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卿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說不定就只有眼前這一會兒了。對此,他思想上早有了準備。
人在離世之前,多半是這樣,記憶格外清楚,往事會突然一一出現在眼前。這是人的本能所在,這是人生之常理。
陳俊卿此刻的頭腦格外清醒,彷彿身上的傷痛全都消失了似的。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往事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出身在一個勞動農民家庭。家裡田地十多畝。父親以耕作為主,兼做點小生意。母親是一個很能幹的家庭主婦,粗細活兒,肩挑手提,樣樣在行,又會安排家務,計劃性很強,好多男人都比不上她。所以,家中的日子還過得有滋有味,令不少人羨慕。父母都希望他成材,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因此,供他讀書。他讀書勤奮刻苦,很用功夫,博聞強記,讀了幾天私塾,就讀小學,又上中學。他的學績很佳,深受老師器重。就在讀高中第二學年時,家中不幸,父母先後病故,他無法繼續讀書,只得輟學,在家務農,日子還過得去。這年的冬天,一個中學時的老師邂逅相遇,給他講了些進步的道理,傳播了一些進步的思想,他的心裡熱了。他早就恨透了那些搖扇打扇,無所事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寄生蟲。白居易的《官刈麥》給他的印象最深。他不安於種田度日了,他對孟軻的《大同》很喜歡,常常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兩句話放在嘴上。
後來,他的老師,一個地下黨員,給他指了一條路,他放棄了「安居樂業」的想法,毅然出奔,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家中的兩個弟妹只得托咐伯父伯母照管。
他先被介紹到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團長的名下做文書工作,離老師很近。漸漸地,他懂得了許多革命道理。他能幫助老師做一些事,如瞭解軍隊中的情況,甚至弄點武器彈藥。他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成熟了。他要求進步,組織上經過較長時間的考驗,證明他確實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批准他加入了中國**。他繼續從事黨的地下活動,他所在的那個團,由於他的努力,有些進步的青年站在革命的一邊,有的下級軍官,也被他爭取到革命隊伍裡來。後來,這個團去圍剿八路軍,結果打了一個大敗仗,整個團差點兒被八路軍的一個連殲滅了。因為殘部分崩離析,人心所背,一敗塗地,團長被罷官,遷怒部下,他的身份暴露了。他的老師叫他立刻逃走,並且叫他到川西,找川西地下黨的負責同志馮識途。他曉行夜宿,到了成都,找到了馮識途同志。
馮識途同志看了陳俊卿的老師的信以後,非常高興地說:「小陳,你不錯,有才能,有膽識,沒有辜負你的老師的信任和培養。」
「馮書記,你認識我的老師?」
「哈哈,不但認識,我們還是生死之交呢!」馮識途笑著,把自己與陳俊卿的老師的關係說了一遍。
馮識途和陳俊卿的老師白山是中學、大學時的同窗摯友,在中學大學時,都曾一起積極投入進步的學潮運動,而且結下深厚的友誼,情同手腳。大學畢業,他們就到中學任教,又繼續從事黨的地下工作,不久加入中國**。他們一邊從教,一邊進行革命鬥爭工作。他們又擔任了地下黨的負責工作,一個是川北地下黨的宣傳部長,一個是農運部長。在一次農運鬥爭中,因為叛徒的告密,鬥爭被敵人破壞,犧牲了兩個同志。馮識途由於及時得到消息,免於被害,由上級黨組織安排他到地下黨川康邊特委負責農工運動。他與白山分別已經五年多了。
他向陳俊卿打聽了一些白山的情況,說道:「小陳,你的老師是一位很有政治頭腦,很有遠見的人。你新來乍到,我們川西地下黨的鬥爭,現階段農村是一個薄弱環節,你倘若願到農村去,就到一個新的地方去工作吧!」
「願意,服從組織的決定。」
「好,你暫時在城裡工作一段時間。等在農村工作的同志來了以後,再研究落實,然後你再去,這樣行嗎?」馮識途很平和地說道。
「行。」陳俊卿回答得簡單有力。
