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已久的端午節終於到來。
儘管天氣還是很熱,人們還是三三兩兩,不約而同地從各地趕來,觀看龍舟賽會。
鐵石坐在亭子的最佳位置上,一邊品茶,一邊凝重地瞭望府河,一邊默默地思索。
下游河岸,已搭起了白帆布涼篷,一些斯文的人,穿旗袍的女士,大腹便便的男人,先後來到涼篷邊,這些都是蓮花鎮的豪紳、地主、鄉宦等有頭不一會兒,一里許的上游河面上,出現了沒有掛帆的船隻,順江而下,緩緩停在一處。這是參加龍舟會比賽的船隻。船被能工巧匠用各種材料編織成了龍的形體,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又過了一會,這些龍船排成一字兒形,水手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肖老先生走到鐵石身邊,這個飽經風霜,歷盡艱辛的老人,雖是掌櫃,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於惡不屈,臨弱不欺,心底善良,可謂冰心玉潔。鐵石呷口茶,見老人走來,便問:「老先生,看去那河中龍船已備,等何時才競賽。」肖掌櫃「哦——」地一笑:「鐵先生對這龍船也感興趣?」鐵石微笑道:「一方一俗,喜慶節氣,遊子也會高興的。」肖掌櫃聽後:「也倒是,端午節劃龍船是中國的傳統。」說完,他手搭涼棚向下游望去,便提醒道:「鐵先生要知啥時開始,只要看那河邊那石頭上的帳篷就知道了。」鐵石掃視一眼佈置特別的帳篷問道:「哪們官人的?」肖掌櫃說:「不用問,是今天龍舟會主辦人謝參議長的。」鐵石明白了龍舟會遲遲不舉行的原因,於是換個話題:「老先生,你這亭子,位置如此之佳,為啥謝參議長不到這裡來,卻在那光禿禿的河岸搭篷觀看龍舟賽?」
肖掌櫃略加思索地附在鐵石耳邊,悄聲說道:「不瞞鐵先生,謝參議長早對這鋪子……只礙於它的主人也是有勢力有錢的,就打消了買下這鋪子的念頭。」突然,他像現了什麼似的,驚訝地告訴鐵石,「他對老百姓……哼,活像那糞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可是,他的五姨太卻非同一般婦女。那女人自進謝公館以後,成了當家人,凡大小鉅細的事兒,都得由她作主,堂堂縣參議長對她言聽計從。據說,只要五姨太在場,他就變得唯唯喏喏的,是個十足的『熩耳朵』。稍停一下,肖掌櫃繼續說:「這些活是不能外傳的,鐵先生,你想,龍船會沒有這謝家夫婦的到場,誰敢……」肖掌櫃正要說下去,倏地火炮轟鳴,震天動地,蓮花鎮今年端午節的龍船會開始了。
謝參議長和五姨太坐在帳篷裡的太師椅上,聽具體負責龍船比賽的人作匯報,負責人匯報完後,說道:「參議長,夫人,賽龍船的工作早已完備,請你們號施令。」
謝參議長把鼻翼下的兩撮八字鬍輕輕地抹了一下,笑咧咧道:「好,放槍!」
司儀正要轉身,被五姨太厲聲喊住:「今年的龍船會非同往年,放炮三響改為二十四響。」司儀即刻轉身去辦,不料,又被五姨太喊住,轉而笑臉說道:「競賽龍船的窮小子,凡是驍勇者,將會得到我的重賞。好,就去辦,就去傳達我的意思。」
在一旁被五姨太冷落的參議長,佯裝一副得意的樣子,故作鎮定地說:「夫人不愧為我的賢內助,左右手啊,如此處理這等爭面子的事,真是我的福份,哈哈——。」
五姨太聽著,美滋滋的,甜絲絲的,她也俏皮道:「去你的吧,你娘的只知道笑,笑,笑你爸爸等著屙尿!」
「哈哈——哈哈——。」謝文輝又是一陣大笑。身邊伺候的傭人,丫頭聽著五姨太這句笑罵,也想笑,但她們只能笑在肚裡,沒有一個人敢流露出那種暢快的笑靨來。
