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跟蹤、搜查、追捕,有的捕風捉影,有的道聽途說,有的遊山玩水,有的應付塞責,連王文書的影子都沒有見著。只有一中隊特務隊的一夥人,跟蹤追跡,勞神費力,但是,最終還是沒有抓住王文書。最後,結果使謝文輝、袁作孚大失所望,垂頭喪氣。他們罵保警局的下屬官兵,說「都是些蠢豬,不中用的東西」。袁作孚也受了謝文輝的氣:「袁局長,這保安警察還應該加強訓練才行,素質這麼差,怎麼保一方平安?」
「是呀,謝主任。」袁作孚恭敬道。
兩個人密謀一陣以後,袁作孚走了。謝文輝獨自一人坐在沙上,香煙一支緊接一支地抽,長長的煙頭堆滿了煙缸。他從沙上站起身來,反背著手,在客廳裡踱來踱去。窗外,是滂沱大雨。天色,黑沉沉的,像黃昏的時候一樣。閃電不斷,刺眼的閃電,時時把屋子照得透明;雷聲轟鳴,震耳欲聾,令人膽顫心驚,大地在顫抖,房屋出「吱啞」的聲音。此刻的他,像到了絕路的時候,他感到沮喪、絕望。一聲霹靂,把他驚倒在桌邊。好一陣,他才從驚嚇中醒過來。「完了?難道真的到了窮途暮日?」他想著,歪歪邪邪地走到沙面前,一下子倒在沙上,全身像散了骨架一樣。
鄒軍和廖作雲一起出去「搜查」王文書,幾天的時間,鄒軍給廖作雲講了一些革命的道理,講得很策略,對廖作雲來說,產生了不少的影響。他那種觀望、徘徊的態度生了改變。他根本無心搜查、追捕王文書,只是隨便應付了事。他對鄒軍說:「王文書的出走,是很危險的。」這一切,都使鄒軍感到滿意。他們每天都打聽各中隊搜捕的情況,每天都為王文書的安全擔心。他們甚至想到護送王文書離開的事。但是鄒軍心裡明白,王文書是一位了不起的地下黨工作者,足智多謀,英勇頑強,他會有辦法的。
「中隊長,王文書會遇到很多想不到的困難,但是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一切困難,他都會戰勝的。」鄒軍對廖作雲說道。
他們回到營房,向上司匯報了情況。袁作孚儘管不滿意,但是對廖作雲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得說道:「廖中隊長,以後你們四中隊可得小心才行囉。」
「是,一定,一定。」廖作雲站在袁作孚面前,畢恭畢敬地說道。
鄒軍在一天的晚飯後,約陳德成一起到余仙橋張老闆的茶樓上:「老陳,各中隊的班長的情況怎麼樣?」他喝了一口茶,說道。
「他們都願意結為拜把子兄弟。」陳德成點燃一支裹好的葉子煙,抽了兩口,小聲說道。
「三中隊一排的楊排長,這個人是一個剛性烈漢,為人比較正派,在下級官兵中很有影響,由他出面組成一個兄弟結拜會,是完全可以辦好的。」鄒軍對陳德成說道。
「好,這個工作就由我來做。」陳德成說。
「行!」鄒軍說。兩個人又研究了一些具體的作法,他們才離開了茶樓。
又過了幾天,在余仙橋的飯館裡,坐了幾桌縣保安警察局的官兵。
桌子上擺滿了各種佳餚。還有幾瓶密封的好酒。瀘州老窖,宜賓特曲,邛崍文君以及本地特產名酒。
一切都就緒了。司儀鄒軍站在中間,對大家說道:「各位兄弟,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在今天,我們會聚一堂,結為兄弟,這是我們的心願,是不是?」
「是家異口同聲地說道。
「好,現在,請楊排長給大家講話。」鄒軍道。
一陣掌聲以後,楊排長站了起來,朝四周看了一眼,心裡很高興,說道:「各位弟兄,今天,我們結為拜把子兄弟,從此以後,我們都要以兄弟之禮相稱呼。既然是兄弟,我們就要有共甘苦,同患難的思想和精神。只要是我們的弟兄,不管哪個有難,我們都要伸手相助,大家說對不對?」
「說得好,說得好。」大家齊聲道。
「現在,我們就舉起酒杯,為我們結為拜把子兄弟,為我們今後的共同利益,對天誓。同飲!」楊排長把酒杯舉得高高地說道。
在座的所有官兵都舉起了酒杯,對天誓:「結為兄弟,忠貞不二,同甘共苦,至死不變。」
然後,大家乾杯,一飲而盡。接著,便狂飲大嚼,一個個喝的醉醺醺的,才三三兩兩地離開飯館。
保安警察局中各中隊的班長,幾乎都加入拜把子兄弟會,會長是楊排長。大家都稱呼他「大哥」。有一天,楊排長從外面回來,在路上遇到鄒軍,劈口就喊:「老弟,走,到張老闆的樓上去喝茶。」鄒軍知道他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對他說,就跟著他到了張老闆的茶樓上,茶杯剛放好,楊排長就對鄒軍說:「老弟,聽說快要打到四川來了?」
「哪個說的?」鄒軍佯裝不知。
「我在付加催收糧款,聽一個紳糧說的。」楊排長正二八經地說。
「大哥,要是真的這樣,你看我們啷個辦?」鄒軍略顯為難地說。
「你我都沒有拖有的血債,這就不怕。只是,你是特務隊長,我是排長,以後也不好說。」楊排長有些擔心地說。