後來,鐵石與馮識途見面,馮識途談及此事,鐵石非常高興,歡迎陳俊卿早日到來。不久,陳俊卿帶著川康特委的重托,來到蓮花鎮。在告別馮識途時,馮識途對他說道:「小陳,你去工作,是作農民的工作,和作軍人的工作不同,要注意方法。」在路上,他又想起他的老師和他告別時,對他的囑咐:「小陳,你到新的地方去工作,是會有困難的。但是,你要記住,**是為了人類的解放事業而鬥爭的。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為著推翻吃人的社會而鬥爭。所以,我們是為了困難而去工作,去鬥爭的。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我相信你不會辜負黨的希望,同志們的期待的。你一定會成為一個鬥爭經驗豐富的革命戰士的。漢代班有兩句千古名言『青山處處忠魂在,何需馬革裹屍還』,我把它贈送給你。我作為你過去的老師,今天的同志,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你的,就再以文天祥的兩句流芳千古的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你送行吧。」
「老師,謝謝你!這是多麼珍貴的禮物啊。這是無價之寶啊。老師,學生沒有為黨做什麼工作,但請你相信,請你放心,你的教誨,你的饋贈,我永世不忘,牢記於心,更不會背棄。」
陳俊卿想到這些,更加激動了。他還想了許多許多,……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隨著急促的腳步聲而來的,便是嘰喳議論聲:「哼,我看這小子有多大本事,我不信他會像孫悟空一樣,槍彈不入,七十二變。」「哪個不怕死,又不是神仙。」「這小子吃的苦頭也差不多了。何必這樣喲,安分守已才是正經的。」
議論聲、腳步聲停止了。看守兵丁把牢門打開了。看不見裡面有絲毫光亮。門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還刮著呼呼的風聲。一股緊接一股的冷風擠進了牢房,向衣著單薄、遍體鱗傷的陳俊卿襲來,他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陳先生,有請。」一個兵丁叫道。隨著一束電筒光射進牢房,又在整個屋子裡掃射了一圈,然後射在陳俊卿的身上,臉上,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
他知道了兵丁此時此刻叫喊的聲音的意思,他變得更加清醒了。他從谷草上爬起來,坐在亂谷草上,用手理了理亂蓬蓬的頭,又理了理已經不能遮體的東掉一片西刮一綹的破衣。他覺得滿意了,盤膝坐著,泰然自若,靜候落。
兩個兵丁走到他的面前,吆喝道:「陳先生,局長有請。」「陳先生,隊長有請。」
他忍受著全身劇疼,從地上站起來,從容鎮定地說:「到哪裡去?」
「出去就知道了。」一個兵丁凶神惡煞地叫道。
他戴著腳銬和手鐐,拖著像灌了鉛水似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朝門外走去。
大門外,除了墨黑的天空,淅淅瀝瀝的雨聲,呼呼刺骨的風聲,沙沙的被吹刮下的落葉的聲音,小蟲爬動的聲音以外,間或伴隨著狗的如泣如訴的叫聲,這一切,更增添了夜的恐怖。這是多麼冷酷的世界啊,這是何其黑暗的世道啊!
他被夾在兩個兵丁之中,在一束電筒光的照射下,挪動了沉重的步子,向前面走去,走去。細雨打在他的臉上,他沒有去揩;淋在他的身上,他無動於衷。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但是,他並不緊張,他仍然昂著頭,平視著前方。
敵人陰險毒辣。一連幾次對陳俊卿的嚴刑拷打,金錢美女的引誘,結果呢?是什麼都沒有得到,反而被他義正嚴詞的話語所駁倒,弄得難堪。劉麻子沒有辦法,縣保警局長也無可奈何,縣黨部主任兼參議長的謝文輝起初是雄心勃勃,要來個一網打盡,結果還是黔驢技窮。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文武之道都用上了,這傢伙真是油鹽不進,無機可乘。唉,對付一個真正的**,比登天還難啊。」
沒有其他辦法了,唯一的辦法是殺。謝文輝惱羞成怒,對保警局長說:「陳俊卿這小子,軟的硬的都不買帳,看來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是絕對辦不到的。唯一的辦法是把他處決了,這樣還好些。」
「參議長高見。」保警局長說。
「參議長說得很對,把這小子早點收拾了,免得生後患。」劉麻子急忙迎合,「聽說東山游擊隊還有幾個很凶的傢伙,時間久了,就怕他們來把他救出去,那就麻煩了。」
「不必多說了。你們看,怎麼處決最好。」謝文輝黠動著腫包眼皮。
「像這樣的**,在蓮花鎮也可算是一個大頭目了。抓住他就不容易,要殺他,我說,千刀萬剮,這,這又不行,那,那就砍頭。在蓮花鎮學堂的*壩裡。」劉麻子自以為是上上之策。
「當著很多人的面殺頭也是可以的,不過——。」保警局長拖腔拉調地說道:「依我之見,還是來個秘密槍斃最好。」他沒有說明為什麼,只是獻出了計策。
謝文輝聽了兩個人所獻計策,沒有立即表態,他在權衡哪一種辦法最好,略略深思了一會兒,說道:「就按局長的辦法執行。」
「啥子時候處決?」劉麻子問。
「立即進行,在天亮以前,免得夜長夢多。」謝文輝沒有猶豫,立即答道。
「參議長,在什麼地方執行呢?」保警局長又問了一聲。
「就在府河岸邊的大路口處。」
「好,照參議長的指令辦。」劉麻子和保警局長同時說道。
