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湖小築。
鉛雲幕地,漫雪盈綴,烈風不興,琴韻綿遠。
漫天大雪籠罩下的草亭內,紀嫣然一曲奏罷,撫琴遠眺,幽幽的目光融進了亭外灰白鮮明的世界,任由兩隻纖纖素手散漫的撥弄著琴弦,出毫無節律地「嗡」「嗡」聲。
侍立在旁的婢女們知道自己的小姐已經沒有繼續彈奏的興趣了。這些天來,小姐會時常的像這樣呆呆的出神,大家也都習慣了,誰也不會去打攪她。可是,今天卻是在這樣漫天大雪的戶外,小姐她自己渾不在意,可是作為下人的她們卻不能不提醒她,小心風寒。相互看了一眼,幾個婢女正待話,卻忽聽亭外小徑上一個清脆曼妙的聲音吟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嗯?」紀嫣然從沉思中驚醒,臉兒微微一紅,輕聲道:「粲兒,你又來取笑我了,在那邊偷聽了很久了吧?今天這麼大的雪,你父王怎麼放心讓你出來的?」
「咯咯咯咯……」隨著一陣銀鈴似的笑聲,魏粲轉過那一叢枯樹,出現在亭外的小徑上:「紀姐姐,原來你早就知道我來了,看你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還以為你……算了,不說這個了,我這麼辛苦的冒著大雪跑過來,你待會兒可要好好的感謝我呀!」
「要我感謝你什麼呀?你這個鬼靈精的丫頭,還不趕快跟我進屋裡去——看你都凍成什麼樣了,」紀嫣然看著臉蛋兒和鼻尖都紅紅的魏粲,笑著說:「現在要不是大白天,我都以為自己看到山精了呢!」
「哼,」小山精跑過來拉住了紀嫣然的手,不依的道:「紀姐姐,我這可都是要給你報信才凍成這個樣子的,你還笑話我!」
「呵呵,」紀嫣然站起身來,笑著刮了一下那紅紅的鼻尖,道:「有什麼需要你大冷天的跑來告訴我?你知道的,我對你父王他們的那些事從來都不感興趣的。走吧,快跟我進屋裡去吧。」
「哼,那些事,我比你還沒興趣呢!」魏粲一面跟著紀嫣然往後面居住的小樓走去,一面笑嘻嘻地說:「紀姐姐,你還是趕快想一想用什麼東西來還我的消息吧!」
「難道是……」紀嫣然微微一怔,眼裡露出了一絲幾不可查的失望,隨即笑著說:「原來是粲兒時時念叨的項大夫回來了,難怪你這麼好興致呢!」
「什麼是我念叨的項大夫?」魏粲跳道:「我那可是因為有個人老是在心裡念著他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才經常在那個人面前替她說出那個項少龍的名字的!」
「噗嗤」,紀嫣然樂了,這個粲兒可真逗,也難為她能一口氣把那麼長的給話講完了。
「紀姐姐,你不信麼?」魏粲睜著眼睛道:「那我可就不說了!」
紀嫣然抿嘴一樂,並不搭她的話茬,因為她知道,過一會兒,她自己就會忍不住講出來的。果然,才進了小樓的客廳,還不等上樓,魏粲就忍不住了,一把拉住了紀嫣然的手,道:「好了好了,我還是比不過紀姐姐你的涵養,我實話告訴你吧,你剛才可真的是猜錯了,那個項少龍到現在根本就沒有消息——那幫笨蛋,到現在還以為他呆在軍營裡擺架子呢——我是無意中聽龍陽那個娘娘腔提到,囂魏牟回來了。」
「什麼?」紀嫣然悚然一驚,囂魏牟不是在追捕項少龍嗎?他怎麼回來了?難道說他已經把……紀嫣然不敢再想下去了,反手抓緊了魏粲的小手急道:「你還聽到了什麼?」
「沒有了!」魏粲一邊齜牙咧嘴的苦笑,一邊說:「你知道,他們做什麼事,從來都是瞞著我的,還有,你輕點兒,抓的好疼呀!」
「呃,我來給你揉揉。」紀嫣然心不在焉的揉著揉著魏粲的小手,渾然不知魏粲早已偷偷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換上了旁邊一個婢女的手來消受這難得而痛苦的按摩。
「紀姐姐,你別老呆呀!」魏粲既然已經把自己的肢體從危險的地方解救出來了,話也就多了起來:「你得趕緊想個辦法打聽一下呀!」
