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河沿岸的碼頭、渡口,敵人都丟下帖子,真可謂崗哨林立,戒備森嚴。要到府河的彼岸,真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之感。
謝文輝等人為了一網打盡蓮花鎮的地下黨,派了許多便衣特務到處搜查、跟蹤。又利用肖全這條狗到處追尋,嗅氣味,還是沒有收穫。不過,肖全又給劉麻子提供了地下黨可能的去向。因此,謝文輝電告彭山、新津、雙流、華陽、眉山、青神縣所屬的府河沿岸碼頭、渡口,要嚴加防查,不得放走共黨。這些地方,都加崗增哨,盤查嚴密。謝文輝這樣做了以後,幾個月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才有所減少。他認為,佈置周密,萬無一失,天上飛禽難過,地下蟲豸休逃,**即使有三頭六臂,七十二變,也難逃脫。雖有孫悟空一跳便是十萬八千里的觔斗,也跳不出他這個如來佛的手掌心。於是,他有些自鳴得意。坐在沙上,一邊悠哉游哉地吸著雪茄煙,一邊目空一切地和謝宗明談話。他心裡想著,**一定會落入他之手。他將大功告成,得到上司的獎賞,還會陞官晉爵。再說劉麻子,把身邊的幾十個隊員都放出去,像獵犬一樣,到處嗅一嗅,凡是懷疑的都跟蹤追跡。時間過了一兩天,沒有啥子動靜,他也坐臥不安了,雖說白菜花整天在他的身邊轉來轉去,但是,也無法解除他的煩悶。有兩個心腹,出門十多天了,至今杳無音信,他估計凶多吉少,內心也惶恐不安。最使他難受的是謝文輝已經克了他幾次了,說他酒囊飯袋。警察局長也當著謝文輝的面,訓斥他只曉得採花尋柳,取悅女人。他的**,他的美夢,面臨著破滅。他沒有想到**這麼難以對付。他恨**,牙齒咯咯響。不過,他又有些安慰,雖說謝文輝克了他幾次,但是,他畢竟是謝文輝的心腹,而且,他已經和謝文輝一起密謀策劃,布下了天羅地網。他手下的兵丁,都化裝到各個碼頭、渡口,配合當地的兵丁、地方民團、保長等等,進行嚴密的檢查。他想,這回定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一陣煩躁,苦悶之後,又是自安自慰。他和謝文輝一樣,正坐在沙上,不停地吸著香煙,滿屋子煙霧繚繞,揮之不去。屋子裡時時傳出乾咳聲,又夾雜著「嘻嘻哈哈」的蕩笑聲。
初秋已到,但氣溫不亞於酷暑。這天正午時分,火辣辣的太陽曬得人們喘不過氣來,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的汗水不斷地往下淌。大地上,冒出一股一股的青煙。行路難,難行路,驕陽曬,地氣曛,汗如泉,心裡煩。中年男人,坦胸露乳,把薄薄的衣衫作為汗巾。老年男人,把頭上圍成圈圈的孝帕子,取下來搭在肩上,揩臉擦汗。婦女更是走走停停,尋找遮蔭之所。
新津城外的大橋,是通衢要道,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自從接到上峰的通知以後,這大橋兩端加了崗哨,有兵丁,有便衣特務,有地痞,有保甲長輪流檢查,還有專門監督的官吏。來往行人,都要排成一字形的隊列,經過幾道關卡檢查,才能過大橋。新津是川西壩子上的一個重鎮,又是南河邊上的一個要道。商賈小販文人墨客,官吏顯貴,兵丁遊俠,多會於此。它是一個繁華熱鬧的水6碼頭,不論是寒天,還是逢場,縣城裡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很多。趕場的人,來得早,去得遲。
正午時分,縣城裡的大街小巷裡的行人還人頭攢動,擠來擠去。
此刻,十幾個中青年漢子,挑著鮮紅水亮的海椒,從縣城來到了新津大橋的橋頭。他們放下擔子,把扁擔平放在籮筐邊邊上,坐在扁擔上,抽起了葉子煙,互相交談著,從容自然,無憂無束。
