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起扭頭,只見官路上三個人下來了馬,氣勢洶洶的朝這邊走了過來,旁邊兩人虎背熊腰、攜刀帶弓,領頭的是個青年,白淨面皮,方臉大口,身著綢緞錦袍,腰佩白玉,頭戴純金簪,連手裡操著的馬鞭上都鑲著貓眼,一股豪奢之氣簡直如旋風一般衝來。
「二少爺!」張九四和管家李八三同時躬身下拜。
「二表哥!」蕭翰笑著招手。
蕭景天生有二子,大兒子蕭金玉在揚州鹽司當主薄,二子蕭滿堂跟隨其父做運鹽生意,來人正是蕭景天的二子蕭滿堂。
但蕭滿堂既沒有回應下人的問安,甚至也沒有理蕭翰,而是滿臉怒氣的直直朝站在中間不知所措的張九六走去。
「二…二少爺……」剛剛還武勇不可一世的張九六看到蕭滿堂卻如耗子見了貓,連下拜都嚇得忘了。
「你這個混蛋!敢動我表弟嗎?以下犯上?反了你了?」說著怒不可遏的抬腳就猛踢了張九六一腳。
剛剛反應快如電閃,面對鑲著金銀線的靴子卻連動也不敢動,生生挨了一下,退後了幾步,也不抬頭,眼裡閃了淚光。
「表哥,你這是幹嘛?」蕭翰看蕭滿堂還要舉鞭子抽張九六,趕緊上去拉住了表哥,蕭滿堂沒有練武,被蕭翰一把扯開了:「剛剛是我找他切磋武藝來著。」
看著滿臉疑惑的表弟,蕭滿堂沖張九六叫罵了幾句再說道:「表弟,張九四這幾個鹽幫的不像話!今天我要他們來接你打前站,生生等了我半個時辰,結果擔心你的安全,自己跑來一看,好嘛,在這裡欺負你呢?還是玩呢?」
說著,他扭頭朝鹽幫幾人大吼起來:「說你們呢!你們就這麼做事?一點小事在這裡玩起來了?好嘛!還騎到我們蕭家頭上來了?多少生意等著人做呢?你們還想不想幹了?以為離了你『雨爺』,鹽道就不通了?鹽就沒人曬了?銀子就沒法賺了?老天爺就不下雨了嗎?」
「二少爺啊!別叫我『雨爺』,」剛剛還和蕭翰自吹的張九四,在二少爺面前簡直如受苦的寡婦,好像淚都要流出來了,他啪的一聲跪在了蕭滿堂面前,說道:「二少爺,我們沒有玩!小三年紀小,唐突了蕭大老爺的公子,是我管教無方!我該死!我們不是有心讓您等,剛剛遇到了流民騷擾蕭小少爺,我們處理這事耽擱了時間……」
「什麼?流民敢騷擾你們?」蕭滿堂滿眼驚異的扭頭問蕭翰。
管家李八三大體把事情一說,蕭滿堂大驚失色把蕭翰轉了一圈,連連問:「表弟,沒受傷吧?」
「沒事!」蕭翰說道。
知道表弟沒事,蕭滿堂好像鬆了口氣,但馬上又緊張起來,他厲聲問張九四:「這事沒讓官府摻和進來吧?」
「沒有。」
「好,省事了。」蕭滿堂舒了口氣,接著對蕭翰解釋道:「要是報官就挺麻煩,怕官府那群傢伙藉機上門討要茶錢、平安錢、慰安錢什麼的,錢無所謂,但來來往往的太麻煩,怕沒空陪表弟你了。」
蕭滿堂陪蕭翰一行上路,走不多遠,就遇到了蕭滿堂帶來的不少隨從,居然還有一頂八人抬的巨大綠紗絨大轎停在路邊等著貴客,看到這些,一直嘀咕二老爺家有點怠慢的管家李八三的臉才燦爛起來,這才是蕭翰少爺應有的待遇。
蕭翰和二表哥上轎坐著聊天趕路,打開轎窗簾,蕭翰看張九四八個人和僕人一樣圍著車隊跑前跑後,不禁有些奇怪,問道:「二哥,剛才與那些流民遭遇,張九四的鹽幫打仗兇猛異常,但為何見了你就耗子見了貓一般?」
「就他們?」蕭滿堂往外一看,不屑的一哼,說道:「我就是他們的爹!」
蕭翰驚問:「此話怎講?」
「表弟,大伯家教甚嚴,把你管的大門不出二門不到,就算離開家也都是跟著大伯,有些事情你不懂是很自然的。」蕭滿堂微笑著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
