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攸還沒有想好到底要怎麼做,她的袖子裡平常就掖著一隻荷包,不過裡面放的不是女孩子們常帶的香餅也不是香雪潤津丹之類的,她放的是穆家獨有的毒藥。她倒是從來也沒想過要害什麼人,不過就是為了真到了危機時候設法脫險罷了。可如今的情形……她的手指痙攣似的攥緊了荷包。
獄卒將子攸帶至最裡邊的一間牢房前,向子攸行了禮,轉身退開。這裡陰暗潮濕的厲害,也不知是老鼠還是什麼從子攸的腳上倉皇跑過,嚇了子攸一大跳。
牢房裡只有一盞昏暗的小油燈,照著一個不甚清楚的人影。子攸舉起手裡拎著的一盞明瓦燈向裡面照去,又輕聲問了一句,「賀大人是在這裡麼?」
那團模糊的人影有了動作,慢慢地舒展開,又向前走了幾步。子攸藉著燈光看清了人臉,不覺嚇得後退了半步。賀啟的臉不知被誰打了,眼睛青腫的厲害,眼皮只能張開條縫看著人。他本來身子不高,又有些胖,現在又被打得胖頭腫臉,連眉目都要看不清楚了。子攸雖然素日裡很厭惡這個老學究,可他畢竟是皇子的老師,又是兩朝老臣,為人耿直,德高望重,朝中無人不敬重他,現在竟被人打成這個模樣,子攸有些不忍,連忙放下手中的燈,不教燈光再晃他被打腫的眼睛。
「你是何人?」賀啟驚異地看著子攸。今天賀啟被抓的時候,曾質問拿人者如何不是刑部的人,而是王府的親兵,結果那些當兵的大老粗不同他講理,只給了他兩拳了事。現在他的眼前還有些花,忽然前面站了一個明艷無雙的女子,他還以為是錯覺。又見那女子笑了笑,似乎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有些犯難。
子攸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禮,「我是王妃穆氏。」
賀啟愣住了,滿腔怒氣重又湧起,那雙青腫的眼似乎也不願意再看著子攸,「你給我滾,我賀啟是大顥第一忠臣,不屑見亂臣賊子之女。」
子攸緊緊抿著嘴唇,看著賀啟,「賀大人……」
「還不快走,你一個婦道人家,又是王爺之妻,卻在這裡拋頭露面,難道不知羞恥。」賀啟見她不走,越惱怒,根本不容許她再說話。
子攸平素就聽不得這些廢話,尤其不知道有人居然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候還有心情扯這些爛道理。不過她也知道在賀啟這樣的人眼裡,或許真的是死生事小,失節事大,哪怕火燒眉毛了,忠孝節義也是一絲馬虎不得的。
像賀啟這樣的老怪物,子攸平時恨不得一鞭子抽到天邊去,可是今天境況卻不同了。
賀啟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羞走。拿出十二分地精神罵得引經據典。簡直能湊出十篇檄文來。別說子攸現在心亂如麻。就算在平日。子攸雖然還說得上是口齒清楚。可又怎麼能說得過這個弘學大儒。
子攸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打斷了賀啟地話。「賀大人……」賀啟冷哼了一聲。輕蔑地看著子攸。他已經見慣了穆建黎地畜生做派。原不指望穆家地這個女兒是什麼好教養地。保不齊是個潑婦也說不定。可沒想到地是。子攸深深呼吸了一下。身子放低下去。忽然跪在他面前。他大驚失色。就算他怎麼嫌憎穆家人。眼前地女子都是如今地王妃。未來地皇后。
「你……」這次輪到了賀啟張口結舌。
「賀大人。」子攸跪在地上抬起頭來。「那些大話我不說。您遠比我懂。我只說一句。如果王爺這次完了。大顥也就完了。我不為我自己。我也不偏著任何人。你也知道我哥哥是什麼樣子地人。如果他得了天下。天下便再無寧日。所以我要救王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王爺若是當了皇帝能怎樣。可至少不會像我哥哥那樣禍國殃民。我穆子攸將來也許會對不起穆家。也許會對不起王爺。可是我不願意對不起天下人。我想賀大人也是如此。」
