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接到五姨太的邀請後,沒有多久,鐵石肩挎藥箱第二次到謝公館,坐在迎客廳,給五姨太複診看病。儘管謝文輝對鐵石的行蹤有所懷疑,但他還是不得不顧忌五姨太的面子,陪著她把鐵石送至門口,感謝之詞喋喋不休。
鐵石選定這個特殊的日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蓮花鎮所屬的鄉村及其周圍的饑民進行造反的神聖行動,恰恰又在今天,他要「隔岸觀火」,「掩人耳目」,造成謝文輝的錯覺。當他給五姨太看完病,還有意在街上擺出了藥攤。
就在這時候,相距蓮花鎮二十里許的伍家官山上生了一場亙古未有過的大事件。伍家官山,是一座平坦的山崗,紅色的巉巖,像被血染過的一樣。當迷濛的晨霧被太陽光驅盡後,你會看到已經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先是沸騰的,之後,便肅然安靜下來。這時,一個人走到大家面前,他個頭不高,但十分精悍,聲如洪鐘地說道:「鄉親們」,他把雙手舉過頭,像莊嚴的講演一樣,「今天,我們集合在這裡要做什麼?因為天旱,飢餓,世道已不讓我們活下去!地主老財,紳糧們又不借給我們糧食,他們還放高利貸,利滾利,把刀安在我們窮人們的脖子上,怎麼辦?我們吃大戶去,找地主、紳糧要吃的。」
這個講話的就是肖吉明。本來他說話因緊張容易口吃,今天的講話卻意外的順暢。為這,他請鐵石理了個草稿,經過幾天的苦功練習,才把這些話一句不漏地流暢地講了出來。
他的講話結束了,人群裡的骨幹齊聲喊道:「官*民反,民不得不反,今天吃大戶,大家敢不敢?」
群眾被振奮著,齊聲地喊道:「敢!敢!」
「我們為了活命,就要捨得去拼!」各種表達不滿的情緒,語言響成一片,直衝雲霄。
「好!現在我宣佈」,他站在一塊大紅砂石上,大聲地說,「從今天起,蓮花鎮是造反吃大戶的日子。我們的口號是『大戶紳糧還我糧』,『中等人家不要管』,『沒有糧吃的跟我來』!」
肖吉明宣佈結束,走到十幾個骨幹青年身邊,說:「你們呼喊口號,聲音要宏亮、整齊、清楚!」說完,交給他們每人一塊紅色的臂章,然後說:「你們各人站在自己隊伍的前面,當好領隊。」他對所有的饑民喊道:「現在,我們按計劃行動,出!」
這支隊伍共有十幾個小組,每組二百多人,在肖吉明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出了。
肖吉明身挎短槍,走在隊伍前面,剛入黨不久的謝懷安在隊伍的中間,他高大的身軀象巨人一樣,可以鳥瞰隊伍的尾,帶頭呼喊口號。各個小組的領隊也領頭呼喊著:「大戶紳糧還我糧!」
「中等人家不要管!」
「沒有糧吃的跟我來!」
口號,排山倒海,此起彼伏,連續不斷。饑民們一路威風凜然,嚇得小地主,小紳糧把門關得緊緊的。少數膽大比較開明的,把門虛掩著,透過縫兒窺視著擦門而過的隊伍,擔心頓時解除了。
饑民們,有的肩上搭著一條口袋,有的手裡挎著一個竹兜,有的肩頭挑著籮筐,……情緒高昂。沿途的饑民見到遊行的隊伍,那些年輕的婦女背著娃兒,年邁的老大娘踮起小腳,兒童偷偷地從家裡,從田坎上和小路上跑來,自覺地投入到隊伍中。他們心裡同樣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同樣地感到快慰。這生在川西平原東南邊四十年代吃大戶的鬥爭,過了古代陳勝吳廣的揭竿壯舉,勝過李順王小波的造反聲勢。
他們頭頂烈日,腳踏熱土;有的小孩一絲不掛,汗水淋漓。他們無所顧忌地湧向鍾家灣。
鍾家灣地處尖茶鄉場,倉庫主任、大紳糧鍾百川,平時對赤貧的農民,冷眼奸詐,囤積糧食,敲搾百姓,無惡不作。飢餓的農民,每每向他哀求借點糧食,他便惡狠狠地說:「要借糧食嘛,好辦,秋前借一升,秋後還一鬥。怕吃虧,就別來。俗話說『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於是借糧的窮人帶著悔恨和凌辱憤憤而去。有的實在找不到門兒,苦苦哀求:「鍾主任,積積德吧,救人一條命,勝造七級浮圖啊!」說完還得跪在地上。「嘿嘿」,鍾百川把頭一昂,「你們借糧就喊主任,低三下四地求我。碗裡有裝的時候,就喊『鍾老坎』,『鍾寡孽』。哼,人是鐵,飯是鋼,我鍾百川,說不上掌管生死的小鬼麼,要來求情嗎?這個時候說不定比閻王還哪樣呢!小鬼麼,要來求情麼,對不起,我這裡沒便宜的,你們還是另找門路吧。」說著,嘴一撇,眼一瞪,強著脖子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低頭懇求的窮人借不到糧,還裝一肚子窩囊氣,沒辦法啊!小肚子能抵得過大胯嗎?