「大哥,只要我們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就不怕。」鄒軍說道。
「老弟,我說,現在看來得天下是沒有啥子說頭的了。我們做事情也不要那麼認真,有的事情混得過就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楊排長推心置腹地說。
「大哥說得有道理,我今後一定注意。」鄒軍順著楊排長的口氣說。
「聽說謝主任和李縣長翻臉了。」楊排長說。
「啥子事?」鄒軍接過話問道。
「謝主任說李縣長不管事,李縣長說謝主任是一縣的黨魁,又是參議長,應該多管些事。兩個人打肚皮官司。」楊排長說出了內情。
「結果呢?」鄒軍進一步問道。
「聽說李縣長為自己在找退路,謝主任知道自己樹敵太多,也想借梯下樓。」楊排長說道。
「哦,是這樣。」
兩個人在樓上寒暄了一陣,就一起回營房去了。鄒軍回到營房,在去伙食堂的路上,遇上陳德成。陳德成笑嘻嘻地對他說:「鄒隊長,今天晚上打牙祭,我專門給你們特務隊多弄了兩樣菜。」
「陳班長,這啷個要得呢?」鄒軍口裡說著,心裡卻甜蜜蜜的。他想,陳德成一定得到什麼好消息,他的臉色就像晴雨表,有好事,就是天晴;有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就是陰間多雲;有嚴重的事,就是雷陣雨。
來到伙房,陳德成拿出早已為他準備好的飯菜:「你看如何,不賴吧?」他滿臉堆笑。接著,又從廚櫃裡取出一瓶上好的麴酒:「鄒隊長,你辛苦了,今晚,我陪你喝兩杯。」
酒菜下肚,鄒軍悄聲問陳德成:「你今天這麼高興,究竟是撿到金子還是銀子?」
「你猜一猜。」陳德成神秘地說。
「這,肯定是好事。」鄒軍說道。
「天大的事,從古到今都沒有過的好事。」陳德成還在賣關子,不直接說出來。
「究竟是啥子好事?」鄒軍急不可耐地問。
「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建都在北平,現在改為北京了。」陳德成朝四周望了一眼,見沒有人,於是高興地說道。
「太好了,太好了。啥子時候成立的?」鄒軍又進一步仔細地問。
「十月一日。」陳德成說。
「哦,十月一日。十月一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生日。」鄒軍興奮地說。
「來,來,痛痛快快地喝兩杯。」陳德成拿起酒杯,斟了滿滿的兩杯。
「老陳,目前,我們面臨的任務還是很艱巨的。」鄒軍說道。
「老鄒,剛才所說的消息是鐵石來信告訴的。他還說,小王已經達到目的地,參加了新的工作。小王向我們問好。」陳德成時時四周有沒有人,然後繼續說道:「組織上要求我們抓緊時間做廖作雲的工作,同時還側面對四中隊官兵早日反戈,為迎接解放軍的到來,配合解放軍,一起解放仁壽、成都做貢獻。」
「這是我們的任務,我們一定要克服種種困難,努力完成。」
「老鄒,這副擔子,主要放在你的肩上,你會多辛苦些,多擔些風險的。」
「老陳,這沒有什麼。」
二人一邊吃飯,一邊談話。應該談的都談了,應該做的,將努力去做。他們的心裡格外振奮。這是他們來到保警四中隊後第一次這麼高興,這麼舒暢。這也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愜意,這麼愉悅。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風馳電掣,頃刻之間,傳遍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傳遍九州四海,傳遍全球。無論是中國的每一個黨員,還是她領導下的人民,無論是中國的朋友,還是她的敵人,對這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都產生了不小的不同的反應。
謝文輝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不比別人遲。近一段時間,在人靜的時候,他常常打開他請人從國外買回來的收音機,暗中收聽消息。當他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十月一日宣佈在北平成立的消息的時候,他差點兒癱倒在地。「完了,完了,徹底完蛋了。」他獨自一個人,無力地躺在床上,長吁短歎,淒楚地叫道。他在思考退路,但是,他總想不出一點點門道兒來。他又想到將來的處境,不覺毛骨悚然,有些悲哀。他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劊子手,他又是一個像螞蝗一樣的吸血鬼。退,對他來說,是無路可走的。進吧,還能做些什麼呢?流芳千古,遺臭萬年,只是兩句空話而已,歷史上有多少人這樣做了呢?
