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坐起身來,臉上浮動著玩味的笑意:「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你幫我參詳參詳,每年夏冬地方孝敬京官的冰敬、炭敬這些常例銀先不說,單說地方官吏來京求陞官保祿、平事保命的,還有官員雙親的壽誕,自己的生日甚至妻妾的生日等等巧立名目的收份子錢的科目是數不勝數。南北十三省,每年地方官吏就以種種名目來京何止成千上萬,那賄賂鑽營的銀子都能將永定河填了。可是也沒見哪個官員廣買深宅田畝、買商舖開買賣,他們的銀子都到哪去了,難不成都在家裡挖坑埋了,等著告老還鄉再帶回老家?」
錢有祿搖頭笑道:「前朝的事有祿不敢說,本朝倒是有官員以種種名目辭官告老,借此將銀子一同帶往老家,可都是要不沒出京要不剛離了京城,就案了,不僅銀子沒帶走,命也沒了。說實話還真不是誠心要查他,京裡這些官員誰的屁股都不乾淨,其實都是心知肚明,可那些辭官告老的官員也實在太不像話了,數十輛馬車,僕人婢女肩挑背扛,大包小包,招搖過市,東家您想想,能不讓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怨聲載道嗎?!雖然官場幾乎貪賄成風,可畢竟京裡還有數萬隻靠俸祿窮的叮噹響的清水衙門官員,見此情況,能不又妒又恨群起攻之,上本彈劾他們嗎?!」陳燁笑著點點頭,示意錢有祿接著說。
錢有祿笑道:「至於剛才東家說的,他們堂而皇之拿著賄賂給他們的髒銀,在京城置辦深宅大院,買小妾,買鋪面做買賣。有祿只能說他活膩了,那簡直就是等著讓鎮撫司鎖拿詔獄的瘋子。」
陳燁眉梢一挑,點點頭,臉上玩味的笑意更濃了:「照你這麼說,就只能將銀子埋在家裡了。」
錢有祿點頭笑道:「東家所說,有祿不敢反駁,但以有祿在京城為東家效力這些年,對各衙門官員的瞭解和耳聞,現如今將銀子藏在家裡的不多,能藏銀子的大多是一些膽小怕事行事謹慎的官員。而大多數放屁油褲襠的官員不會這麼做,因為有能讓他們的銀子生銀子,又能穩妥平安的好買賣等著他們。」
「哦?還有這種好買賣?說來聽聽。」
「回東家,其實說來不稀奇,這在京城官場也不是什麼秘密,就是將貪賄得來的銀子存進錢莊。在京城的大小錢莊當推山西老客孟恩遠兄弟開的六和錢莊,六和錢莊在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幾乎都有分號,六和錢莊的錢票信譽極佳,見票即兌,從無拖欠賴賬一說。年息也高,三百兩以下年息四厘,千兩以下年息五厘,五千兩以上年息六厘,若是萬兩以上年息能到七厘,有祿聽聞六和錢莊曾給鹽商、絲綢商等巨富商賈存的大宗銀兩開到八厘。京裡肥水衙門的官員大多將銀子都存在六和錢莊內,不僅穩穩當當沒驚沒險,每年還有利錢銀子賺。等到貪的差不多了,這官也做的差不多了,不是告老就是找個由頭辭官或者外放,拿著錢票不顯山露水離京,到了老家或是外省在六和錢莊的分號將銀子提出來,瀟灑快活的做富家翁了。」
陳燁目光一閃,心裡暗動,異地兌取,這在古代金融史上不是只有清朝中後期的票號才能做到嗎?沒想到在明朝作為貨幣流通存儲的最初級形式錢莊竟然也有人能做到這一步。六和錢莊果然如孫氏兄弟所言財勢驚人這頭腦也很前。微瞇著眼問道:「他們將銀子存進六和錢莊,既然在京城官場不是什麼隱秘,這麼多年就沒有御史言官上本彈劾嗎?」