「可是是真的啊,我看著他們連殺幾十人,就一下,即沖退了盜匪。」蕭翰瞪大了眼睛。
「他們打打架殺殺人當然還行吧,」蕭滿堂不屑的一撇嘴,指著外面的張九四說道:「這些傢伙都是亭戶出身,時代做鹽工,從小就打打殺殺。現在不過是小私鹽販子而已,若是這點事都做不好,怎麼為我們鹽商做事養活自己?」
「他們是私鹽販子?」蕭翰倒抽一口涼氣:「那不是殺頭誅九族的嗎?」
「什麼?」蕭滿堂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看了蕭翰好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摀住肚子指著蕭翰道:「你就該出來做事了,都要被大伯管成傻蛋了!哈哈!」
蕭翰被表哥嘲諷,也不以為意,摸著後腦勺陪笑道:「我就是啥也不懂嘛。」
蕭滿堂笑得臉抽筋強忍著酸痛正色說道:「論說起私鹽販子來,你面前就是一個!而且是高郵第一、揚州第三的大私鹽販子。」
「啥?二叔不是做官派鹽商嗎?就是從官府購買鹽引正當經營的商人啊。怎麼又成了私鹽販子了?」蕭翰大惑不解。
「好好,你不是外人,我得教教你,況且這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的。」蕭滿堂說道。
「這世面上有三種鹽:第一是官鹽,這其實是一種稅賦,因為官府強行攤派給百姓收取高價,你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第二種也是官鹽,叫做官商鹽,由商人向官府購買鹽引(憑證),持引到指定的鹽場取鹽,然後運到指定地區銷售。這裡可以大肆抬高鹽價,牟取暴利。」說到這裡,蕭滿堂豎起手指不屑的晃了晃,接著說道:「但是就算第二種的暴利也只是毛毛雨,最賺錢的是不用交稅的第三種鹽,私鹽,私賣私運。」
「怪不得二叔家裡養著幾十個高手!難道要半夜蒙臉搬鹽?」蕭翰的一臉的恍然大悟。
蕭滿堂愣了片刻,又笑得前俯後仰,喘著氣說道:「小弟,你真實在啊!哪有的事。所謂的私鹽是和官鹽一起運輸的。我手裡握著一百石食鹽的鹽引,但運輸為二百石,沿途正常報官受稽核,只不過有鹽引的交稅,沒有鹽引的部分就是私鹽。」
說道這裡,蕭滿堂變了臉色,鄭重的說道:「根本就沒有官鹽鹽商,所有官商全部做私鹽,但做私鹽必須黑白通吃,**、白道哪一邊擺不平也別想走一分私鹽。」
「鹽不是鹽,而是白色碎銀!咱們這裡太富了,揚州路的二十六個鹽場(兩淮鹽場)生產了大元鹽產總量的四成,佔我朝歲入的三成多!因此這就是為什麼這裡到處有重兵防守的原因。這是一座座的銀山,自然為了它,多少人抄家滅族在所不惜!白道上不說了,鹽引為何開給你?怎麼擺平勒索?**上的鹽工、盜賊、土匪誰看見鹽不眼紅,你擺得平他們嗎?要是搶劫能宰掉他們嗎?所以,能搞定黑白兩道的才能做鹽,我們是白道的掮客代理、是**的大鱷。
誰握得住鹽引才是老大!這也是張士誠他們在我面前不過是條狗的原因。只不過是小私鹽販子,靠為我家沿途護衛運輸為生,官爺吃肉,我們家喝湯,他們張九四就是狗,揀點主人掉下來的渣子。然而這點渣子就夠他們吃喝不愁的了,他們能不求著我們嗎?鹽道上的鹽幫又不是他一個!」蕭滿堂再次不屑的一哼。
「是嗎?」蕭翰有點吃驚的再次探頭朝轎子外看去,正好和張九四對了一眼,這個穿著可笑的傢伙馬上報以討好的微笑,蕭翰收回頭來,長吁一口氣,說道:「看來外邊真是藏龍臥虎啊,官兵看見賊就跑,他們幾下殺退盜賊,卻僅僅被二叔看做狗一般,原來比官軍厲害的多得是啊。」