沒想到,鍾家灣今日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隊伍走到鍾百川家門前,像兩條長龍,被厚厚的兩扇朱漆大門擋在門口,幾個青年去敲門,毫無回聲。
肖吉明對身邊的一個青年說:「你去告訴謝懷安,帶部分隊伍到鍾百川的後房,把房子圍起來。」這個青年即刻遵命而去。
「大戶紳糧還我糧」的吶喊聲在鍾家灣的上空迴盪,越高漲。猶如巨大的衝擊波向著鍾百川的房屋的每一個角落衝去。
「砸爛他的龍門!」
「掀倒他的圍牆!」
「燒了他的房子!」
……
雖然這些呼叫聲很猛烈,卻仍然無濟於事。
突然,謝懷安和幾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農民一縱身,爬上後牆,跳到內院,到了龍門處,卸下抵門槓,抽掉門閂子,打開大門。人們頓時像潮水般地湧了進去。一座大院裡人山人海。
肖吉明站在正房的階沿上,用宏亮的聲音喊道:「各位鄉親,父老,姐妹,大門由我們打開了,可是,鍾百川糧倉的大門還緊鎖著,大家說,怎麼辦?」
「砸爛大門,我們自己分糧。」人們嚷道。
「好!」肖吉明說道。
大家立即行動起來,奔向糧倉。肖吉明又向大家說道:「打開糧倉後,先把糧食運到伍家官山,然後再分給大家。」
「要得,要得啊!」大家十分贊成。
肖吉明和謝懷安等青年,砸開門上的牛尾鎖,打開倉門,那裝滿的陳谷像黃金般地呈現在饑民們面前。看到這金燦燦的谷子,有的樂開嘴笑著,有的不禁悲憤交織。
於是,人們開始裝糧。
為警惕鍾百川的陰謀詭計,肖吉明和幾個骨幹手握短槍,在屋前屋後警戒,觀察著;謝懷安帶著幾個骨幹維護秩序。兩位領導人向擦肩而過的扛著和擔著糧食的父老兄妹致以點頭微笑。
一擔又一擔,一袋又一袋,一筐又一筐谷子,有禮有節,秩序井然地運到鍾百川的門外。一來一去,一去一來,川流不息。他們笑了,充滿著勝利者的自肺腑的喜悅之情。
這些飽受艱辛,歷經滄桑的人們,雖然還不理解什麼是紀律,從朦朧的意識中,似乎又知道紀律的重要性。他們聽從指揮;他們心裡明白,沒有這支三千人的隊伍,別說打開糧倉裝黃谷,就是鍾百川的大門也休想跨進去。
這是集體的力量,團結一心的體現。
太陽當午了,饑民們的口袋,籮筐全部裝滿了糧食。鍾百川糧倉裡的糧食被一掃而空。
正在此刻,突然,兩隻大黑狗從鍾百川後院的田壩上跑來,「汪汪汪」地嗥叫著。繼而跳過後牆,直朝肖吉明撲來。肖吉明深感不妙,舉槍射擊,「叭叭」兩聲槍響,其中一隻大狗應聲倒下,另一隻衝出大門,朝田壩跑去。
槍聲,震驚了運糧的鄉親。肖吉明和謝懷安走出鍾家大院,見人們有些紛亂、騷動。肖吉明對鄉親們說:「大家安心運糧,不要驚慌。」他叫謝懷安和十多個骨幹青年組織好隊伍向伍家官山進,然後回到屋裡,一會兒,紛亂的隊伍很快安靜下來,由謝懷安等人帶著前進。
肖吉明命令幾個骨幹青年撤出鍾家大院時,鍾百川的管家像幽靈一樣出現在眼前,他帶著油腔滑調的口吻問道:「肖吉明,鍾主任的糧食,你借了這麼多,臨走時連借條都不打一張麼?」
「打借條!」肖吉明氣憤地說:「管家認為怎麼個打法?」
「你是聰明人,還得要我教你麼?」管家譏諷道。
「對不起」,肖吉明理直氣壯地說:「大管家,這糧食是鍾百川的,還是老百姓的?你要搞清楚。借條嘛,恐怕不成一條規矩!」
一群饑民指著管家的鼻子說:「你不要狗仗人勢,鍾百川白白喝了我們多童年的血,我們來取點救命糧,算得個什麼,這又關你屁事!」
管家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陰陽怪氣地說:「幾位老弟,沒必要這麼大的火嘛,有話好說,好說,何必又罵人呢?」說著鼓起一雙鯽魚眼。
「管家」,肖吉明說道,「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天經地義。本地豪富,本應該帶頭散,可是如今貪官驕橫,豪強欺壓,如果你來做這,這災民看有何感想?官*民反,民不得不反。自古都是這樣。你——沒資格跟我說理。鍾百川有——有理,叫他來!」
肖吉明一席話,說得管家啞口無言。運糧隊伍已經走遠了。肖吉明怕再生意外,對身邊幾個青年骨幹說:「見到主子,代我們感謝。」
管家碰了一鼻子灰,討了個沒趣。看著肖吉明等人遠去。管家站在大門的石梯上,沒動一下,像生了根似的,那對鯽魚眼睛差點兒鼓出來了。
隊伍沿著初來的路,向伍家官山浩浩蕩蕩地挺進。當快到目的地時,另一支隊伍也趕來了。原來,這是鄒軍率領的吃大戶的隊伍。那陣勢和肖吉明率領的隊伍不分上下。在山腳下,他們很快匯合一起。肖吉明和鄒軍緊緊地握住手,激動的好久說不出話來。
肖吉明說:「軍弟,沒想——想到,你也——來得這——這麼利索。」
鄒軍說道:「明哥,你真行,收穫這麼大。」
二人互相鼓勵一番。鄒軍把大手一揮,對饑民們說:「父老兄弟姐妹們,佔山為王,運糧上山啊!」
山吼地搖,旗開得勝,人們呼啦啦地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