錢有祿笑道:「東家,沒人敢上本彈劾的。因為這道本到了通政司,不等交到司禮監轉呈內閣,這道奏本先就淹了不說,上本官員的小命也要沒了,因為他算是把司禮監內閣六部九卿的堂官以及各衙門的大小官吏都得罪了,瞬間就成了大明朝所有屁股不乾淨官員的公敵,隨之而來是群起力,上下一心,那後果可就不光是自己那條小命,恐怕會殃及全族。」
「主子。」
陳燁沉聲道:「進來。」
閣門輕啟,李准走了進來,躬身陪笑道:「主子,奴才都安排妥當了。」
陳燁點點頭:「坐吧。」
李准瞧了一眼錢有祿,錢有祿微笑頷,李准笑了一下,搬過一把繡龍墩坐在了錢有祿身旁。
陳燁沉吟了片刻,微笑瞧著錢有祿:「我倒想捅捅這個馬蜂窩,你有這個膽子接這趟差事嗎?」
錢有祿臉色一變,震驚的看著陳燁:「東家,你不是在說笑吧?」
陳燁笑道:「怕了?」
錢有祿苦笑道:「有祿不是擔心自己這條小命,而是擔心東家您,就算東家在聖上面前捅破這層窗戶紙,聖上震怒,下旨徹查,恐怕也不會有多大收穫的,因為這牽扯的不止是京裡的官員,還有司禮監,也許查來查去,查到最後,會成一件子虛烏有之事。到那時東家您不僅被聖上訓斥,也得罪了滿朝的大臣,東家這後果意味著什麼,您可要慎之又慎啊。有祿竊以為王爺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錢有祿的話將剛進來屁股還沒做熱的李准嚇了一激靈,立時臉就變了色,驚疑的瞧著陳燁:「得罪滿朝的大臣?主子,錢總管說得如此嚇人,您、你這是要做什麼?」
陳燁微笑道:「你們都稍安勿躁,不要緊張,我沒想上奏彈劾他們,我只是想和他們做筆買賣。」
「買賣?」錢有祿和李准同時驚疑道。
陳燁歎了口氣:「國事艱難,你們都心裡清楚,福建廣東沿海倭寇蠢蠢欲動,譚論要銀子加固海防整軍備戰的折子幾日前已到了父皇處,還有遼東和宣大的蒙古俺答,應天十府水患,河南的蝗災,官員的欠俸,我粗略算了算,譚論那三百萬兩遼東宣大邊鎮的軍餉,雖說今年和議的十五萬匹棉布已備齊,蒙古俺答不會再侵擾邊鎮,徐階上奏父皇,說每年能省下百萬兩銀子的軍費,他這話在我聽來就是屁話,大規模戰爭也許一二年內不會有,可侵擾邊鎮一定會隨時生,邊鎮的軍隊要常備不懈,軍隊不僅不能裁減,反而應該利用這有限的喘息時機,練軍擴軍,時刻備戰,因此軍餉不僅不能省,還要必須保證足額。」
哼了一聲,陳燁冷冷道:「我大明朝如今之所以軍事疲弱,屢遭侵襲,京城數次遇險,險釀傾覆之禍,將帥的責任先不說,士不用命,一戰即潰,甚至未交戰就作鳥獸散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朝廷拖欠軍餉,因此遼東宣大的軍餉怎麼也要三百萬兩白銀,應天水患,禍殃十府,河南蝗災也導致數府州縣顆粒無收,災民四起,朝廷若是不趕快賑災,恐怕稍有不慎就會激起民變。還有已欠了數月的官員俸祿。這兩災一欠加起來沒有三四百萬兩銀子賑災還俸祿,恐怕是萬萬不能的。」
陳燁瞧向驚呆了的李准和錢有祿,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這一次我進京救人所帶四百餘萬兩銀子,我已盡數都獻給了父皇,與朝廷今年要拿出來的這一千多萬兩銀子相比,也只能算是聊補無米之炊,因此父皇讓我想個什麼法子能解他燃眉之急。」
錢有祿有些明白了,臉色蒼白的問道:「東家該不是想打錢莊那些髒銀的主意吧?!」
