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哥的事,還得從頭說起。
因為,我上面的兩個哥哥都在出麻疹時死了,只有四個姐姐。我的奶奶怕我家斷香火,就到三十里外的泰興觀求神拜佛後,才有了我。在我的記憶裡,就只有幾個姐姐在輪流帶我,沒聽說我有哥哥。有一天,我家來了一個小客人,四姐說是我的鄒淵哥哥,我非常高興。我回家後,就看到一個穿著學生服,上衣口袋上插著一隻鋼筆和一隻牙刷的小帥哥。他主動地和我交談,我才知道,他是被我爺爺抱養給別人的,我的三爸的兒子。從此,我就非常喜歡淵哥,他成了我和我的小夥伴們的偶像。
我曾經問過我爺爺,為什麼要把我的三爸抱給別人養。爺爺說,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爺爺是做山貨生意的人,一次在馬松嶺遇到強盜,他們一行十多個人的貨全被搶走了。恰好那擔貨是最貴的耳子,幾乎是他所有的本錢。當他餓著肚子回到家後,我奶奶就生下了我三爸,為了活命,後來就把我三爸抱給了一個遠房親戚。
以後的學前日子,我就常在淵哥家度過。淵哥帶我到他讀書的小學去玩,我擠坐在淵哥座位上看他讀書,看他非常正確地回答老師的問題,回家後,就看淵哥畫畫。他畫花木蘭、穆桂英、高玉保、董存瑞、黃繼光等英雄人物,畫得非常像,我羨慕極了。後來我也讀書了,也就有愛畫畫的習慣。
淵哥的成績非常好,他小學畢業後就考上了縣立第一中學。在寒暑假時,淵哥就去縣城附近的山上拾柴賣,以此維持他一學期的生活費。因此,這三年我們很少見面,即使他路過我家也是來去匆匆,我們的話反而少了。在睡覺時,我多想聽他給我講故事,可他總是躺下床就睡著了,即使我把他弄醒,他也只講了幾句就又睡著了。
轉眼間,時光老人就走到了公元196o年,這年是淵哥應該讀高中的一年,可是,淵哥沒有能讀上高中,據說是因為他爸在整風運動中被劃成了內右(內定的右派,不公開批鬥)。
一個窮得叮噹響的三爸,為什麼要反黨,被劃成內右呢?原來,三爸家很窮,長大後娶不上老婆,就當了黃家的上門女婿。而黃家沒有兒子,在生產隊受人歧視。在整風運動時,工作組的人叫給黨提意見,誰也不提。後來,隊長就叫我三爸提。我三爸只得低著頭說:「我也沒有意見可提,只是在青黃不接的三四月間要斷糧食,只吃點菜菜和粗糧。」
這話卻給他帶來了滅頂之災。在運動後期,工作組的人說他忘了本,是頭腦燒,就要給他降溫。大冷的冬天,用風車對著他吹風降溫,吹完後,又把他推入冬水田里去降。三爸回家後,大病一場,在家躺了十多天。人們看他可憐,而且,他的言論又夠不著劃右派,就給了一個內右。
淵哥挑著行李到我家時沮喪極了,我也不再糾纏他給我講故事。我們就跑到後山一個據說是龍眼的山包上席地而坐,我們呆坐了許久,淵哥才長歎一口氣說:「我們家祖祖輩輩沒有文化,我自以為我可以成為我們鄒家第一個大學生,可這個願望實不現了,只有看你了,兄弟。」「我會努力的,哥,你放心吧!」我很自信地安慰他道。
由於解放初期小學辦得很少,淵哥啟蒙很遲,到初中畢業時就已滿18歲了,因此,在生產隊就是一個壯勞力,什麼農活都得干。一個幼弱的身體要承擔強度勞動,是多麼艱難,沒有多久,就變得骨瘦如柴。到了冬季,狠心的隊長安排淵哥犁冬水田。又冷又沒力的淵哥被牛拉著在田里亂跑,情急之中,淵哥慌忙去攔牛,被犁頭把腳劃破一個大口,鮮血直流。在隔著一個田犁田的大叔的幫助下,才馴服了牛,可淵哥的腳卻因傷口感染,在家裡躺了半年。淵哥不能掙到工分,分得的糧食很少,再加上三爸是「內右」,經常被安排些沒有工分的勞動。
後來,我舅公的孫子李義知道他的處境後,把淵哥的戶口牽到了我舅公生產隊。舅公姓李,整個生產隊幾乎都姓李,淵哥才算是脫離了苦海。
不久,在全國大掃盲時期,大辦小學,淵哥是全大隊惟一的初中生,就自然而然地當起了民辦教師。
淵哥已是民辦教師了,似乎我們鄒姓人家又有了一絲曙光。雖然民辦教師待遇不高,每月只有七元錢的工資補貼,其餘在每年大隊結算時按一個壯勞力工分分派,但對淵哥來說,真是上了天堂,不需去幹體力活,生活也過得去。所以,淵哥很愛他的民辦教師工作,對校長和同事都非常好,一心撲在教育事業上,贏得了學生和家長的好評。
不久就有個姑娘愛上了淵哥,他們很快就墜入了愛河。而這姑娘卻是淵哥的表妹,我舅公的孫女。舅公全家人都反對,不是說他們是近親,農村人,表哥表妹成親的很多,叫做親上加親,有人戲稱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是說他太窮。表叔把我表妹關在家,不讓他們相見,大表哥只要見到淵哥就要打他。
後來,我表姐逃出家,和淵哥一道,跑到我家來躲避。我爺爺和父親都說,現在解放了,婚姻自由,就支持他倆,同意他們在我家住。過了幾天後,表姐的舅舅同意了這門婚事,他親自來接他們回去完婚。
淵哥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婚姻,對我表姐特別的愛,家庭和睦,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時,大家都參加了造反派,都寫「走資派」的大字報,可淵哥也不介入,認真堅守在教育陣地上,業餘時間就當好賢夫良父,受到左臨右捨的好評。
一天下午,正當淵哥興致勃勃地給學生讀《**的詩詞》,正讀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閒庭信步」時,龍門區群專的幾個人就在教室外大喊:「鄒淵,你趕快滾出教室!」緊接著,幾個人就衝進教室把一頭霧水的淵哥抓出教室,手忙腳亂的捆綁起來,嚇得學生直叫喚。
吵鬧聲驚動了校長,校長趕過來問什麼事,一個什麼主任的人說:「抓大同黨的,沒有你的事」然後就押著淵哥走了。
淵哥被群專的人押到龍門區革委會辦公室後面的臨時審訊室,一個有著女人樣白皮膚的男人問道:「你參加了大同黨嗎?鄒淵,」
「回答劉主任,我沒有參加任何組織。」這時,淵哥才抬頭看了一下說話的人,認出他是革委會主任劉文宗,就很放心地回答說。
「他們為什麼抓你來?」主任很溫和地說。
「我不知道,主任。」淵哥很尊敬地回答。
「是他們的民兵連長李齊仁告的,說他們縣一中有一個學生參加了大同黨。」群專組長很得意地說。
「你們群專去辦吧,鄒淵要好好的配合!你是一個教師,懂得黨的政策的。」革委會主任吩咐道。
淵哥還未來得及回答主任的話,就被群專的幾個大漢強行拖到隔壁一間小屋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