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永無休止。彈指揮間,又是幾個月。隆冬已經降臨,大地像一頭疲憊不堪的雄獅,早已躺著,一動也不動的,進入了酣眠和養精蓄銳的狀態。
今年的氣溫比往年還低,格外的冷。一連幾天的鵝毛大雪,使大地變了樣。樹枝,竹梢,房屋上,山坡上,田野裡,白茫茫的一片,成了一個粉妝世界。
朔風還在呼呼地刮著,大雪還在空中胡亂地飛舞著、跳躍著;天空,昏黃而帶鉛色;烏沉沉的浮雲在空中穿來穿去,似乎在追趕什麼,又好像在百無聊賴地信步,在毫無目的地閒逛似的。
雪扎得厚厚的。有的樹枝被壓斷了;有的矮小的四面透風的簡陋的房屋,經雪一壓,風一吹,倒下去了。各家各戶的林盤裡,竹子被壓得勾腰駝背,有的破了,有的斷了。
氣溫低極了,大地上能夠見到的,除了白皚皚的漫山遍野的雪以外,只有冬水田凝結的厚厚的冰了。
天上沒有飛禽,地上沒有走獸。整個大地是那麼的靜謐,似乎完全失去了生氣。
謝文輝近來的脾氣總有些暴躁,無論是家裡人對他說什麼,還是外人對他說什麼,他都不認真地聽,別人說完了,他竟問:「還有呢?」這樣使得對方啼笑皆非。他經常住在家裡,縣上的公事,好像有他無他一樣。他是在下雪以前回家的,在家已經好幾天了,有許多人來拜訪他,他總把客人拒之門外。
他的心情同一個患了嚴重的慢性病患者一樣,整天煩躁不安,心心慌慌的。他對家中的人,也有些不滿,五姨太不懂政事,有時也要過問;謝宗明做蓮花鎮區稅務所長,搞了不少徇私舞弊的事,下面議論紛紛;謝宗成讀書不爭氣,學了一套日嫖夜賭,不務正業的本事,最終不能成事,只會敗家。其他家人,都是各積私方,經常為小事爭吵不休。只有劉珊這個兒媳,才貌俱佳,賢慧溫柔,但她是外人,況且又不願理家務,還心甘情願地去做小學教員,還教學生什麼愛國的道理,對「二五減租」的事,在學生中大肆宣傳,影響很不好。他想到這些,深感謝氏家業面臨著一種危機,便整天唉聲歎氣。他彷彿坐在即將爆的火山上。
他在外面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蓮花鎮生的一連串的事情,甚至彭山機場生的事情,都要生拉活扯地擱在他的頭上。在他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或者坐在家裡的太師椅上時,總是悶悶不語,沉思遐想。他又總是「唉,唉,唉」地長長歎息。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什麼,但是,他又一下子說不明白。他並非詩畫鑒賞家,也不是文學愛好者,但是,他一想到文人所詠唱的「山窮水盡」,「落花流水」一類的話,便不寒而粟。
近來,他很關心時局的展。他的心裡有許許多多的病,其中最大的一種病是:大勢將去矣,尚能東山再起乎?他正坐在沙上,拿著一張過時的報紙在看,上面寫著國共兩軍鏖戰中原一事。他十分擔心戰局對國民黨不利。遼沈戰役,國民黨投了幾十萬軍隊,蔣委員長坐鎮錦州指揮,結果還是一敗塗地。范漢傑、鄭國洞這些上將,也成了戰俘,東北落到**手裡。要是淮海戰役,**再次失利,那麼國民黨政權就岌岌可危,不會東山再起了。**方面,為《解放日報》撰寫了一篇元旦社論《將革命進行到底》,這是對斯大林先生建議中國國共兩黨以長江為界,一南一北相牴觸的。這更說明**方面的決心。遼沈戰役,**勝利了,共軍士氣很高;淮海戰役,打得厲害,雙方投入百萬之眾,從已經知道的情況來看,**處於不利地位。共軍方面,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譚震林、粟裕指揮,這些人都是很有作戰經驗,出師必捷的高級將領。他不敢繼續想下去,越想,腦袋越是脹,心裡越是慌。他正閉上眼睛準備養神,突然,五姨太闖了進來:「文輝,你看這報紙,你看這報紙。」謝文輝以為她給他帶來了啥好消息,忙問:「有啥子好消息,使你這麼驚風霍閃的?」
