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哥獲救不久,到了公元1968年1o月,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的革命委員會都成立了,而且被認為是代表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鄧小*平、陶鑄(當時稱劉鄧陶)也失去了一切領導職務。我們認為文化大革命已完成了《炮大司令部》的任務,揪出了「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了,就應該結束,接下來就會馬上復課迎接高考了。
但出乎意料之外,我們得到的通知是知識青年要到邊疆、工廠、農村、基層去鍛煉成長,當時叫做「四個面向」。
龍門縣革命委員會裡的造反派成員主張把造反派留在縣城,就動員縣城各機關單位和廠礦提交招工申請。當時,城區一共要招七八十人進機關、單位和工廠。
可這件事情被過去的保皇派告到了駐軍長那裡,說不公平,被駐軍長否決了這個方案。說,大家都回去鍛煉,需要人時,看表現招工。於是,我們拿到高中畢業證書後,就聽從縣委縣政府的安排,回到農村鍛煉。
說到畢業,也是一個史無前例的事。我們高六六屆的學生,從1963年9月入學到1968年1o月畢業,在高中讀了五年零一個月;而所有六七屆、六八屆的學生都同時一起畢業。這三屆學生史稱為「老三屆」
「老三屆」,是新中國高中生中最不走運的一個群體。好不容易從三年自然災害中掙扎過來;走進初中就遇到大辦農業,有的被精簡,有的被停辦。沒精簡沒被停辦的,又要去支農,放六個月的長假;到高中時,又碰到該死的文化大革命;在學校白白浪費了兩年青春,才熬到高中畢業,後又上山下鄉;好不容易回城工作後,又遇到下崗,什麼不順心的事都被他們趕上了。
老三屆,真像希臘神話裡,上帝宙斯與底比斯國王的妻子偷情而生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宙斯的老婆赫拉害得赫拉克勒斯比他的弟弟遲出生,失去了底比斯王國的王位繼承權,卻要維護他弟弟的王位而終身勞累,自己還覺得很幸福,這就是命運。當命運決定了你的時候,你別無選擇,只得默默地承受,去面對命運的安排,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各大專院校也是如此,全部畢業,參加工作去了。全國的所有大學、中學校園,幾乎在一兩個月的時間內,就成了一個空校,曾經為**粉碎資產階級司令部立下過漢馬功勞的紅衛兵就自然解散了。
我們至今都不明白,當時**為什麼要拋棄我們。知識青年需要鍛煉是無可厚非的,就是城裡的人,機關工作人員都不例外。但為什麼就非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我從小就和貧下中農打交道,他們身上有很多優點,但也有很多落後愚昧的東西,即使要學習他們的優點,也沒必要讓全國上千萬的中學生下放到農村去,而且並不是短期,是無期。但這是偉大領袖**的指示,沒有誰會反對,而且總認為有其深遠的政治意義,因為那個時代的人絕大多數都崇拜的。那時有句時髦的話,叫做,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我們學校有很多人都在畢業典禮上表決心:到農村去,滾一身泥巴,煉就一顆紅心!聽來非常革命。但我總覺得他們是裝出來的,目的並不那麼純正。
回家那天,老天爺也為我們落淚,毛毛雨下個不停,我們龍門區的同學有十多個人走在一起。那時到龍門區只有一條碎石公路,只通貨車,不通客車。我們挑著行李,默默地接受風雨的沐浴,一個個像落湯雞樣。走到朱家橋時,有個同學說,我受不了了,頭昏腦熱,肩上的膽子這麼重,為什麼不把這些無用的書籍扔到河裡?他的話音一落,全部響應。大家放下行李卷,把所有高中的教科書通通扔進了橋下的渾濁的河水裡,我只留下了我的繪畫書籍和一本日記本。
我們回家後不到兩個月,**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指示就出了。成千上萬的城鎮戶口的中學生被下放到農村,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農村娃,還有什麼理由不回農村呢?
