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鐵石正要收拾擺著的藥攤子,突然,一個人走到他的攤子面前,叫了聲:「鐵先生。」鐵石抬頭一看,此人中等身材,結結實實,穿一身短衫短褲,腳著一雙牛耳草鞋,肩上斜掛著一頂半新不舊的草帽,臉膛黑裡透紅,方口大眼。像是一個長期做工的人,年齡約三十來歲。鐵石並不認識他,但是,聽其口音,是地地道道的川西壩上的人。
「你是——,先生要買啥子藥?」鐵石對來人客氣地問道。「鐵先生的祖傳秘方——專治癩頭皮癬的藥,聽說很靈驗,因此特地趕來買。」來人不慌不忙地說道,唯恐鐵石聽漏一個字。「哦,行,行。到客棧去取。」這是接頭的暗語,鐵石知道來人的身份後,連忙說道。鐵石很快收拾完備,便和來人一道來到春熙茶客棧。這人從內衣裡取出一封信遞給鐵石,鐵石看信後,與來人熱情握手:「陳俊卿同志,你好!你來得真及時。」陳俊卿把馮識途臨別時的吩咐告訴鐵石以後,說道:「馮書記有可能還要親自來一趟,特委很重視這次行動。」「謝謝,很好,很好!我們一定不辜負特委對我們的期望。」
鐵石和陳俊卿對下一步的工作進行了周密的研究以後,陳俊卿又以走訪郎中的身份到蓮花鎮周圍的鄉村去瞭解情況了。
這天,鐵石正準備到古佛鄉去一趟,剛要動身,一個年輕的女人,披頭散地跑到春熙茶客棧,上氣不接下氣,傷傷心心地哭訴道:「鐵先生,行行好,快救救我的丈夫,我的丈夫要死了。」說完,又大聲地哭起來。
鐵石放下行李,挎上藥箱,對女人說道:「大姐,別哭,你的丈夫呢?」
「先生,先生!他走不得了。」女人悲傷得說不出話來。「他,他——在鄉公所門口,躺在那裡。」說完,女人又「嘔……嘔」地一邊哭,一邊抽氣。
「快,快去看看。」鐵石隨同這女人朝鄉公所走去。那裡圍了一大堆人,議論紛紛。有的揩眼淚,有的罵人,有的指指畫畫,有的朝鄉公所裡擠。那女人和鐵石離人堆還有一箭之地,人們又大聲議論道:「鐵先生來了。他是治病不分貴賤的,這一次就看他的了。」「鐵先生醫術高,心腸好,會把人治好的。」「關鍵是他的本事高,這個人被打成這個樣子,要是能醫好,鐵先生的生意就更紅了。」鐵石還沒有走攏,許多人都向也打招呼,又給他讓出一條路來。彷彿他的手裡捏著被打人的生命一樣。
女人來到丈夫身邊,見丈夫臉色變得像紙一樣,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眼緊閉,便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一聲哭,又使周圍的不少人滾下淚來。人堆又一陣騷動。
鐵石走到被打傷的男人面前,見地上有灘血,男人的嘴角上還有血污,知道這是內傷,就蹲在男人的身邊,用手翻了翻他的眼皮,又用右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脈,連忙叫人把他抬到陰涼通風的地方。打開藥箱,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幾粒藥來,用水調好,就叫那女人用手抬著她丈夫的頭,然後,鐵石一勺一勺地把藥湯灌進男人的口裡。過了一會兒,這個似乎已經停止呼吸的人的嘴唇在微微翕動。女人看見,便輕輕地把丈夫的頭放在自己的腿上。又過了一會兒,微弱的呻吟聲從被打傷的男人口裡出。
「鐵先生,夠辛苦了。」一個半譏半諷的聲音傳到他的耳裡。他抬頭一看,是謝宗明,於是反唇相譏道:「謝所長忙於公務,日理萬機,一個走訪郎中豈敢和你相比喲。謝所長,這是怎麼回事?」「鐵先生,豈有治病不問病因之理。這,你倒問起我來了。哈哈哈……。」謝宗明心裡不滿鐵石的行為,又不敢公開反對,於是嘲諷道。
「我,一個走訪郎中,要是見死不救,我就不行此道了。不知謝所長有何意見?」鐵石不卑不亢,軟中帶硬地說。
人們對謝宗明的所作所為很不滿。「謝所長,不要狗仗人勢,欺人太甚。」「謝宗明,你少做點缺德的事。」「謝宗明,你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你怕人家不曉得。」「姓謝的,要命有一條,要錢,老子沒有。」謝宗明本想演一台戲給鐵石看,結果弄巧成拙,沒有佔到半點便宜,反而當眾出醜,只得夾著尾巴溜了。
鐵石見病人的傷勢很重,雖然脫了危險,還需要認真治療。於是,又拿出一瓶封好的藥來遞給那女人:「大姐,這藥粉粉,一天服三次,每次一湯勺,用溫開水沖服,服完以後,要是還沒有好,再來找我。」「多謝鐵先生的救命之恩,我們只是現在沒法報答。」說完,又滾下淚來。