「啥子好消息,**又打了大勝仗了。啥子淮海戰役喲,**又失敗了。」五姨太說道。
「啥子安?**又打了大勝仗,難道國民黨的天數真的——。」他沒有說出口,把話沾在嘴邊。因為,他明白,這樣的話是不應該出自他的口裡的。
「文輝,時局照這樣展下去,我們是很不利的。依我看,現在**得了許多地方,說不定將來還是**的天下,現在就少和**作對,給自己將來留下一條退路才好。」五姨太見他沒有開口,接著說:「你總得替還沒有出世的人想一想。」她指的是她已經有孕了。
「你不要說了。我的事我曉得應該怎麼辦。」他打走五姨太,拿起報紙專注地看,這是《中央日報》。它是從反面來報道淮海戰役情況的。報紙還吹噓「**為了保存有生力量,暫時從中原戰場撤出」。他看了這則消息,長長地歎息道:「完了,還搞啥子自欺欺人的把戲喲?」把報紙丟在一邊,悶悶不樂。
「二叔,」謝宗明走到門口,站住先招呼,「我有事找你。」
「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二叔,已經到年底了。各鄉鎮還沒有把稅收起來。」謝宗明接著像數家珍似的報了許多沒有收到稅的名稱。
「用不著說了。寒極生熱,物極必反。你懂得這些道理嗎?」謝文輝問道,停了一下,又說道:「你曉得別人在背後怎樣戳你的背脊骨嗎?」
「曉,曉,不曉得。」謝宗明吞吞吐吐地說。
「你做事做過了頭,別人都在說我了。」謝文輝怒氣沖沖地說。
「二叔,稅收是你——。」
「放屁。你是啷個搞的?」叔侄倆說得臉紅筋脹的。
謝宗明萬萬沒有想到,他當蓮花區的稅務所長,辛辛苦苦,千方百計地為叔叔掙了許多錢,結果得不到好報,反而還被罵。他裝了滿肚子的氣,正要往外走,突然謝宗成和劉珊來了。
「爸,我和劉珊要到成都去耍幾天,你看,我們是不是多帶點東西?」謝宗成先說道。
「爸,宗成說到成都,我也不打算去,要去,也得放了寒假再去。」劉珊細聲細氣地說。
「這些事,用不著來給我說,去給你們五媽說就是了。」他心裡很苦惱,不耐煩地說道。
屋裡又剩下謝文輝和謝宗明。
「『二五減租』後,農民有啥子反應,紳糧、地主有啥子反映?」謝文輝問道。
「農民當然高興,他們少向東家交租子,日子好過了。地主和紳糧可不一樣,很多人牢騷,說少收了東西,上繳國家的稅還是不少。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謝宗明說。
「你再擬個告示,強調『二五減租』一事,要注意措辭,要體現黨國對百姓的恩惠。」謝文輝說,「還有,區長在區署沒有?」
「在。你要叫他來?」謝宗明問道。
「不必了。啥子事,都應該多一個心眼才是。」謝文輝教訓似的說道。
謝宗明走了。謝文輝站起身,走到階梯上,見院子裡的各個地方都積滿了雪,瓦房上還積了厚厚的雪。雪花還在飛舞、飄散,又夾雜著零星的雨水。他雖然身著皮袍長衫子,頭戴高級暱帽,全身武裝的厚厚實實的,卻還是感到寒氣*人。他全身不禁顫抖起來。他又走進屋裡,關了門,在屋裡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推開門,走到階梯上,又看了看天色。沒有對家裡任何人說,就朝大門走去,在過道轉彎處,聽見謝宗成和五姨太吵架的聲音,又聽見劉珊勸說的聲音。他沒有理睬,走出了大門。
他走到區公所蘇吉雲住的地方:「蘇區長在家嗎?」
「哦,謝主任!快坐,快坐。」蘇吉雲見他一身是雪花,並出「絲絲」的聲音,說道:「謝主任,有啥子緊要的事,帶個信就是了,用不著勞你的大駕。」一邊說,一邊給謝文輝拍身上的雪。
他見賈先澤也在這裡,正要招呼,賈先澤卻說:「謝主任,『二五減租』的事,有許多地方都沒有執行,為啥子我們蓮花區要搞得這麼扎勁,圖個啥子嘛?」
未等謝文輝回答,蘇吉雲先把賈先澤的來意告訴了他。他聽了以後說道:「蘇區長,堅定不移地執行『二五減租』是對的。賈鄉長一時不理解,將來會理解的。這件事,我們做官的,一定要帶好這個頭。」
「真怪,他竟然說出這些話?」賈先澤對謝文輝的話大惑不解。