兩個兵丁押著陳俊卿在高低不平,坑窪不斷的街上走著。後面跟著一隊荷槍實彈的兵士。
「走快些,老子冷得受不了了。」一個兵丁惡狠狠地叫罵著。
「他娘的,有意磨時間,好讓你的同夥來救你,白日做夢,異想天開。」另一個兵丁斥罵道。
「哼,不要做夢了。這是秘密處決,你的弟兄們還在睡大覺呢。說不定還在抱著婆娘*奶呢。你真蠢喲,革啥子命喲,整到你自己的頭上來了,革你的命了。」一個兵丁先是惡狠狠地說,緊接著似乎又對世上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樣,替陳俊卿惋惜。
「你先生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吃花生米,那味道不是好滋味。聽人勸,好一半。我們這些當兵的,啥子苦沒有吃過?啥子人沒有見過?」另一個兵丁講起人生哲學來了。
「按照你們這麼說,你們的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磨扁擔,握鋤把養腸子,還沒吃沒穿,受人欺負,凌侮的呀,你們還是在今後把槍口調個頭吧。」陳俊卿慷慨激昂道。
「真他娘的,把好心當作牛肝肺,死到臨頭,竟敢勸說起老子來了。」一個兵丁怒了。
「老弟,何必呢?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到了要死的時候,再仇都還有點同情心嘛,何況你我都差不多。」另一個兵丁輕聲說道。
他們繼續朝前走著,沒有說話。出了坑窪不平的街道,就到了府河岸邊的一條大路上,繼續朝前走去。
鐵石、周鼎文等同志研究了營救陳俊卿,劫法場的方案以後,就分頭去組織人員,在代家坪山坡下的一個樹林裡集合。二十幾個精強力壯的游擊隊戰士,匯聚在這樹林裡。這裡,十分隱蔽,他們作好了一切準備,等待著鄒軍和肖吉明他們去打探的消息。
天上下著雨,雨水落在樹葉上,又從樹葉上掉下來,落在戰士們的身上,但是大家都沒有感覺到似的;冷風時時襲來,穿心刺骨,但是大家毫不在意。這次行動,是帶有很大冒險性的,但是,為了營救陳俊卿同志,大家都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家都知道,世上有好多事都是冒險才成功的。
時間已經接近四更了。鄒軍還沒有回來,難道他生了意外。肖吉明,也不見他的身影,是不是他們也遇到了不幸。鐵石心裡有些著急。敵人接連不斷地嚴刑拷打,威*利誘都無濟於事,說明敵人要抓緊時間對陳俊卿下毒手。時間啊時間,贏得你,便是成功的保證;失去你,便是悲劇的生。鄒軍、肖吉明,你們現在究竟在哪裡?
正在大家左顧右盼,望眼欲穿,焦急不安的時候,兩個人影走進樹林的小路,鄒軍和肖吉明終於回來了。
他們告訴大家,肖老先生再也沒有收到紙條過。肖老先生問送紙條的夥計,他說,寫紙條的人被派進城去,不知啥時候才回來。大家聽了很失望。鄒軍停了一下又說,寫紙條的人叫送紙條的夥計口頭上告訴肖老先生,敵人可能很快就要秘密殺害陳俊卿同志,時間大概就在這一天的夜裡。
接著,肖吉明又把自己沿著蓮花鎮街上繞了半圈的情況告訴了大家。街上沒啥動靜,區公所裡也寂無聲息,只是柵子門處加了崗哨。
很明顯,敵人是要秘密殺害陳俊卿了。肖老先生得到的信息和街上的反常的安靜都證明了這一點。他們分析敵人要秘密殺害陳俊卿,一點不錯,為了抓緊時間行動,鐵石和周鼎文帶領二十幾個戰士,朝蓮花鎮疾進。
陳俊卿被押到府河下游岸邊的三岔路口,那裡,站了一排身著黑色衣服的持長槍的士兵,他們手握長槍,一動不動地站著。兩盞出昏黃的光線的馬燈,由兩個士兵提著,站在那一排士兵的前面。還有三個身著雨衣的人站著,在小聲議論。陳俊卿站在三岔路口中間,背朝著那一排持槍的士兵。那三個身著雨衣的傢伙走到陳俊卿面前,他們是謝文輝、保警局長和劉麻子隊長。
「陳先生,我謝文輝向來以『仁愛』為本,現在你還來得及放棄你的信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謝文輝勸說道。
「陳先生,給你最後三分鐘的時間。」保警局長跟在謝文輝之後,大聲嚷道。
劉麻子沒有說話,鼓起兩隻充滿凶光的眼睛,顯得很得意的樣子。
「你們要殺就殺吧。用不著等待了。你們殺了我一個陳俊卿,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陳俊卿。中國**人是不畏懼死的,殺吧!中國**領導的革命就要成功了,全中國人民就要解放了,你們的末日就要到來了,蔣家王朝就要土崩瓦解,徹底滅亡了。殺吧!」陳俊卿高聲喊道:「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中國**萬歲!」
鐵石正帶著二十幾個戰士奔跑著,當他們趕到蓮花鎮背後的山頭時,「砰砰砰……」,一排子彈積攢著向陳俊卿射去,罪惡的槍聲響了。
「陳俊卿同志——」「陳政委——」
這呼喊聲響徹在蓮花鎮的上空,向四周傳去,傳去,久久不絕。
府河,沉睡的府河,被鮮血染紅了。頓時,她在奔騰中淒泣,瘋般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