他又想到李縣長,說這人見風使舵,還沒有來就嚇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也是一個無能的鼠輩。他又想到袁作孚,這傢伙頭腦簡單,四肢達,像一頭蠢豬。縣衙門裡的各局要員,都他媽是一些唯利是圖、見風使舵的傢伙。商會會長聞風而逃;財政局長填飽私囊,溜之大吉;文教局局長裝聾作啞;稅務局長隱姓埋名;還有其他一些官員,各行其是。整個衙門,像一隻丟失了零件的鐘,停止了轉動。他想到這些,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身為一縣之黨魁,他想起了總裁的錦囊妙計。於是,他親自登門到李縣長家:「李兄,目前國難之際,黨危之時,凡黨國之忠臣,應為黨國效力。賢兄為黨國之精英,總裁之忠實信徒,在全縣之內,深孚眾望。眼下,望賢兄擔負起一縣黨國之重任,以全黨精誠團結,揚艱苦卓絕之精神,共度難關,以求日後之永久太平。」
「謝主任。黨國之重任,余才疏學淺,不敢擔當。」李縣長心裡不滿,口裡連連推辭。
「賢兄,就這樣。過一段時間,我再來看你。黨務之事,我已經向各局各部門交待,由你一手負責。」謝文輝不容李縣長多說。說完以後,便起身告辭。李縣長便啼笑皆非地擔當起了一縣的黨魁之重任。
謝文輝把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就帶著五姨太,離開縣黨部,引退回家。他回到家裡,一切又感到是那麼的陌生,一切又感到是那麼的熟悉。剛到家,凳子還沒有坐熱,中隊長就前來向他匯報情況:「謝主任,共黨活動頻繁,鐵石一夥又在各地煽風點火。那些窮困的人家,公開向紳糧、地主進行面對面的鬥爭,有的大紳糧聽說要打過來了,就帶著家眷和細軟飾逃到城裡去了。」中隊長還沒有匯報完,蓮花鄉鄉長賈先澤趕來,氣還沒有緩得過來,就大聲武氣地說:「謝主任,大事不好了,窮鬼們要翻天了。」他把佃戶如何要求執行「二五減租」,如何同大的紳糧地主吵架、鬧架、不交租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後歎息道:「事情硬是不好辦囉。」
謝文輝對中隊長和賈先澤心平氣和地說:「中隊長,賈鄉長,你們和我都是同鄉,老朋友。現在,黨國處於危難之時,我們要盡心竭力地為黨國效勞,牢記總裁的教導『精誠團結』,還有『艱苦卓絕』。你們都是讀書明禮的人,明白蔣委員長這兩句話的精深內容、微言大意嗎?」
「明白。」中隊長和賈先澤齊聲道。
「那,那就好。」謝文輝說道。
中隊長和賈先澤沒有說話,筆挺地坐著,好像接受聖旨似的。
「好。你們去吧,有啥子事隨時來找我。」謝文輝安慰他們一番。
中隊長和賈先澤如同囚犯獲大赦一樣,高興地離開了謝公館。
晚飯後,謝宗明把所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謝文輝。謝文輝聽後說道:「宗明,現在形勢驟變,要做好兩手準備,你可以到成都去一趟,替我買一套房子。」
「是,二叔。」謝宗明領命出門。
隨後,他又把謝宗成和劉珊叫到身邊,向他們詢問了一些情況。他先對謝宗成說:「宗成,你是謝家的香火,事到今天,你還無所事事,很使我失望。你要學會自謀生計,否則,將來會一無所有,沒有立身之地的。」他又把話對著劉珊:「劉珊,你到我們家已經有一年多了。我們家中的事,你是一清二楚的。宗成不配你,你吃了不少的虧苦。不過,生活上,我們還是沒有虧待過你的。」他還說了一些別的事,謝宗成和劉珊聽了以後,才唯唯喏喏地離開。