「謝主任,『二五減租』是蔣委員長的指令,幾個月來,在你的直接領導下,蓮花區的情況還是比較正常的。」蘇吉雲說道。
「得民心得天下,失民心失天下。民心不可違。這是先賢聖人所說的至理。中華民國,從辛亥革命成功以來,幾經周折,有了三十幾年的歷史,現在問題又很複雜。蔣委員長是英明之主,他的話,我們必須不折不扣地照辦方是。」謝文輝說了一通大道理,其實,他是有意說給賈先澤聽的。
賈先澤挨了一頓克,唯唯喏喏,不高不興地離開了區公所。
「蘇區長,目前黨國正處在艱苦危難的非常時期。我們每一個黨員,都應該替黨國之命運著想。要有一種為黨國的利益而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之精神。」謝文輝說。
「謝主任,為國家,為民族的利益著想,這是我們每一個黨員的神聖使命,唯有絕對服從才是。」蘇吉雲立即回答,毫不含糊地表明態度。
「好,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黨員。」謝文輝說,「蘇區長德才兼備,年青有為,不失我之舉薦。」謝文輝說完,微微一笑。
「主任栽培之恩,我將終身不忘,定將報答。」蘇吉雲顯得十分真誠。
隨後,謝文輝又向蘇吉雲瞭解蓮花鎮地下黨的一些情況。蘇吉雲籠籠統統地回答道:「這事,我瞭解得不多,聽郝隊副說,有**在活動,但是,又沒有抓到過一人。」
「對**要警惕。歷史上的楚漢爭奪天下,是很值得思考的。要是項羽殺了劉邦,要是重慶談判——。」謝文輝沒有把話說完。
「謝主任,自衛隊維護社會治安,對百姓採取強硬的手段可不是辦法。諸葛亮七擒孟獲的事,是很值得借鑒的。」
「蘇區長,區自衛隊,還有其它一些組織,如區黨部,區三青團等的事,你應該管一管才是。」
「盡力而為之,不使主任失望。」
「你看,袍哥舵把子廖作雲這個人如何?」謝文輝話題一轉。
「他是軍人,帶過兵,又有關係,這個人還可以用。他的兄弟伙中還很有些不錯的人。」蘇吉雲說。
兩個人談了一陣,謝文輝告辭走了。路上,他想:「蘇吉雲真有一套待人處世的才能,非庸人可比。」
鐵石這個走訪郎中又在蓮花鎮以及所屬的鄉鎮和鄰近的區縣公開行醫了,有時還要說一兩場評書。憑著他的這兩手,收入餬口綽綽有餘,而且人緣關係越來越好,有的人要求給他做保鏢,被委婉拒絕。謝文輝曾經視之為貴賓,又視之為仇敵。而今天對他不冷不熱,是謝文輝頓生慈悲之情,側隱之心嗎?是他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是他看清形勢,為自己的後路著想嗎?是,也不是。這是他放長線,釣大魚。鐵石在蓮花鎮也時有來往,不過,他的行蹤跪秘,真有點來無蹤,去無影的感覺。區自衛隊的探子,有好幾次都暗中跟蹤,結果,他卻不翼而飛。不知不覺地就見不到人了,氣得跟蹤的人長吁短歎。現在,可以說,由於形勢的急轉直下,那些便衣,探子多少有了點後顧之憂了。對這些事多是應付了事,來個當天和尚撞天鐘。一切情況分明,鐵石有時和鄒軍在一起,有時和肖吉明在一起,在各地行醫治病,瞭解各方面的情況。
這天,他趁天黑以後,坐著由鄒軍撐著的小船,不知不覺地來到春熙茶客棧。
肖老先生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見到過他了。一見面,高興地說:「你長結實了,你長黑了。」
「大伯,這一年多,把你辛苦了,我們很過意不去。」鐵石說。
一陣密談以後,肖老先生用待貴賓的飯菜款待他們。飯間,鄒軍說:「大伯,你為我們作了許多許多的工作,我們是不會忘記你的。」
「小軍,你說這些幹啥子,你大伯活了幾十歲,做事從來不希望報答,只要你們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就夠了。」肖老先生說。
「我們永遠會記得起你老人家的,人民永遠會記得起你的。」鄒軍不假思索地說道。
「大伯,我告訴你幾個好消息。」飯後,鐵石對肖老先生說。
「這可不是一般的好消息。」鄒軍補充道。