賀啟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子攸。這個女孩子說話直截了當。她說她不偏私。她地話裡也確無私意。她不算有德行地女子。像她這樣地女子在他所涉獵過地《女四書》、《列女傳》裡都不曾記載過。她對自己地哥哥沒有該有地尊重。她對自己地丈夫也不見得有多少敬意。這是不應該地。可他卻說不出話來責備她。呆愣地看著未來地皇后跪在自己面前。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地慌亂。「我……我並沒想到。該如何使王爺免於眼下地災難。」
子攸鬆了一口氣。仰頭看著賀啟。「賀大人。您須得證實王爺與行刺大將軍地事情無關。賀大人……我……冒犯了。我要先拿到你地供詞。若等到我哥哥來審你。一切就都晚了。」
賀啟緩慢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睛瞇得更細了,但是看起來卻彷彿有了光亮,疲憊之態也不見了,他像是又見著了希望,「王妃娘娘,請起來,莫要折煞老夫。我這就給大將軍寫一份供狀,所有一切皆是老夫主使,與他人無關。」
子攸放了一半的心,她原以為賀啟根本就不會相信她的話,「賀大人,可是這樣的話,您就惹了一場大禍事了,我爹會滅您的九族。」
賀啟搖搖頭,子攸以為他會有許多豪言壯語,些他一貫的慷慨激昂之語,沒想到賀啟什麼也沒說,只深重地歎了口氣。可就是這樣看起來像個普通老人的模樣,反而讓子攸心裡有些難過,她心裡素日嫌憎這老貨的心都減了不少,子攸本想激他自殺,可那些話她現在都說不出來了。
她慌忙站起來,「我……我去叫人拿紙筆。」
「不必了。」賀啟搖搖頭。「我當寫血書與大將軍,一者說明此事是我一人主使,與他人無干,二者我還要最後勸說大將軍一回,使他還政於皇帝。」
子攸站在一邊,不敢多說,到他咬破指頭寫完了書信,她才忍不住開口,「賀大人,我爹爹他根本就不會還政於皇帝。權力那種東西,任誰得到,都不會再放手的。我……我始終想問賀大人,您想彈劾我爹爹,那是絕難辦成的事,賀大人不會不知道,可若知道,又為什麼要至自己父母妻兒於不顧,一定要做這樣的事呢?」
賀啟微微一笑,那張平素裡總是冷得可怕的黑臉上竟浮現了些暖意,也許是因為子攸問得話雖有些冒犯之意,可語調卻懇切,賀啟一時似乎忘記了她是穆家的人,而只當她是個懵懂女孩。
他說得很慢,也只說了一句話,卻碰進了子攸的心裡——「義之所在,明知不可而為之。」
沒想到賀啟歎息一聲,在牢裡向子攸雙膝下跪,子攸嚇了一跳,就想伸手過去拉他起來,可他執意不肯,雙手托起剛寫完的血書,子攸以為賀啟會說幾句諸如「大顥全在姑娘手上」,「求姑娘設法保全王爺」之類的話,可賀啟什麼也都沒說。就是這份無言,越壓得子攸心頭沉重。
子攸把那份血書折起,謹慎地收好,「賀大人放心,我當想方設法制約我哥哥,有了這封信,我想不論我怎樣做都能在爹爹面前搪塞了。」
「王妃娘娘也請放心,哪怕虎賁將軍打碎老夫的骨頭,老夫也不會翻供。」賀啟笑道,那神態倒像是此刻胸中極暢快,「娘娘今天的所為也讓老夫刮目相看。事以至此,老夫本該自刎,以減屈辱。但老夫不能自己一死了之,讓王爺和王妃日後遭人盤詰,老夫會活著做個證人。」
子攸心中難過,如果身份倒換,她是不會像他這樣隨意相信自己的,可這個老人家倒是自家心底無私,看他人便也不肯輕易懷疑了去。這倒叫她有些慚愧,她沒有別的話可說,她想說會盡力保住他的家小,可又覺得像是在撒謊,自己可能根本就做不到。她沒什麼能為這個老臣做的,也沒什麼許諾可以留下,只能端端正正地向賀啟行個禮。
賀啟還了禮,「王妃娘娘,老臣還有一句話。王妃娘娘真以為此事是老臣和王爺主使的嗎?」
子攸抬起了頭,一雙澄澈的眸子瞪大了,賀啟還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的心思已經繞著京城轉過三圈了。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越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