夜深了,五姨太早已經睡了,他卻一點兒也睡不著。是因為激動興奮嗎?不是。是因為諸事不遂心意嗎?或許有一點兒吧。那麼又是什麼呢?是寂寞。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孤獨、寂寞。街上,沒有人點頭哈腰了;家裡,前來拜訪請安的人幾乎沒有了。這是一種真正的冷清、孤獨啊。他,彷彿置身於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他,猶如站立在一塊巨大的冰島上。他,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面臨著一場大的災難:殺身之禍,滅頂之災。
深秋的夜晚,秋風瑟瑟,冷氣襲人。他躺在床上,儘管被子不薄,但是,他感受到一種寒意,無法抵禦,無法抗拒的寒意。他睡不著,過去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的眼前幻成:「文輝,赤匪來了,我們完了。」他的父親生病期間,聽說來了。躺在床上,叫了兩聲,眼睛一閉,沒有事了。這是一九三五年的事。
「謝縣長,這是小人的一點意思。」一個油頭滑腔的四十多歲的人走到他的家裡,奉獻一個用紅絲綢裹著的小匣子。他打開一看,是十根金條。他的眼睛笑了,心裡明白這是作官的好處。但是嘴裡卻說:「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怎能徇情枉法?」但是口氣很軟很軟,又說道:「看在你我的交情上,就試試看。」他收下了金條,那人走了。原來,那送金條的人是縣裡有名的惡霸,他的兒子犯了民女又殺害民女的死罪,他是為救兒子的命而來的。後來,謝文輝斷案,死罪變成了活罪,最後又撬竹槓,那活罪變成無罪,罪犯免罪釋放。這是他剛任知縣不久的事。
「謝縣長,只要你能給我一條命,我可以讓你們一家富甲一方,終身富貴。」這是一個年近四十的肥頭大腦的傢伙對他的承諾。
「你有什麼能耐?」他不信地問。
那傢伙把嘴巴湊到他的耳邊,對他悄悄地說了一陣。他默然答應了。原來,那傢伙造假貨幣,被人告,謝文輝得知情況後,將派人捕捉,那傢伙得知消息,就立即獨身來到謝文輝家中,願以兩皮箱貨幣換取腦袋,並說假幣隨你要多少。謝文輝沉思一陣以後,同意了。後來,他來了一個桃李換符,偷梁換柱的手段,把一個小偷判了死刑。那個偽造貨幣的傢伙,卻被放了出來,隱姓埋名,逃之夭夭。這是他在任縣長兩年後幹得一大勾當。不久,在蓮花鎮修起了別具一格,中西結合的公館。
在本縣任職,先是縣長,後是黨部主任,縣參議長。一年四季,逢年過節,紅白喜事,前來朝賀,厚禮相送的人絡繹不絕。風流韻事,則不一而足。五姨太曼麗,雖名媒正娶,卻也是後來的事。
他想到這些,不禁有幾分膽怯。他明顯地感到,已經是窮途暮路了。但是,他卻十分思舊。過去的一切,那轟轟烈烈的場面,那盛氣凌人的威嚴,那頤指氣使,一呼百應的情景,那千嬌百媚的笑靨,那點頭哈腰,惟命是從的姿態……這一切,都使他興奮、難忘。他多麼希望這些能再現在他的面前啊!
他又冷靜地思考了一陣子。突然,「東山再起」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跳躍不止。他又幻想起「東山再起」的含義的情景,「謝安,謝文輝都是謝啊!同個宗脈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