「聰明!」陳燁微笑點頭,眼中流露出讚賞之色。
「錢莊?!六和錢莊?」李准失聲說道,蒼白的臉上露出慌亂驚急之色。
陳燁微笑看著他。「主子,萬萬不可,正如剛才錢總管所言,你若真讓主子萬歲爺查抄了六和錢莊,就算真的全部繳獲所有髒銀,可王爺您想過沒有,涉案官員如此之多,幾乎要將京官全抓光了,主子萬歲爺能興如此慘烈的大獄嗎?奴才以為充其量殺幾個貪得無厭的官員,餘者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可主子您想過後果嗎?主子,你這是在自毀啊!主子,奴才泣血懇求主子,你萬萬不能做這樣的糊塗事啊!」李准伏地已放聲痛哭起來。
陳燁靜靜地瞧著李准,半晌,微笑問道:「李准,你在六和錢莊也存了不少銀子吧?」
李准身子一顫,忙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奴才不敢瞞主子,奴才確實在六和錢莊有五萬兩存銀。」
陳燁微笑道:「你這聖濟殿兼北直隸御藥庫總管僅存了五萬兩銀子,寒酸些了吧,你這些年坐鎮官洲,遙相掌控鹿野藥業,每年孫立孝敬你就不止百萬兩,這十多年你這個鎮守太監可是富得流油,富可敵國啊,嗯,我差點忘了,還有盜賣官洲府庫,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說起來,我還真納悶,你這麼多銀子都哪去了,難不成你都埋在官洲惠民藥局了,不對,你人都回來了,不可能銀子還留在那,要不然就是分散存在別的錢莊了?」
李准臉色煞白,伏地叩頭道:「回主子,奴才這些年在官洲確實手腳有些不乾淨,可奴才僅僅只是老虎身上拔根毛而已,絕沒敢動孫立繳納的分成銀子。每年上繳的分成銀子,奴才都是賬目清楚,分文不敢動的運回了京城,還、還有,官洲府庫的官糧所得的銀子都分毫不差也運回了京,這都在主子萬歲爺那有帳可查,奴才句句實言,天膽也不敢欺瞞主子。」
「你把銀子都交給父皇了?!」陳燁一愣,驚疑的瞧著李准。
李准點點頭:「其實最初幫主子起家的銀子也是奴才大膽截留了孫立上繳的分成銀,雖是奴才先斬後奏,可事後不敢隱瞞,全都如實回奏主子萬歲爺了,主子萬歲爺給奴才的密旨,不僅沒訓斥問罪奴才,還讓奴才就用這筆分成銀來回周轉,接著幫主子的忙。」
「原來是這樣。」陳燁恍然,隨即又疑惑的問道:「就算每年收歸國庫的稅銀、鹽課、商課入不敷出,可你這裡每年也有一二百萬兩銀子,總不至於連官員的俸祿都不出來,父皇可是對我說,太倉銀已告罄。」
李准苦笑道:「回主子,主子萬歲爺花銀子那可是誰看了都心驚肉跳,遠的不說,就說奴才坐鎮官洲這些年,主子修了多少宮殿,仁壽宮、玉德殿、景福宮、安喜宮、慈寧宮、慈慶宮,這不國庫如此凋敝,奴才聽說,主子還有動修殿宇城牆的心思,主子想修太廟,修京城外城,又想重修皇城三殿。」
陳燁苦笑搖搖頭,腦海閃過《明史?食貨志》,世宗營建最繁,十五年以前,名為汰省,而經費已六七百萬。其後增十數倍,齋宮、秘殿並時而興。工場二三十處,役匠數萬人,軍稱之,歲費二三百萬……帝不之省,營繕益急,經費不敷……勞民耗財,視武宗過之。
反正他也活不了幾年了,多替他弄些銀子,滿足他變態的造房子**,也算是彌補假冒他兒子的歉意吧。
陳燁輕吁了一口氣:「司禮監也在六和錢莊有存銀?!」
李准慌忙點點頭:「奴才雖不知曉存銀多少,但奴才知道司禮監幾大秉筆太監都有存銀在裡面。主子,奴才不是替他們張目,您現在可是萬萬得罪不起他們。」
