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抱仁同他媳婦端菜上台,壓軸之作自然是草藥烤山獐,其他菜餚無非是木耳、磨菇、酸筍之類山中常見的野菜,在桌子上團團排開,也有十多碗。
徐福開了一壇自釀的山果酒,每人一碗,捋袖擎碗道:「村醪醋酸,委屈諸位貴賓,乞請恕罪。來,吃一口飯前酒。」眾人歡呼響應,舉碗互敬。
隱遁居士咂咂舌頭,連讚好酒,道:「這亂世苟活殘喘,絕非容易,有飯吃已是徼天之幸,沒想到還有酒喝,老夫不虛此行了。」
松鶴道長指著李抱仁對隱遁居士道:「這位鄉親李抱仁從長安逃難到此,今日這個東道便是他做的,咱們且祝福他一番。」
隱遁居士仔細打量李抱仁一番,愕然道:「先生姓李麼,這可是國姓呀,不避嫌嗎?官府往日怎容你把姓氏落入戶籍之中,除非你是王公貴族,否則觸犯帝王忌諱,可不是開玩笑呀。那些軍閥藩鎮專會把整人當作自己的功勞,依慣例當然不會容忍你佔皇帝老子的便宜啦!雖說如今大唐朝搖搖欲墜,昭宗皇帝李祚在朱溫操縱下形如傀儡,但大唐朝國號仍在,餘威尚存,官府不管怎樣也不會允許這等破壞綱常倫理的忤逆事情生,老朽頗是納悶,請李先生賜教。」
李抱仁沉吟片刻,搖頭不屑地道:「看來老居土是少見多怪的人,懷此闕疑,也算迂腐。天下姓李的人原本不少,因避皇帝忌諱而改換他姓,今日乘戰亂恢復本姓,何足為奇?」
隱遁居士拈鬚道:「是嘛,如此說來,是老夫小心眼—」
李抱仁拱手道:「聞居士之言,晚生心有感觸,生成七律一在胸,惟恐拙作污了諸位高人的耳朵,各位肯讓晚生獻醜麼?」
隱遁居士肅然起敬,慌忙擺袖道:「不知李先生高才,有此雅興,老朽願聞其詳。」
李抱仁輕敲桌面朗聲吟道:
公子王孫落凡塵,四海飄泊再無根;
英雄莫問出身處,劉幫項羽是何人。
隱遁居士撫掌喝彩道:「好詩,昔人嚼梅花讀漢書,戲說詩能下酒,今聞李先生好詩,勝喝三杯醍醐。」話鋒一轉,又道:「說到血統出身這個論調,恕老朽嘮叨幾句。既國家都可以易主更迭國號,非一姓了之獨專,但這幾百年來士族權貴們卻以出身高貴為榮,把人分成士工農商娼優隸卒八個等級,其中士人最高,享盡特權;當兵的最慘,是人人踩踏的地鱉蟲。
士族門閥為了佔盡人間便宜,訂下許多規矩框框教人們遵守奉行,比皇帝的聖旨還要死硬,神聖不可侵犯。譬如士族不准與庶族通婚,爵位世襲,鄙視農商等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士族門閥直恁不把其他人覓在眼內,強調自己的血統出身,把自己的身份抬舉到九霄雲外?此無他,仍是這些人的自私心作怪,士族門閥的如意算盤是想用這種手段世襲權力與富貴,這就是這幫傢伙猛向自己臉上貼金的原因。
李先生的詩說得好道得妙,『英雄莫問出身處,劉邦項羽是何人?』你道漢高祖劉幫是甚麼出身,不外乎是個亭長而已,如果尋根究底,追溯到他祖宗十八代的根源,只怕逃不出是個農民的家世,到頭來還不是坐在金鑾殿上裝模作樣擺譜做皇帝老子。偏有一班佔到既得利益不肯鬆手的士族門閥,說什麼貴者恆貴,賤者恆賤;皇帝是龍種,強盜是賊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跟你咬文嚼字,膠柱鼓瑟,硬要別人承認他們的血統高人一等,子孫萬代世襲權力與富貴,實在毫無道理。連國家都非一姓獨有,為什麼這些士族門閥認定他們的富貴是天授命歸呢?他們敢這樣想並把這一套做法強勢推行了幾百年時間,像畜生護食一樣拚命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不讓其他人染指,他們這種做法實在太離譜太不得人心了。我一直搞不清楚大唐王朝為什麼糜爛到這個地步,原來是這班士族門閥幹的好事,正是他們把唐王朝送上絕路,士族門閥歧見與貴賤之論是開啟天下大亂的禍根啊!」
李抱仁對隱遁居士的獨創說法似乎有些驚愕,道:「晚輩一感慨身世的詩作,引出居士長篇大論。往日我們認為揭啟亂世的禍根是強虜橫行,居士竟然認為是士族權貴作孽,說法確是有些新鮮異樣。」
隱遁居士猛喝一口酒,拊髀搖頭說道:「不錯,真正的病根正是士族門閥的陋習積弊作祟,正是這批自號為國家柱石並掌握這個國家權力的名門望族把大唐朝搞得一塌糊塗。誠然,自入唐以後,兩晉南北朝士族先輩們那種腐朽墮落的風氣有所改觀收斂,但改弦更張,依然禍及蒼生不淺。把動亂的根源歸咎士族門閥流弊積習,絕非危言聳聽。
俗話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些士族權貴自謂人中龍鳳,高人一等,魚肉俗夫愚婦乃天授神賜,命中注定的特權,對所謂愚人蠢物百般摧殘凌辱,絕不憐惜,以致天下入蒼生皆陷水火,弄得民怨,干戈四起。倘若這些士族權貴出讓一些不當得利,把部分土地歸還民間,並承擔少許稅賦,則官府與農民的矛盾大大可以緩和下來,大唐朝庶幾能逃過劫數,平安無事。
可是那些以吸食民脂民膏的士族權貴們那個肯輕易放棄自己的特權?不要說出讓少許土地,給別人留一點生路,那怕承擔少許賦稅,他們也絕不答應。這些士族門閥們霸佔千萬頃良田土地,妻妾成群,金銀山積,兀自不知饜足,還妄想像飲鯨吞,佔盡天下便宜。
更可惡的是他們還把持輿論,興風作浪,顛倒是非黑白,常常掩耳盜鈴,欲堵世人悠悠之口,不准世人侵犯他們的特權利益。所以才有黃巢沖天一怒『踏盡天街公卿骨』的故事。事有經由,絕非偶然。與其說這些事是強盜濫殺無辜,還不如說這是農民與庶族地主跟士族門閥集團之間衝突的延續。」
松鶴道長拍案驚奇,道:「居士創謀異說,顛倒成案,莽將朝野正論掀翻,煞有其事,另數芝麻帳目,好像生成,耐人尋味。居士宏論與我心中感慨契合,說到導致天下大亂的根由,士族門閥陋習積弊確是當其衝,難辭其咎。」
隱遁居士拈鬚微笑道:「老夫所議士族門閥欺壓百姓,不承擔賦稅,把持輿論等幾樁惡劣行徑還不是導致動亂的最根本弊端,更有一端最致命的作孽行徑,是他們毀掉府兵制,這才是引動亂的主要根源。」
李抱仁等頗為驚詫,一齊拱手請教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