「噢?」紀嫣然計較已定,連忙放下了婢女的手對她道:「紋心,你這就去到大梁去邀請龍陽君同那個囂魏牟來小築賞雪,另外,在請幾個陪客……嗯,聽說韓國的公子非到大梁來了,就請他吧……嗯,還有個叫鄒衍的……嗯,好了就這幾個人吧。對了,你最後再到信陵君府上,就說我聽聞趙國的項少龍大夫才華出眾,想請信陵君帶上他也到小築來吟詩繪畫,賞雪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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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你可是給老夫出了一個難題。」雅湖小築樓下的客廳裡,信陵君苦笑著對紀嫣然道:「那個項少龍,我至今尚未見得一面。雖然王兄命我接待趙國諸人,可他的手下說他臥病在床,這都已經一個多月了,從來就沒見他出過他的那個軍營!我是已經把你要見他的話告訴了他的手下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在這個時候痊癒。要是他今天能來的話,連我都要感謝你了呢!」
「這樣呀,嫣然不知,倒是給君上添麻煩了。」紀嫣然眼睛的餘光瞥著座位上的囂魏牟,果然看到在信陵君提到項少龍的名字的時候,那凶漢的眼角不自覺的一跳,看來他對項少龍的印象還挺深的呢。
「嗨,這麻煩也不是你添的了,」信陵君擺了擺手道:「老夫也同樣是代人受過而已了,哈哈,不提他了,說來我還真是沾了那個項少龍的光,才能有機會再來聽嫣然你撫琴呢,那個項少龍要是不來,那也是他自己沒福分……」
「我看那個項少龍真的是沒福分了呢……唔……」一個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不過旋即又被人摀住了嘴巴,紀嫣然早已注意到,囂魏牟正氣急敗壞的摀住了他身邊的一個壯漢的嘴巴,而陪同他們前來的龍陽君等人的臉上無一不露出尷尬懷疑的神色。
「這位壯士,」紀嫣然轉過臉去,盯著囂魏牟道:「為何要摀住同伴的嘴巴,難道在我這裡有什麼話是不可說的麼?還是你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呢?」
「啊……」囂魏牟看著紀嫣然那絕世的容顏面對著自己,心下不由一慌,倒是被他旁邊的寧充掙了開來。
「大哥,你幹什麼要捂我的嘴?我又沒說什麼錯話!他項少龍不是……」
「住口!」一聽到「項少龍」這三個字,囂魏牟的腦筋立刻清醒了過來,沉聲喝道:「不要再說了!」
「那個項少龍怎麼了?」紀嫣然一副好奇的樣子,問出了在座的所有的人心裡想問的問題。
要說這一個半月來,在大梁最流行的的話題是什麼,那一百個人中,會有九十九個告訴,是趙國送婚的使節、公族大夫項少龍臥病不起這件事。而如此高的關注度卻並不是最能引起你興趣的,因為,那第一百個人會嘴巴一撇,不屑一顧的看著你,彷彿你是多麼的無知似的。然後,看你的誠懇度達到了一個什麼指標,他才會拉著你到街角的一個角落裡,神秘的貼到你的耳邊悄聲告訴你:「那個項少龍根本就沒病!全是裝的,因為呀,大梁城裡有人要害他,所以他才會裝病,躲在城外不進城,除非大王把那些要害他的賊子找出來,他才會把趙國美麗的公主奉上……」
事實上,除了那些四處亂飛的小道消息外,這個時候住在大梁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對這個神秘莫測的使團感到萬分的好奇。這不僅僅是因為自從到達大梁一個半月以來,使團中從來沒有一個人進過大梁城,更讓人感到高深莫測的則是大梁城裡諸人的態度。負責聯絡魏趙聯姻的信陵君不僅不著急,反而像沒事人似的,自從使團剛到的第一天去拜訪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到那個軍營裡露過面。另一方面,魏安釐王好像也忘了這個趙國的使團似的,不僅自己從來不提那個使團的事,要是有哪一位大臣提起了,旁邊一准有人——不是龍陽君就是龍陽君的鐵桿——跳出來打斷那位大臣的話,而安釐王也就很樂意的顧左右而言他了。