城裡的學生戴著大紅花到農村來,國家補助糧食和伙食,多麼的光榮。人們只知道下鄉知青,而卻不知道我們這個比下鄉知青龐大幾倍的回鄉知青隊伍。我們一個個悄悄的回到農村,回到家就是貨真價實的農民。可我們的父母省吃簡用,含辛茹苦把我們送去讀書,並不是要我們回來當農民的,早知如此,何不當初就在家當農民掙工分,討老婆。所以,雖然我們幹農活比下鄉知青輕鬆,但我們的心理負擔遠比他們重。
我又回到我的農民兄弟中間了。開頭還有許多人指指點點地說:「如果不讀高中,你的兒子都會跑路了,真實不划算」,但後來省城裡的知青都下放到我們生產隊了,大家也覺得沒什麼說的了。我在幹農活時總是默默無言,心裡老想著讀不成大學了,這輩子完了。回家後,就看從同學那裡借來的小說,有時也畫點畫,過得很無聊。不做家務,不做飯,還得父母把飯煮好,再到我的房間裡催促吃飯。
所幸的是,沒過多久,農村貫徹中央關於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來辦的指示後,我門龍門大隊小學的外地教師都回自己家鄉所在地了,我被龍門公社確定為龍門大隊小學的民辦教師。只是大隊支書到生產隊給我說了一聲「公社確定你當民辦教師」,我就從田里起來,洗乾淨腳上的泥巴,就走進了小學五年級(那時小學只讀五年)的課堂。
我們小學每個年級一個班,五個班,共五個老師。有一個是本大隊過去留下的公辦教師,我們四人都是這次進學校的民辦老師,我是高中生,有兩個是初中生,還有一個是小學畢業。由於我是高中畢業,大隊給我的工資每月要多其他三人兩元,我的3o元,他們的28元。每月國家給每個民辦教師7元,其餘部分,在年終由大隊支付。
我們龍門公社的社辦農中也在我們學校,都是用過去地主王遺家的房屋改建的。有兩個初中班,六個公辦教師,還有一個工友,我們12個人,就是一個家。
那時的人沒有什麼利益衝突,就不必算計對方,也不必防著對方,所以我們這個家庭比較和睦。有時在星期天,一起上山打野兔,打鳥兒。有的拿著鳥槍在山口等後,不會打槍的就拿著竹竿滿山遍野的吆喝。打獵結束回到學校後,把獵物交給工友做菜,就去打撲克,等著吃飯。有時也會去釣魚,釣得的魚也是大家一起吃,真有點像原始**的生活。那段日子雖然我們都很窮,但過得比後來有錢的日子快樂。
大概過了一年,一年一度的徵兵工作開始了。我們也參與了宣傳工作,但由於我總想讀大學,就沒報名當兵。可過了兩天,民兵連長汪高虎到學校問我,怎麼沒報名參軍,我就不好意思地謊稱,那天大隊報名時有事沒來。但他不依不饒地問:「那麼,你到底願意去當兵保衛祖國不?」
這話問到這個份上,我還有什麼迴旋餘地呢?就說:「當然願意,但公社面試都結束了,怎麼辦呢?」
他卻說:「只要願意就好,我幫你補報上去,公社面試的事我去說,後天上午你到區上參加體檢就是了。」
我只得說一聲太感謝了,給自己一個台階下。
我到區上體檢時碰到了幾個同學,他們都非常迫切的想當兵,因為在**事件未生之前,農村去當兵的人退伍就會被安排工作。有一個同學當了兵,後來安排在區供銷社賣煙酒糖,我還找他開「後門」買過糖。
可我的體檢並不順利,聽醫生說心臟有雜音,我覺得打籃球、乒乓都不覺得累,也不在乎,本身我就不想去當兵,就高興地回家了。
可回家後的第二天,有兩個軍人到了我家,他說我需要複查,我就同他們一道去到區上複查。他們找來他們自己的軍醫,那軍醫掰開我的眼皮看了看說:「這點雜音是因為貧血引起的,到部隊後營養跟上了,自然就好了,沒關係。」說完後就在我的體檢表上簽了字。
出來後,一個軍人告訴我說,他們要招一個會畫畫的兵,回去當團部的政宣幹事,在全縣範圍內只選到兩個這樣的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我的畫友劉大石。而劉大石被他們通遠公社黨委否定,說他很壞,剩下的惟一後選人就是我了。我知道是到團部畫畫,而且是當幹事,就非常願意去了。