「站好隊,站好隊,誰要是不聽,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一個身著軍裝的兵丁大聲叫罵道。
「老總,別說話帶八字。人都是父母養的。」一個年老的漢子好心好意地說道。他身著一件毛蘭色土布短衫,頭上包著白帕子,滿嘴蓄著長長的花白鬍子,說話聲音清晰洪亮,錚錚有力。
「***,管到老子的頭上來了,真是不識好歹的東西。」兵丁出口大罵,稜眉鼓眼的。
「老頭子,你不要裝聾作啞,現在是戒嚴時期,說不合適,看敲你的沙罐,小心點。」一個身穿黑色府綢衫子的傢伙,擠眉眨眼,陰陽怪氣地說道。
「你們罵人,反倒有理。怪了,現在就不要王法了。我才不信,你們就給我安個『通共』,『共匪』的罪名不成?」老頭子怒氣沖沖地說道。
「啪!」一個巴掌重重地打在老頭子的臉上。老頭子的話激怒了兵丁,兵丁自恃有槍,衝到老頭子的身邊,動了手。
「好你媽個龜兒子,欺人太甚。」老頭子話語剛出口,伸出*的右手,用兩根手指頭夾著那個動他的兵丁的握槍的右手,那兵丁「唉呀」一聲,長槍「叭」的一聲,落在地上。老頭子又輕輕用手一推,那兵丁「乓」的一聲,一個仰馬叉倒在地上,久久不能爬起來,嘴裡冒著白沫。「出人命囉」,「出人命囉」,「反了,反了。」「把老東西捆起來,宰他的狗命。」……
一時間,大橋上亂了套,站崗執勤的人把老頭子緊緊包圍住。有幾個傢伙動起手來,要捆綁老頭子。
「哼,哼。」老頭子毫不畏懼,輕蔑地說道:「來,來,今天我就奉陪了。」
「唉,這個老頭子才瘋了,闖了大禍,還無動於衷,也硬是少見。」
「嗯,他不是癲子就是瘋子,敢用雞蛋去碰石頭。」
「也難怪,一個人活了幾十年被人謾罵抽打,這口氣啷個吞得下去?」
「我看這個大爺不像一般人,鬍子花白了,還那麼硬郎,沒有兩下子,他決不會還手。」
「大路不平,旁人鏟。那個當兵的也欺人太甚了。」……
過路的行人,圍了一堆又一堆,擠了一群又一群,大家紛紛議論開來。
大橋頭出事了,消息像一股風一樣,很快吹到了縣城。趕路的,看熱鬧的,像潮水似的湧到了橋頭,這裡人山人海,水洩不通。
幾個站崗搜查的人,動手要捆綁老頭子,剛動手,老頭子用兩隻手朝兩邊一分,那動手捆綁的人,身子一斜,朝兩邊倒去。站得遠點的幾個檢查的人,見這場面,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那個穿黑色府綢襯衫的傢伙,嚇得舌頭伸出來,很久都沒有縮回去。
「遇到神仙了。」有的人議論道。
「怕是峨眉山上的真人下山來了不成?」又一個人驚詫地議論道。
橋兩頭站崗的人走在一處,來往行人也不顧檢查人的吼叫,朝橋的中間走去。整個橋上站滿了人。橋的兩頭的路上,來往行人,車子堵的長長的,擁擠不堪。
老頭子又被穿軍裝的哨兵包圍著。那些持槍的傢伙,都舉起上膛的槍;那個穿黑色府綢襯衫,臉上皮多肉少,顴骨高凸的傢伙,從腰間抽出一支短傢伙,在手裡拋了拋,佯裝鎮靜地說:「老頭兒,你的威風抖夠了,現在該收得場了。規規矩矩地讓我們捆綁,你的日子好過些。不然的話,哼,這傢伙是沒有長眼睛的,比你的牛氣力提勁多了。」
「好小子,你今天就朝我開槍。」老頭子面無懼色,對著那傢伙,冷冷地說道。
劍拔弩張,在這兩軍對峙,一觸即的時刻,在人山人海的人群中傳來了大聲的吆喝聲:「閃開,閃開。」
這是一支全副武裝的警察,為的是警察局長,當他得知大橋上出事以後,就急急忙忙地帶著一班人馬趕來。他想,一定是黃老太爺受委屈以後,大脾氣了。趕到橋頭,果然如其所料。
「把槍給我放下,混帳東西。」局長不問原委狠狠地罵道。
站崗的哨兵感到莫名其妙,又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些來頭。大家心裡有些不滿,但是迫於上峰的命令,不得不把舉起的槍放了下來。