所有的大道的和小道的消息,無一例外都引起了這個戰國諸侯都城裡的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升斗小民們的極大的興趣,開創了中國娛樂八卦的先河。而在這河中央的披風引浪被人們念念不忘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就叫項少龍。
現在,坐在雅湖小築裡的客人們,忽然從看起來跟趙國人毫不相干的齊人口裡聽到了有關那個項少龍的消息,這怎麼能不引起人們極大的好奇心!一時間,幾乎所有的人都暫時忘記了雅湖小築那嬌媚無雙的女主人,耳朵和眼睛無一例外的指向了那個被囂魏牟叫做寧充的人。而同樣的,女主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異乎尋常的好奇心,倒是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了。
「呃——」面對眼前那雙盈盈漣漣的雙眸,寧充的腦子「嘩啦」就是一暈呼,再也想不起來囂魏牟這個人了:「那個項少龍肯定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嗡——」紀嫣然搞不清這是自己腦子裡的聲音還是自己客廳裡的聲音,不過這時候卻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異常了,因為一個尖利的聲音已經從客廳的帷幔之後傳了出來:「你胡說!項少龍怎麼可能死了!」
那是魏粲。
小姑娘眼睛通紅著從後面竄了出來,指著寧充道:「你撒謊項少龍怎麼可能死……你一定就是在撒謊!嗚——」
「公主!」信陵君和龍陽君等人驚愕的望著魏粲,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
「我沒說謊!」寧充並不認得魏粲,也沒有心思考慮別人的反應,他只是看到了剛剛紀嫣然眼裡突然流露出來的那深痛的悲哀,心裡莫名其妙的酸楚、惶急、憤怒和凶戾,那一刻,他只想傷害身邊所有的人,包括面前那個自從進到屋裡見到她以來,讓他產生了各種各樣美好幻想的可人兒!
「我沒有撒謊!」寧充又看了一眼紀嫣然,憤然叫道:「我們追了他二十多天才逮到他。為了要他的命,我們整整二百多個兄弟,死的就剩下了現在這十幾個人了——不過我可以保證,他身上挨的劍絕不會比我們這些人數少,我自己就還在他身上劈了一劍呢!不信你問大哥……大哥,我沒騙他們吧!」
「沒有!」事已至此,囂魏牟反而放下了心情,長身而起,大聲道:「寧充說的沒錯,我們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項少龍死在我們面前,不過,照我看來,他肯定也是活不下去了。他是個了不起的劍手,我們兩百零三個弟兄圍著他,卻他一個人砍翻了我一百八十七個弟兄。不過,我們剩下的這些人,也沒能讓他太痛快了,他身上被我們開的洞也不少於我們這剩下的十六個人的人數——我們還是值了!不過,就是他還沒死,我們也不怕……真的不怕!」
……
客廳裡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齊國囂魏牟和他的手下,那是凶名遠著,個個都是強悍不要命的角色。可是這次居然被那個項少龍放翻了一百八十多人——聽囂魏牟的意思,還是他一個人對囂魏牟兩百多人,可惜了,這樣一條好漢……
「嗚——」魏粲放聲大哭!
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清脆中滿是英爽的女聲做歌道:
「也有心上人,也有老母親;
也有生死情,也有離別恨。
進山就愛山長青,行路最恨路不平。
燃盡熱血含笑去,高山流水獵人魂!」
紀嫣然身體一顫,那聲音好熟,像是她……可是,她怎麼來了?聽她歌裡的意思,難道項少龍真的——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這野俗通暢、但卻分外清新感人的民曲中的時候,那做歌之人高聲道:「趙國項少龍應約前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