這裡還得說說我那畫友劉大石了。其實,劉大石過去在師範校讀的是「社來社去」班,畢業後回鄉也是當民辦教師。他家住在街上,常和他們的公社幹部相遇。一天晚上他和那些幹部在一個院壩納涼時,他說:「老子現在倒霉,等我的兩個兒子長大後,就好了。我叫一個去當公社幹部,一個去當屠夫,我家就有權有勢有肉吃了。」這話一出,氣得那幾個幹部,拖著自己的涼席一言不的就回了家。
在吃不到肉時,他就自己用蠟紙,仿製肉票,再刻一枚區供銷社主任的印章蓋上。過幾天想吃肉就去割。更離譜的是,他還把假肉票送給親友和同學。終於在一天被賣肉的覺,交給公社幹部。公社幹部找他去詢問,他對造假肉票供認不諱。他的理由是:區供銷社亂地方票證是錯誤的,不受法律保護。當官的可以不要票買肉吃,當民的不印假票就吃不成肉。弄得那些公社幹部沒辦法,也就說,下不為例,以後真有需要的話,找公社書記幫他開個條子去買,但希望他不要再印假票,搞亂市場了,何況你私刻別人的印章也是違法的。從此,不管有什麼好事都不會落到劉大石的頭上,甚至後來民辦教師調整時,連民辦教師都沒有當成。
可當我真想去當兵時,卻被想當兵的競爭對手告,說我的右手骨折過,水都不能提。後來兩個當兵的來到我家,他倆(其中有個是連部文書,他主要負責我的事)說了這事,感到很可笑。我的右手因騎自行車摔傷後19天就痊癒,一個星期後就開始打乒乓,兩個星期後就開始打籃球,並且在生產隊挖地、挑糞都沒問題,居然有人把我的手說得這麼糟糕。他倆還拿來一個手榴彈叫我扔,我扔了大概三十多米。他倆很高興,說沒問題,我到部隊軍訓這關是要過的,只要扔手榴彈行,其它就沒問題。
那幾天我就滿懷喜悅地等待當兵的好消息,可那兩個軍人又給我帶來了壞消息。他們說最後一關——公社黨委確定名單出了點問題,如果我能寫一份血書就有辦法。可我不知怎麼把手弄破,就有些猶豫,那個文書就說,算了,把身體搞壞不好,萬一沒去成,也不划算。幼稚的我,沒聽出話外之音,也就想,當不成兵,以後讀大學更好些。
他倆走後,我才知道是我父親怕我去當兵打仗,每天都到公社武裝部長面前去哭,說我的兄弟還小,一旦有事,他們沒依靠。
我的父親一輩子為我們*勞,雖然有四個女兒,可他4o歲才得到我這個兒子,第二個兒子因麻疹死了,48歲得到我小弟。他一輩子都在為我們做事。惟有這次,卻幫了我的倒忙,我有什麼理由去埋怨我的父親呢?
他怕我去當兵,還有一個原因。在舊社會,他曾經被抓壯丁的人抓去,關在一個屋子裡,準備送去當兵。後來,被他常給他家送玉米的大名鼎鼎的潘文化軍長認出,潘軍長說:「你怎麼在這裡?你去當兵,以後我家買誰的玉米餵豬呢?」我父親靈機一動,居然編故事說,他不想去,就是在給軍長家送玉米的路上被抓的。軍長看了一下他的士兵,然後不高興地說,放了他。
後來我們生產隊有個小伙子當兵去了,別人說就是他怕我去了後他去不成,是他到公社告的我。我覺得無所謂,反正別人也是為了活得好些。誰知他當兵不到兩年,在部隊違反了紀律,受到批評就想不通,用步槍口抵住自己的下顎開搶自殺了。
新兵要出當天,劉大石找到我說,這次部隊要招的畫畫的宣傳幹事沒招到,我倆乾脆跑去爬上新兵的車,混到部隊去再說。說實在的,真正要說畫畫、寫字,劉大石的水平比我高得多,我只不過是利用畫畫來調節自己,水平很低。而劉大石卻不同,他已到了專業的水平了。他參加書法比賽,獲得過全縣第二名。即使我們找到了部隊,論水平,自然該他去,當時,我也沒想那麼多,就和他一道騎著破自行車跑到縣城。到了縣城,我們四處打聽,沒找到來我區接新兵的揚連長。
在縣城花了三角錢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倆又垂頭喪氣的騎著只有鈴鐺不響,其餘遍身都在響的破自行車回家了,我的第一個絕好的機會——當兵,是當時年輕人最好的展機會,就這樣在我身邊輕易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