負責龍船競賽的司儀,遵照五姨太的旨意,剎那間,二十四響火炮齊鳴,停泊在上游江面上一字形隊列的龍船,一鼓腦兒地游動起來,坐在龍船兩側的水手們,竭盡全力,拚命地划著船槳,龍船像離弦的箭,飛也似的向前方疾駛而去,掀起的長長的波岸水谷,產生了又消逝,消逝了又產生。繼而,整個江河沸騰了。河也似乎擺動了,那洶湧的浪濤打著漩渦,把呼嘯的浪頭推向河岸,撲向人們。
第一組由大小四隻龍船組成的船隊離去後,緊接著又是兩聲炮響,第二組,第三、四、五……一隊接著一隊,不甘示弱,爭先恐後。
這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一目標下的一場拚搏競賽。賽船朝著謝參議長眼前寬闊的江面駛來了。
這時,龍船的度已登峰造極,無論是男水手,還是女水手,都出「嘿,嘿,嘿,嘿」強有力的號子聲,一個聲調爆出一個力量,震耳欲聾,歎為觀止;岸上的呼叫聲,口哨聲,哈哈大笑聲,嘻嘻做笑聲,唏噓聲,融為一體。水上岸上交響著一古老而年輕的歡樂與悲慟的歌。
龍船越來越近,第一組已經衝到前面。看得出,赤臂划槳的水手被強烈的陽光爆曬著,像無數鋼針插著他們的肌膚,汗水從額頭、身上的各個毛孔裡直冒出來,水珠與汗珠混在一起,一身火燒火燎的疼痛。但是,他們顧不得擦汗,還是竭盡全力地劃啊,劃啊,不停地為謝文輝的生日劃去。
幾十隻大小龍船經過長時間的競爭衝擊,紛紛進入蓮花鎮邊寬闊的江面上了。
這裡水勢平緩,逐角的龍船,誰也不願落後。謝文輝完全沉浸在這熱鬧非常的場面中去了。他竟不顧五姨太在生悶氣,對她說:「曼麗,最精彩的時刻來了,快看,快看。」
五姨太對他的殷情,沒有絲毫觸動:「每年都是這老一套,有啥子看頭?」
謝文輝沒有回答,突然一隻龍船飛也似地劃到河中央,拋下上百隻鴨子,這些作為爭奪的比賽獎品,張開雙翅,出「嘎嘎」的驚叫聲,撲向河中。一邊划船一邊使出絕技的水手們紛紛俯身抓鴨子。誰抓的多,不僅歸他所有,而且他就是優勝者。一會兒,游在江面上的鴨子全被逮光了,博得岸上一陣陣歡呼聲,喝彩聲。
水手們的本領施展殆盡,然而,他們沒有停下來,他們仍然不停地揮動著橈片,又一次開始新的陣勢,要衝闖下游的險灘。這是取名為「叫娘灘」的水葬之地,驚濤怒吼,如山的浪頭拍打著陡峭的懸崖絕壁,讓人耳聞目睹以後,不寒而慄。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命歸黃泉。
遠遠望去,第一組賽船衝過去,安然無恙。但是,當第二組船隊尾隨時,有兩隻龍船意外地相撞了。「轟隆」一聲,肆虐的江水湧進艙內,眨眼間,船沉沒了。水手們隨著下沉的船身,浮上水面,呼喊著,掙扎著。漸漸地,有兩個人被激流捲走,被巨濤擊沉,掙扎了兩下,沒力氣了,水浪掩蓋過來,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其他跌入江中的水手們,在死神扼殺他們時,一邊拚命決鬥,一邊出悲愴的求救的嚎叫聲,鄰近的船隻向他們靠近,但無濟於事。
謝文輝看到這情景,大雷霆:「一個個混帳東西,今天本想圖個吉利、快活,沒料到來的盡他媽些酒囊飯桶,喪門星。」
「哈哈——,龍船賽,像個啥樣子,船翻了,人死了,倒霉透了,活該活該!我正盼這個時候呢!」五姨太聽到男人大脾氣,便趁機道。
江面好似沉默了,人們的心悲痛著,龍船已開始散去,先前那種威武雄壯的場面蕩然無存。
岸上,人們沮喪著,或坐或立,眼睜睜地朝著碰船的險灘處望去,跑去。淒楚的哭泣聲,叫喊聲,求救聲,咒罵聲代替了先前的呼叫聲,喝彩聲,橈片聲和號子聲。
船停在岸邊,那些未遇難的倖存者,坐在船的尾,垂頭喪氣,失魂落魄,呆若木雞。
龍船賽會的司儀早已溜之大吉。