蕭滿堂笑了:「這也是我家想讓小弟你來高郵的原因,咱們江淮本是朝廷重點鎮守的地區,有蒙古軍、漢軍(金朝降軍和蒙古政權、元廷在華北簽的軍隊)、新附軍(南宋降軍)相參駐戍,兵力不可謂不多,但你也看到了,官軍除了勒索和搶劫之外,屁也不會。紅巾賊鬧事,兵力有抽調往腹裡河南等地,據說被殺得慘敗,廢了好大的勁頭才把那些窮鬼搞定。現在江淮也流民聚集、盜賊遍地,以前還五戶共用一把菜刀,現在哪個亡命之徒人手沒有一把刀子;白日行路不能不帶保鏢,否則保證你衣冠楚楚出門、一絲不掛回家,興許連命都沒了。
我們的生意非常受影響,所以上面同意在高郵成立一支新軍,小弟你自幼習武,咱們蕭家又是名門大戶,所以我們家會盡全力讓你當上這軍隊的頭目。」
「好啊!」蕭翰聞言狂喜,身子猛地衝前,盯著蕭滿堂叫道:「我就是想在沙場建功立業,要是我能當上大將,定然叫所有匪類鬼哭狼嚎、後悔爹媽生他出來……」
「小弟,我們沒打算讓你動不動剿匪呢。」蕭滿堂拍著這個熱血上頭的少年肩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那樣大伯還不把我們家生吞活剝了?」
原來元朝軍事防衛除宿衛和鎮戍的兩大種類軍隊外,還有不出戍其他地方的鄉兵,如上述的寸白軍、畬軍、契丹軍等。這次高郵應募而集的軍隊名曰」高郵答剌罕軍」,這種軍隊不給軍餉,不編入軍籍,是散兵游勇,用意」助聲勢虜掠以為利者也」。
聽表哥這麼一解釋,蕭翰滿腔熱情頓時化作兜頭涼水,歎著氣往靠背上一靠,嘴裡嘟囔起來:「原來是這種雜牌,和我爹手下那群佃戶有何區別?我還以為是帶著狗尾巴帽子的官軍統帥呢。」
「哈!小子,你別輕看這『答剌罕軍』,」蕭滿堂捏了個響指笑道:「這種答剌罕軍比官軍還要好呢!一來,你可以找些軟柿子捏捏,殺殺流民捉幾個小毛賊玩玩,咱家在官府裡也是行走得開的,到時候給你走動走動,說不定你就榮陞官軍統領;二來,你要是當上這答剌罕軍的頭目,咱們蕭家在野有大伯的蕭家堡,這是鄉紳,在高郵城有我家,這是官商大戶,咱家還有一支鄉兵了!跺跺腳,高郵要抖三抖!當時候你當官,我們財,多好的事情。」
說到這裡,蕭滿堂正了正臉色,也放低了聲音:「小弟,你要好好幹,整好一支軍隊,只保護咱們蕭家的鹽道,其他人的貨就讓它隨波逐流,不出幾年,這高郵路就只有咱姓蕭的一手遮天了。光宗耀祖啊。」
「哈,怪不得我爹放我出來,肯定是二伯這麼說服的他。」蕭翰被表哥說得舒坦,笑了一會,問道:「那答剌罕軍』多少人?」
「一百人吧。」蕭滿堂回道。
「啥?才一百人?我就是個百戶長而已?」蕭翰又吃驚又失望,叫道:「這還沒我爹手下人多呢,有什麼意思。」
「我的小少爺!」蕭滿堂一聲苦笑,肚裡好像有什麼酸楚的東西要從喉嚨裡撲出來,先別過臉使勁咬了咬牙,才回過頭來,未說話先歎了口氣:「你知道為了能批下這高郵答剌罕軍,我們家花了多少代價嗎?送禮不要講了,光是管家就有三個天天跑在衙門和去京城的路上跑這個事;這個答剌罕軍編制是千戶長,正編八百人,揚州路出四百人的補貼,剩下的軍餉、裝備、武器靠高郵商戶募集;」
「八百人?怎麼到我這裡只有一百人了?不是四百人是官定的嗎?」蕭翰豎起了眉毛:「莫不是二伯也要吞空餉?」
「吞你個頭。」蕭滿堂哼了一聲:「揚州路給四百兵餉,但那是給你軍隊的嗎?那是孝敬各位大人的。告訴你,到了高郵,一個銅錢的軍餉都沒有了。這一百人的軍餉、馬匹、裝備全是要我們自己掏錢!說白了,誰博到這答剌罕軍千戶長,就得自己養著這一百人。」
「這不就是二伯的私軍嗎?和我爹鄉勇一樣啊。」蕭翰說道。
