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龍飛鐵青著臉皮闖入承招務帳幕,只見方圓十丈的大帳篷內或坐或立好幾個名震江湖的行商坐賈,有凌宵會的蕭清光掌櫃,有中元堂的宇文風行,有精益堂的紫靈光堂主,還有一個衣料華貴的古稀老者,卻是朱龍飛在潼關路面見過一面的夢覺老叟。夢覺老叟看見朱龍飛也不打話,僅微笑拱手謙讓一下便完了。
承招務總管王七拿過一個花名冊給朱龍飛過目,無非是張氏李氏年紀若干,拖兒帶女幾個之類的流水賬。朱龍飛接過花名冊,看也不看,立即把花名冊放入兜囊之中。旁人看來,朱龍飛似乎對這批婦孺志在必得,不在乎價錢多少。
王七大馬金刀坐在辦公案台後面的虎皮太師椅上,喚來兵士在案頭前面擺上一張條凳,然後拿起一蓋頭布,粗聲大氣地道:「營中尚有兩百名婦孺未有主兒,看看那個財主出價高,這些婦孺就歸誰處置。」
蕭清光急不及待上前出價,把右手伸入王七手中的蓋頭布下,只見蓋頭布左搖右擺,兩人在蓋頭布不住猜拳行令,出價還價。王七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忍無可忍,拍案喝道:「豈有此理,你給我坐在一邊去。」
宇文風立即上前接手,幾個回合下來,王七還是皺眉道:「你先等等,容我考慮片刻。」
紫靈光大搖大擺地踱到王七面前,只在蓋布下出了一個價,王七滿臉堆笑,點頭哈腰揚手道:「請坐,請坐,讓我再看看。」
朱龍飛對夢覺老叟擺袖謙讓,夢覺老叟抱膝搖頭,端坐不動。帳內眾人俱覺悶納,這老兒來這裡幹什麼,難道看熱鬧不成?
朱龍飛道聲:「有僭了。」當仁不讓,上前伸手給王七開了一個價錢。
王七大叫一聲,掀起蓋頭,跳將起來,語無倫次地道:「是…是…是你的,就是給你。」蓋頭掀開之際,帳內眼尖的人分明看見朱龍飛伸出一個食指,儘管朱龍飛很快便作出反應,收手做握拳之狀,但紫靈光等人還是看出一點苗頭。這紫靈光明為開封府商道精益堂的堂主,暗中實為襖教(火德教)教主,他來承招務爭取這批婦孺,不僅是為自己名下的田園山莊添加勞力,同時也是為了吸納擴充教徒大業,故他出價已是不惜工本了,只爭一口閒氣而已。紫靈光出價是五千兩銀子,即便他拿下這批婦孺,然後這批婦孺替他耕耘種地,終其一生也未必賺回這五千兩銀子!這朱龍飛伸出一個食指,那意味什麼?那意味他出一萬銀子收買這批婦孺。幽州藩鎮巨頭劉守光遣使跟強梁要求結盟,有一次進貢強梁的銀兩才一千兩,劉守光固然是小氣巴拉,臉目可憎,但也證明眼下銀子不好賺。這朱龍飛出一萬兩銀子接手這批婦孺,那肯定是一筆賠本生意,這人倒底幹什麼?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勇氣呀!
蕭清光、宇文風、紫靈光三人幾乎同時拋手拂袖出帳而去,只聽見紫靈光等人竊竊私語道:「瘋子,真是瘋子啊—,這小子肯是用腳趾頭拇量這件事體。」
朱龍飛與王七簽訂勘合證明文書,約定錢銀交割日子。掉頭轉身出帳,卻見夢覺老叟在轅門旗桿下徘徊,似是約會等人一般。
夢覺老叟待朱龍飛經過身旁,截住拱手行禮道:「好小子,恭喜你。」那語氣很怪,讓人分不清是嫉妒,是羨慕,還是幸災樂禍。
朱龍飛強忍怒火,沒好聲氣回話道:「老丈此言差矣,人間慘禍,莫過於此,何喜之有。」
夢覺老叟笑吟吟道:「你一人獨得這許多妻小兒女,著實叫人眼紅,那些小姑娘現在雖少,不過幾年便出落成一朵鮮花模樣,你到時一網打盡,納為妾侍,享盡齊人艷福,豈不可喜可賀?」
朱龍飛聞言一點不惱,反而陪笑道:「十年之後我還有命嗎?在這季世混上三年五載已算祖宗積得了,我才不想學你一樣做個怕死鬼,祈求長生不老,過這沉長乏味的人生。你認為你活得到一百歲,不妨帶幾個婦女回家照顧,只要你讓她們一日三餐有飯飽肚,一年四季有衣裹體,那就夠了。你要多少,我拱手奉送。」
夢覺老叟被朱龍飛夾七夾八一頓教訓,有些兒招架不住,求饒道:「我暮木已拱,我才不趟這場混水,我看你用心良苦,這樁生意難做,老本虧大了,心中老大不忍,與你分擔一些事體。」說著把一張當票模樣的紙張塞到朱龍飛手中,繼續說:「那一日老夫入土為安,到時你給俺上枝香就夠了。」又拍拍朱龍飛肩胛,以示安撫慰問。
朱龍飛稍了一眼手中的當票,看得出是張銀票。一老一小,目光相對,始知彼此心意盡不在言中。這夢覺老叟嘴巴雖然刻薄,但骨子裡卻認同朱龍飛的做法。
朱龍飛心領神會,笑道:「老丈積德行善,那怕缺少孝子賢孫,這事只怕不用我效勞了。」
夢覺老叟拉著朱龍飛的手樂呵呵道:「我死之後,你若打從我墓旁經過,不以隻雞鬥酒上墳祭奠,車過三步,腹痛莫怪。」那是東漢太尉橋玄賞識曹操的典故。顯然夢覺老叟已把朱龍飛視為知己良朋,至親篤好。
朱龍飛沒料到自己幹了一樁愚不可及的蠢事,卻招來知音鑒賞,也好像伯牙遇上知音子期一般,感慨萬千。朱龍飛也曾經是個棄嬰,得益他師父朱古原的收養,才苟活性命於亂世,才在這商道掙到小小虛名,略有小成。他深知這個世界是如些邪惡,人間是如此冷酷無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鬼。抱怨指責無濟於事,還是腳踏實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他曉得這個世界有人作孽,殺人放火,然後撒手不管。
但總有人站出來收拾殘局,他願意作為那個承擔者,做些他本來可以推諉的事,因為他曾經受人恩惠,現在該是報恩的時候了。他認為這是他的榮譽、責任,他樂意承擔,責無旁貸,絕不假手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