陳燁微微一笑:「我明白,我若真跟他們硬碰,敗得一定是我,不過我剛才說了,我只要銀子,並不想怎麼著他們,還有司禮監和內宦的存銀,我不會去動的。你那點銀子我也不會動的。你起來吧」
李准搖晃著站起身來,既感激又驚疑不解的瞧著陳燁。陳燁笑著歎了口氣:「其實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這麼做的,可我要不這麼做,父皇就該惦記我的生意所賺的銀子,當著你們說句心裡話,父皇的心性你們清楚,再說父親有難,做兒子的不出力,這不孝的罪名我也擔不起。可是涸澤而漁,你們也不願看我有那樣的下場吧。」
李准和錢有祿都點點頭。陳燁瞧著錢有祿:「銀子我是勢在必得,但是還得讓他們心甘情願掏出來,你能做到嗎?」
錢有祿沉吟了片刻,點頭:「既然東家不怕他們事後小人作怪,那有祿就讓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知東家給有祿多長時間?」
陳燁伸出三根指頭:「三天後我就帶著銀子進宮,有把握嗎?」
「沒問題,不過,有祿想借東家些東西。」
陳燁笑了:「釣金龜?!好,你明日和劉全寶一起去匯合錢莊。」
錢有祿興奮的躬身笑道:「多謝東家。」
「你們、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主子,奴才怎麼越聽越糊塗。」李准驚疑不解的問道。
錢有祿笑道:「李總管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陳燁笑著伸著懶腰又仰面躺下,枕著玉枕,瞧著殿頂的華美宮燈:「李准,明日隨我去鎮撫司詔獄見個人。還有明兒下午,將高聘君請來。」
「是,奴才遵旨。」李准忙躬身答道,眼中越全是疑惑之色,主子去鎮撫司詔獄見人?柳湘泉已經放出來了,這是要去見誰?
「還有,通達,」
錢有祿忙躬身:「有祿怎敢當東家如此稱呼,東家有事吩咐還是直呼有祿的大號吧。」
陳燁擺了一下手,依舊瞧著殿頂:「自己人,無需那麼多虛禮。」
錢有祿眼露激動,躬身道:「東家知遇之恩,有祿感銘終身。」
陳燁笑道:「我回來做王爺,還不清楚我這個王爺究竟有多少家底。」
錢有祿忙道:「有祿這就去取賬簿來請東家過目。」
陳燁笑道:「不必了,你大致說說就成。」李准飛快的瞟了一眼錢有祿,眼中閃過警惕嫉妒之色。
錢有祿躬身道:「御賜皇莊在大興和宛平各有兩處,田畝都是中平,共五十頃地,人戶六百四十六戶。每季收成苞谷一千石,稻米一千五百石,按四六租,每季四個皇莊上交苞谷四百石,稻米六百石。還有隨糧食上交一百隻公雞、三十隻雉雞……」
陳燁擺手笑道:「我不是在查你的帳,不用這麼細,你大致說一下就成。」
錢有祿陪笑道:「是,東家。除去皇莊,門面買賣,在棋盤街有三個綢緞莊,兩家布行,一個當鋪,一家藥行,還有有祿坐鎮的半論堂。在燈市口有三家米糧行,兩家茶莊,一家鹽鋪。在前門還有兩家書行,一家古玩字畫行。在簾子胡同胭脂樓一處,在陝西巷天香樓一處。」
陳燁一愣:「天香樓也是我的生意?」
錢有祿點頭笑道:「回東家,是的。」
陳燁恍然笑了,轉而疑惑道:「天香樓的頭牌蘇玉卿為什麼每次見到我都跟見到鬼一般,就算她認出我是王爺,也不至於那種表情吧?」錢有祿嘿嘿一笑,沒有答話。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