這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去得也很快,嚴冬過去了。陰曆還沒有過年,但是春天的氣息已經來到蓮花鎮。那路旁、河畔、山邊、坡前,那各種各樣的樹木漸漸地從酣睡中甦醒,在它們的身上,出現了一點一點的綠,這綠在漸漸增多,在一天一天地變化。
這天晚上,正是剛剛立春後的第一個晚上。雖說,冬天的寒意還沒有全部逃遁,但是,已經沒有勢力了。在鐵石過去常住的一間屋子裡,肖老先生身著棉襖,烤著灰籠火,等待著鐵石要告訴他的幾個好消息。
鄒軍坐在床上,用被子蓋著腳。
鐵石坐在一把古式的木頭椅子上:「大伯,你看,這是什麼?」他從衣袋裡掏出兩張摺好的報紙,遞給肖老先生。
肖老先生走到鐵石面前,鐵石讓他坐在油燈下,他展開報紙,原來是一份《解放日報》,在第一版,用醒目的紅色細明體大字印著:「淮海戰役大捷」幾個字。他高興極了,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真的,簡直太好了。」他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大伯,遼沈戰役勝利,淮海戰役勝利,平津戰役打響了。全國很快就要解放了。」鐵石的情緒也很激動,他高興地說道。
「第二個好消息呢?」肖老先生問道。
「還有一張報紙呢?」鐵石說。
鐵石又把報紙遞給肖老先生。這也是一份《解放日報》,登了一九四九年的元旦社論《將革命進行到底》。「這是**親手寫的,四川也等不了多久就要解放了。」鐵石說。
隨之,他又說:「大伯,我再告訴你兩個好消息。一個是蓮花區所在鄉鎮進行『二五減租』的事,影響很大,《華西晚報》上從側面透露了這一情況:『仁壽縣蓮花區實行「二五減租」,實在迅,影響川西南,在此影響下,川西壩上的雙流,溫江,崇慶,大邑諸縣,川南的榮縣,威遠諸縣,亦隨之響應,「二五減租」之運動,如雨後春筍一般,蓬勃展』。還有一個好消息,你先猜一猜?」
「這個,我啷個猜得出呢?」肖老先生說道,笑呵呵的樣子。
「春蘭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了。」鐵石也很有些自豪地說。
「大伯,要是你願意,也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的。」鄒軍接著說。
大家談得熱熱火火的,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鐵石勸肖老先生休息以後,便和鄒軍倒在床上,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天還沒有明,一隻打漁的小船已經在府河的靜靜的水面上行駛。船上坐著兩個人,每個人手持船槳,划動著江水。船在水中徐徐而行。江面上,還沒有霧,微微的夾著寒意的風順江而來,夾帶著花草泥土氣息的清新空氣,令人暢快、舒適。
「大哥,這江上的生活,別有一種味道。」
「三弟,你說得不錯。打漁人的生活是別有一番情趣的。不久。打漁人能夠在江上自由自在地打漁了,一邊打漁,一邊唱著委婉動聽的漁家之歌,那才快樂呢!」
「大哥,『二五減租』的影響真大。蓮花區的一把火,把整個川西南部都燒起來了。這硬是像你說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是**在井崗山鬧革命時說的。」
「**真了不起,真偉大,啥子事都看得準,硬是料事如神呢!」
說話的二人,一個是鐵石,一個是鄒軍。
船在緩緩地逆水而行。微風還是不斷地拂面而過,時時聽見江中魚兒活蹦亂跳的聲音。河面上,漸漸升起薄薄的乳白色的霧,宛如浮在江面上的時而揮動的輕紗似的。天空,月明星稀,月光淡淡的,瀉在江面上,猶如輕紗似的夢。
眼前這一幅動人的畫面,勾起了鐵石的詩情。他情不自禁地詠誦著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