「黃老太爺,受驚了,對不起,對不起。小侄不知道你老人家要過橋,魯莽了,傷了你老人家的尊嚴。小侄特來向你賠禮!」說完,局長忙向老頭子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張局長,這是我們的不是。不認識黃老太爺,更不曉得老太爺大駕到來,有失遠迎,還傷了老太爺的心。我們也真是有目無珠,有眼不識泰山。」穿黑府綢衫的傢伙把槍插回腰間,強裝笑臉,對警察局長說道。又轉過身,面對老頭子,滿臉堆笑,咧著滿嘴黃牙說道:「黃老太爺,請你老人家海量,海量!君子不見小人之過。我們向你賠不是。」說完,就立即給老頭子打躬作揖。
那個被老頭子推倒在地上的兵丁,等了好一陣,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恨不得一槍結果了老頭子的性命。可是,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愕然,不敢這樣做。一肚子怨恨無處倒,啞子吃黃連有苦難言。他在局長的命令下,連連向黃老太爺陪禮,打拱作揖。
來往行人,看熱鬧的人們,都被眼前的這一幕所驚疑、迷惑。一個衣著幾乎像乞丐的老頭子,堂堂的警察局長竟然把他視為高高在上的貴賓,以禮相待,連賠失禮。口口聲聲稱他「老太爺」,還賤稱自己是「小侄」,可見這個人真有些名堂,不是一般可以相比的。
所有的人,都被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汗流浹背,煩悶不安,卻又不能走動,無法離去。
黃老太爺表情平淡,對警察局長說道:「張局長,這樣檢查,能夠查出**?**再蠢,也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結隊的逃跑。」說完,餘怒未息地走了。他的身後,傳去了警察局長的聲音:「老太爺所見,非我輩所及。」
老頭子頭也不回地走過了大橋。警察局長又向穿黑府綢衫挎短槍的傢伙吩咐了幾句,帶著一隊警察走了。
太陽偏西,趕路的人著急了。
大橋兩邊要過橋的人,扎斷了路,排了兩里多長。人們喧嚷著,叫罵著,擁擠著。那些趕遠路的人,更是心急如焚,也只得乾著急。人們身上的汗水,早已濕透了衣服,在太陽的強烈的照射下,蘭色、黑色的土布衣服上出現了白色的斑痕。
那十幾個挑水紅海椒的漢子,與眾不同,在人很擠的時候,他們把擔子移到路邊的樹林子裡。太陽光被茂密林蔭遮蔽,他們坐在林蔭下,像無事乘涼閒聊的人,東扯南山西扯海地閒談著。他們比擁擠的人舒適多了,身上的汗流得很少。
大橋兩頭恢復了平靜,行人又一個一個地經過關卡檢查,朝家裡趕路了。檢查的人像學乖了似的,度比先前快多了,也沒有先前那麼嚴格了。
身穿黑色府綢衫的傢伙,在大橋的中間來回地走著,一邊搖著紙扇,一邊時時吆喝:「慢點,慢點,急沖沖地幹啥子?」行人哪裡管那麼多,過了關卡,就像飛鳥出了籠似的。他見行人不買他的帳,佯裝不知。用細小的眼睛在經過他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掃射、窺視,總想得到什麼似的。看到那年輕端莊秀麗的女子,他的眼睛像兩把尖刀,插在女子的身上,直到女子走了很遠很遠才回過頭來。
幾架雞公車「嘰喳嘰喳……」地推上大橋,雞公車上是麻布口袋裝著的糧食。推車的人,盤著兩條大腿,使勁地推著車前進,臉上的汗水直淌,口裡喘著粗氣。
那穿黑色府綢衫的傢伙的雙眼落在這幾架雞公車上,像是已經現了什麼似的。他緊跟著推車的人,從大橋的這端走到大橋的那端。眼珠咕咕地轉動,手裡握著短傢伙,不停地晃動。
十幾個挑水紅海椒的漢子,早已跨進了擁擠的行列。他們和別人一樣,來到橋上,接受檢查。
「買這麼多紅海椒幹啥子?」一個兵丁問道,先前挨打那個兵丁只是站著,沒有說話。
「喲喂,老總,這兩天買紅海椒來打醬嘛,啷個的喲。」一個高個子挑夫大聲說道。
「打醬,這十幾擔,要得完?」兵丁難道。
「老總,這是幫人家買的。一個大作坊的老闆,蒲江的陳豆瓣是有名的,哪個不曉的?」一個身著白府綢衫的中年男子接過話,斯斯文文地說道。