謝文輝差點兒氣得昏死過去。
管家謝宗明即刻上前扶住,附耳說道:「老爺,你快回家休息!」
寂靜的江岸,突然傳來了水手家屬的悲叫聲,其中一些窮苦農民家的婦女、男人朝謝文輝的大篷帳奔來。謝文輝見狀,深感不妙,即刻傳話:「我們回去吧,快打轎來。」
謝宗明挨到五姨太面前說道:「老爺說——說打轎回家!」
五姨太一聽,卻「哈哈」大笑起來,「回家?起初看得不高興,現在正是我看得高興的時候,我還要看看這些驍勇者的哀哭呢!」
謝宗明勸五姨太不奏效,又低聲說:「五嬸,家中來了不少男賓女客,正等待著你們回去呢!」說完,向五姨太使了一下眼色,只見謝文輝站起來,神情不安地看著湧過來的衣著破爛不堪的婦女、小孩和男人們,五姨太才似怒非怒,似嬌非嬌地說:「真慪人,真晦氣,好掃我的興,想走走不了,不想走偏得走。好嘛!回家去!免得在這裡活受罪。」說完,她起身走到謝文輝身邊,卿卿我我地靠著他的手臂,分別坐一架花花轎,迅離開了河邊的帳篷。
正值中午,火一樣的太陽熏烤著大地,大地散出焦味。水鳥也棲歇林間去了,人們心頭壓抑著沉重的憂傷和悲痛,除遠道而來觀看龍船比賽的人已離去以外,附近的人們,參加比賽的水手和家屬,頂著烈日,眼巴巴地望著江面,等待著打撈死者的消息。
突然,人們的心一下子被提起來了。
就在這些精疲力竭的水手們驚魂未定之際,一隻小船從上游疾駛而來,到了灘頭,穩住船身後,一個精強力壯的青年人大吼一聲:「大家還愣著幹啥,快下河救人要緊!」這近乎大聲命令的人,身材魁偉,二十多歲。他面帶怒容,不顧一切地縱身跳入滔滔江水裡,那些六神無主的競舟者被吼聲震醒了,被小伙子見義勇為的行動激勵著,也紛紛縱身下水救人。
岸上觀看的人們手裡捏住一把汗,為剛才這小伙子擔憂、祈禱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些時而露出水面,時而鑽入水裡的打撈者,不是懷著失望的痛苦心情上岸,就是回到船上暫時喘口氣。氣憤的眼裡噙著淚花,默然不語。
那最先跳入江中救人的小伙子一次次潛入水中,每一次都是很長時間才露出水面。大家的眼光隨著他入水後掀起的水波而移動,那波紋很快移到下游了。他倏地露出水面,左手似乎抓住了什麼,朝鄰近的船拚命地游去,靠近了小船,右手抓住了船梆。船上的人跳到江裡,順著他的左手摸下去,抓住了軟綿綿的什麼,提上水面來。啊!這是沉入水中的競賽者,他已經死了,牙齒咬著下嘴唇,雙眼大睜著,他是帶著飢餓、疲勞和遺恨而離開人世的啊!
小伙子沒有上船又潛入水中,他按照剛才的辦法,另一個被淹死的競賽者也被他打撈上來。
兩具屍體停放在河岸上。
周圍站滿了人,死者的家屬跌跌撞撞趕來,跪在遺體前,捶胸頓足,失聲痛哭。此刻,哀怨聲、哭叫聲、吼叫聲參合在一起,聽後叫人撕心裂肺。
這小伙子也站在屍體前,看上去他已經疲憊不堪,但他沉默了一會兒,張開手臂,招呼人們安靜下來,說:「人死了不能再生,哭也沒用,還是想辦法料理後事吧。」
但人們還是不願離去,哭聲還是不止。此時,他變得像頭雄獅,大吼道:「哭有什麼用,這龍船會是謝參議長主辦的,找他去!」幾句意外而落地有聲的話,讓大家驚愕了。當人們從悲憤中恢復了理智,明白這**的根源後,都紛紛嚷道:「是啊!是他謝文輝主辦的,我們找他去,去找他。」
人們抬著兩個死難者的遺體,呼啦啦地堂堂正正地朝謝家大宅衝去。
這一切都被鐵石看得一清二楚。他幾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然而,他卻看到了一種偉大的力量,潛藏在這府河的波濤裡,沸騰在這飢餓的人們的血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