「你爹家鄉勇自己有地呢,我高郵哪裡有地給他們種?燒錢的買賣。」蕭滿堂咬了咬牙,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好像正有人用火燒他的荷包:「但就這事,我們家出了大力,還有人想搶。」
「搶?」蕭翰一愣:「誰?」
「除了艾菩薩那個王八蛋還有誰!」蕭滿堂一聲低吼,眼裡全是怒氣。
「高郵富艾菩薩?和二伯齊名的那個高郵鹽商?」蕭翰問道。
「什麼富?一個高郵路總管小妾奶媽的乾兒子的鄰居癟三而已,現在敢騎到我們頭上來了?囂張個狗屁!」蕭滿堂把這個死敵的底子咬牙切齒的抖了一遍,然後恨恨的從鼻孔裡出了一口長氣,鼻孔翕動的好像不是在呼氣,而是把胸中的怒火全呼了出去:「放心,小弟,這次就和那個王八蛋玩真的!一定要保你當上統領。」
蕭翰並不知道艾菩薩和自己當新軍統領之間的關係,他也懶得知道,事實上,表哥切齒痛恨只是讓他打了個哈欠,他總是無憂無慮的,因為他是個年輕人,而且是個衣食無憂的大少爺。
就在這時,轎窗外傳來一聲低呼:「公子,城到了。」
「高郵到了?」蕭翰滿面笑容的把頭伸到外面,只見一座土灰色的城出現在視野裡,圍繞它而建的是一圈圈鮮亮城外住宅或者落魄的棚屋,在遠處看去,它們的屋頂連成一片,好像一大片土濛濛的蜘蛛網虛浮在大地上,而高郵城就在這中心破網而出,城牆和門樓如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以一種無所謂到冷漠的態度,看著自己腳下的滄海沉浮。
它的城牆是褐色和綠色相間的,綠色是爬滿它牆體的籐蔓,襯托著百年未變的牆磚,這些磚石滲透了百年的滄桑,落在它們上面的土已經凝結成粘土,長了出綠色的苔蘚,好像標誌著它蒼老的老人斑。
除了這些之外,此刻它的身上還殘留著百年前的刀砍斧劈,甚至有幾處凹痕,這是鑲嵌著它當年面臨的攻城炮的怒吼回聲,有些地段的城牆因為太過久遠而倒塌了,因為新的主人是馬上得的天下,他們恨惡堅固的城池源於他們騎在馬上的祖先血的教訓和無奈的苦毒,因此嚴禁對任何一座城修葺堅固,高郵也是其中之一,在缺口一邊的高牆上,城頭上自生自滅的小樹無奈的俯視著缺口,好像是個遠房親戚看著這垂亡的那人那般無可奈何。
高郵這個老人連它自己的名字好像也記不住了,模糊的就像北門上面石頭雕刻的「高郵」石頭匾額一般,被雨水和風沙磨蝕只能迷迷糊糊的看見一些支離破碎的筆畫。
而城外因為近期安徽大旱,無數流民湧進了這個地區,就像去年紅巾賊之亂河南流民湧過來一般,他們整個人都像一團土坷拉變的,從地裡剛刨出來的,只有閃爍著恐懼和絕望的眼睛一閃的時候你才能把他們和活人聯繫起來,他們或擠進了簡陋的窩棚,或在大路兩邊逡巡等著善心的施捨,路邊跪了一地的人,都是賣兒賣女或者自賣自己的,而他們後面是新興的驅口市場,有錢而聰明的販子先把健壯或者美貌的男男女女買來,再在簡陋的木台上聲嘶力竭的吹噓叫價來轉手倒賣給富人。總之這些會走路的「土人」污穢不堪,好像一股濁流把原本就老邁骯髒的高郵弄得更加骯髒,好像是掛在老人嘴角的一涎渾濁的口水。
這就是蕭翰眼裡看到的高郵。
但這次,蕭翰卻滿臉興奮,卻像他一次來這裡一般,因為這一次他要在這個城裡打造自己的事業。這不是一座衰老的城池,而是一座嶄新的夢想,對他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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