兵丁和其他檢查的人,都注視著這十幾個挑水紅海椒的漢子,他們看了海椒,又看挑夫,看了挑夫,又看海椒。在挑夫和海椒之間來回掃射,偵探。
挑夫們放下擔子,一個個從容鎮定,等待著檢查。大個子挑夫,把擔子處在地上,說道:「老總要是不放心,就檢查。我們還要趕路,耽誤了時間,我們擔當不起。我們的工錢又要泡湯了。」
穿白府綢短衫的說道:「長官。你們抓緊時間檢查,我們趕路要緊。」
後面的行人又擁擠起來,大聲地喊道,吆喝道,責罵道。
兵丁和檢查的人圍著前面幾擔海椒,分別用手去翻海椒。他們哪裡知道,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太陽一曬,海椒的氣味直衝出來,嗆得他們一個個「吭吭恐恐」地不斷咳嗽,打噴嚏,掉眼淚,手也辣得火烤火燎似的。他們好不容易翻完了一擔,哪個還有心思去活受罪呢?幾個檢查的人都站著,誰也沒有再動手,彼此面面相覷。
穿黑府綢衫挎短傢伙的人走過來,把十幾個挑夫打量了一番,然後對穿白府綢短衫的中年男子陰陽怪氣地說道:「你是領頭的,你們的老闆叫你們買這麼多海椒,不怕出事?」
「長官,太平盛世,光天化日下還怕有土匪,棒老二不成?」穿白府綢短衫的說道。
那傢伙自知失言,改口道:「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現在**到處活動,我們不能不提防。」
「應該,應該。」穿白府綢短衫的隨聲道,「不過,長官,你看,我們像不像?」
「你,你別給我咬舌。量你們幾個土包子也沒有那個狗膽。」那傢伙口頭上佔了上風,心裡得到安慰,於是對那幾個木呆呆的檢查人員言:「別檢查他們的,量他們的擔子裡也不會有槍支彈藥。」
那個先前挨了打的兵丁把那傢伙叫到一邊,一邊悄悄說話,一邊比劃手勢。那傢伙點了點頭,對穿白府綢短衫的說道:「先生,對不起,這是上峰的命令,先委屈你們一下,把海椒倒在地上,我們看了海椒,你們就走。」
行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剛倒了一擔海椒,就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踩的踩,踢的踢,水靈靈的海椒被踏的稀爛,到處都是。
「賠我們的海椒,賠我們的海椒。」穿白府綢短衫的大聲說道,十幾個挑夫大聲叫道。
行人不斷地擁擠過來,擁擠過去。兵丁叫破了喉嚨,無濟於事,只得鳴槍威脅了。
人多勢眾,趕路的人不管這些,還是一個勁地朝前擠。所有的兵丁和檢查的人,在橋上橫著站了兩排,好不容易才壓住了陣勢。
穿白府綢短衫的和那挑夫們要那傢伙賠錢,那傢伙不賠。大家吵了起來,最後,那傢伙自知理虧,借了兩塊大洋,遞給穿白府綢短衫的,才算了事。
十幾個挑夫,挑著海椒,走過了大橋,直朝蒲江方向的大路走去。
這十幾個挑夫不是別人,正是蓮花鎮的地下黨的骨幹,那個穿白府綢短衫的就是鐵石,那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就是鄒軍。在關鍵時刻,有意製造混亂的就是肖吉明。原來,他們的槍支彈藥放在鄒軍和另外兩個游擊隊戰士的籮筐底下,他們夾在中間。
再說那個動手就要傷人的黃老太爺是新津縣黃師長的父親,晚清的武秀才,性格孤癖、古怪,人人都畏懼他三分。在茶館裡,鐵石巧遇,暗中得知他要到河對岸的豹子山上的廟子裡參拜方丈。於是他出城以後,鐵石他們就尾隨其後,見機行事。當崗哨和檢查的人的銳氣被挫以後,他們就採取了膽大而又有準備的行動。
鐵石他們走了一段路,就把海椒轉讓給一個姓陳的開豆瓣作坊的老闆,隨後帶著武器,改變路線,朝洪雅趕去。川康邊特委指示他們到洪雅去開展新的工作。
走了好一陣,穿黑府綢的傢伙又接到上司的通緝令,突然明白過來:「糟了,糟了,我們被那伙挑海椒的燙了。他們是蓮花鎮武裝暴動的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