楊行密還作強盜的生涯,也畜養孩子兵補充兵源,看見這李異生得頭角崢嶸,有些奇人奇貌,又是富家大姓子弟,逐收為養子。
楊行密這一套畜養孩子的做法是當時最流行的玩意兒,隨便那個軍閥藩鎮都把這一招絕藝煉得爐火純青,比如河東軍閥李克用更是此輩中的佼佼者,據傳他有三千個養子,他的養子又收孩子,孩子再畜孫子,結果整個軍營都是一家人啦!而強虜朱溫也不甘落後,至少也有八百個螟蛉子,過足這契父的癮頭。
楊行密雖然認了這李異為養子,但楊行密後來跡了,以一旅匪幫鹽梟,振起淮南,兀為強鎮。楊行密雖然以盜匪起家,但得手之後頗念民生疾苦,利用手中的特權幹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故他在淮南也有些聲望。楊行密的親兒子楊渥擔心乃父職位被李異搶去,當然對李異沒有好臉色,百般難為李異。楊行密過意不去,乃轉令李異拜徐溫為義父。徐溫原是楊行密的異姓兄弟,一齊同甘共苦打江山,哥倆關係甚鐵。於是李異易姓三次,最終投入徐家門戶。徐溫命李異改名為徐知誥,視為己出。
後來淮南生政變,徐溫掌權,徐知誥也因此平步青雲,在軍中擔任要職,但又不被徐溫兒子徐知訓所容,動輒得咎,十分苦惱。在徐知誥眼中,認賊為父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選擇,沒有人願意作三姓家奴,因此他奮讀書,刻苦習武,結交江湖俊傑,指望有一日出人頭地。徐溫欣賞他努力進取,對他委以重任,撥為樓船副使,知誥深藏圭角,事溫惟謹,十分稱職。
江山易姓,天下大亂,豈止老百姓吃苦受累,王孫貴胄同樣躲不了這個劫數。徐知誥吟罷朱龍飛的佳作,感時傷世,憤慨交集。又擺袖抬手邀請謝麗娘配曲和詩,道:「麗娘,你是個才女,何不和詩一,替朱行助酒怡情。」
這謝麗娘也有個令人傷淒的身世,本是名門閨秀,因這戰亂流落淮南,不得已托身樂籍,幹起這倚門賣笑的營生。
徐知誥慕名拜訪,與這謝麗娘幾番清談切磋,竟成知己良朋。自此吃酒消遣,都請這謝麗娘幫襯陪侍。徐知誥也有替這謝麗娘贖身的想法,但謝麗娘生性剛烈,不慣受人憐憫施捨,竟婉言謝絕徐知誥的好意。「妾非愛風塵,是被前緣誤。」不是自甘墮落,而是自食其力,寧可粗茶淡飯,也不想落入男人的彀中,成為男人的籠中小鳥,迷失本性自由。
謝麗娘聞言搖頭道:「小女子才疏學淺,那有本事唱和朱行佳作,近年樂行教坊流行一悲憤詩,庶幾與殤瘞詩並列為絕唱,讓小女子替兩位貴人複述朗誦,如何?」
朱龍飛與徐知誥一齊作揖請教,表示願聞其詳。
謝麗娘逐點香撫琴,抑揚頓挫,說唱起來:
自古中原多禍殃,恰如黃河濁流長;
陌路邂逅話淒涼,多少悲歌歎無常。
舉世深陷屠戮場,何止王孫哭國殤;
莫提易姓換代事,卻惹秋風斷人腸。
徐知誥按律敲案,不住點頭,聽罷謝麗娘朗誦完悲憤詩,眼睛紅,四顧茫然。
朱龍飛忽然詩興大,舉懷唱道:「星漢暗換愁白頭,何以解愁樂忘憂。舉杯且想烏有國,與爾同消萬古愁。」
徐知誥大聲叫好,與朱龍飛頻頻碰杯,痛飲雄談,儼然把朱龍飛當作知己心腹一般。這徐知誥胸懷大志,也有心建立一個與世無爭的「桃源帝國」,朱龍飛的詩,很對他的胃口。
酒宴一席談,光陰捻指間。朱龍飛與徐知誥杯觥交錯,不知不覺已是日轉西紅。散席之際,徐知誥握著朱龍飛的手道:「江湖上的朋友都說朱行仗義疏財,助危濟困,是個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如今徐知誥有件麻煩事請托朱行奔走,不知朱行意下如何。」
朱龍飛道:「承蒙徐大哥看得起在下,只要不是違背世道良心的事,在下樂意效勞,不知是何事故?」
徐知誥道:「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名喚李雲月,我八歲那年與她在徐州失散,一別多年,生死不知,午夜夢迴,枕食難安。早些年我對她甚是記掛,但我也是寄人籬下,身不由己,這事便蹉跎下來。這幾年手中有些豁權,但又因軍務倥傯,始終無暇到江湖上打聽她的下落。因此委託朱行替我留心一下,務求生見人死見屍。我妹妹左腮有顆青痣,另外隨身佩帶一塊碧玉,上刻『雲月』二字,像我佩帶這玉一樣。」徐知誥說著解下一塊青玉送給朱龍飛端詳,又道:「你收下這塊青玉,作為尋找我妹妹的憑證。」朱龍飛略為端詳一下那塊玉珮,見上面刻有一個「異」字,那是徐知誥的原名。當時他也沒什麼異議,把玉收入囊中,那意思是表示他接受徐知誥的委託。
徐知誥十分歡喜,呼喚兵士托出一盤銀子,約莫有二三百兩銀子左右,道:「長路消乏,讓我助君少許盤纏,以壯卿的行色。」
朱龍飛再三推辭不了,只得收了下來。與徐知誥揚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