「大姐,醫生治病不是只為了錢,要是只為了錢,我就不會來了。」鐵石說道,剛要走,又聽到鄉公所裡大吵大鬧,吵聲由遠而近,由渾濁到清楚。於是,停止了腳步。
「賈鄉長,你打傷了人,差點兒把人打死,這藥錢你不給就是不行。今天,我們就要看你歪到什麼地步。」「賈先澤,你龜兒子也太可惡了,你***別仗勢欺人。」「賈先澤,要是這人死了,老子要抬到你的堂屋裡。」「賈先澤,你狗娘養的,喉嚨太大了,船都吞得下去。你今天要是不付湯藥費,老子也不饒你,坐班房也怕個毬。」……各種抗議聲,責罵聲混成一片。只見賈先澤被二十幾個衣著襤褸,赤身祼露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團團圍住,賈先澤額頭上的汗珠不斷往下滾。但是,他還是傲氣十足地說:「打了人又怎麼樣,你把我的卵子啃了?」
這一聲激怒了所有圍觀的人。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說是遲,拿是快,「唬」的一聲,一個巴掌落在賈先澤的左臉上,又是一巴掌落在賈先澤的右臉上賈先澤的臉上頓時現出手指印。漢子大聲道:「拿來,老子今天就要啃你雜種的卵子。」賈先澤身子左右一晃,眼前一花,差點兒栽倒在地上。鼻血一點一點往下滴。
「打得好,打得好。」「這傢伙太霸道了,是個吃魚不吐骨頭的傢伙。」「活該,活該,把我們*得好慘喲。打了谷子吃不成飯,收了糧食見不到糧。」罵聲、指責聲不斷。有的人見到賈先澤的威風被滅了,火被退了,顯出一種可憐相,也失聲笑起來。
鐵石見到這番情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但是他一點兒也不表露出來,顯得還是那麼嚴肅、矜持的樣子。其實,他的心中還有一種憂慮:賈先澤吃了虧,難道就此罷休?謝宗明裝了一肚子窩囊氣,難道也會忍氣吞聲?今天這場差點兒出人命的風波是偶然的,還是謝宗明等早有預謀的呢?
火辣辣的太陽照在人們的頭上,大家並不覺得可怕,還是站在鄉公所的門前看熱鬧,議論,鳴不平。這天是逢場,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把一條小小的街道扎斷了,水洩不通。
賈先澤挨了重重的兩耳光,臉上的指印久久沒有消失,臉火辣辣地痛。他有生以來,只是打過別人,沒有被人打過。今天是第一次,可是這第一次就使他這麼難受。那耳光是這麼的重,像五根*的鋼條同時落在他的臉上。他要哭又沒有淚,要叫又叫不出聲來。他鎮定以後,咆哮道:「老子今天不敲兩個,老子也不算有種的。」說完,就伸手去掏他的短傢伙。駁殼槍沒有長眼睛,是不認人的,要動槍,這還了得。那個撣賈先澤耳光的大漢,眼疾手快,賈先澤剛一把槍抓在手裡,他一個鐵掌飛去,一下把賈先澤拿槍的手舉起,與此同時,用右腳膝蓋在賈先的大胯處一頂,賈先澤一下癱倒在地。但聽得「呯,呯,呯」三聲槍響,原來是賈先澤的拇指觸動了扳機。大漢不客氣,奪過槍,走出人群,揚長而去。
槍聲,驚動了蓮花鎮;槍聲,使蓮花鎮的空氣又緊張起來。鄉公所門外圍觀的人們騷動起來,擠過來,倒過去,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
賈先澤吃了苦頭,當眾滅了威風,於是大叫道:「有共黨在搗亂,有共黨在搗亂,抓共黨,抓住共黨。」他正哭喪著臉,聲嘶力竭地嚎叫時,區長來到他的身邊:「賈鄉長,你怎麼啦?」見到他這副狼狽相,真是啼笑皆非。區長平息了一下鬧鬧嚷嚷的群眾,安慰了一下被打的男子,扶著賈先澤進了鄉公所。片刻,一個鄉丁拿著五塊大洋交給被打的男子的妻子作為醫療費,圍觀的人們才漸漸離去,被打的男子也抬走了。
鐵石回到客棧,剛一坐下,先前那個女人又來了。遞給他兩塊大洋,並說了一番感慨的話。鐵石沒有要錢,女人感激不已,告訴他,自己丈夫被打的原因。原來她的丈夫參加吃大戶,這次交不起租稅,又頂了幾句,就被送到鄉公所來。賈先澤一頓拳打腳踢,就打成先前那個樣子。他安慰了女人一番。這女人走以後,他靜不來,仔細地想,鬥爭是多麼的複雜、艱巨啊,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但沒有犧牲,就不會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