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經妥了。哎喲,王妃娘娘,下官這老命,早晚有一天要斷在娘娘手裡。」范大江又跑回了王府,累得汗流浹背,腿都跑得直有些哆嗦,也不等王爺讓,他連忙自己先喝了一口茶。
「得了,那也比老百姓戳你脊樑骨強。」子攸笑了,又忘了司馬昂還在這兒了。雖然背後她譏諷過這個京兆尹,可在司馬昂看來,這兩人倒像忘年交,他真有些不明白,她一個小丫頭是怎麼交下這個朝廷正經官員的。其實她認識范大江已經有三兩年了,范大江是老沒正形,她是無法無天,倒相投契。
范大江哈哈一笑,依賴賣老,話也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說起戳脊樑骨來,王妃丫頭,你知道戶部那個吳冠昀吧,就是上次被你當面說他名字就沒官運的那個,他祖籍在河陽,祖墳也在那兒。今年大水,他到江蘭縣督辦賑災,好嘛,款子都被他捲走了,這老百姓沒了糧食吃,就成了流民,離了家園一路往北走,剛好就到了河陽,結果猜怎麼著,吳大人的祖墳就被流民給挖了。」
子攸笑了出來,可隨即又歎口氣,「我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歎。」
「唉,後面的事兒還有呢,刑部責令河陽縣丞把那伙流民逮起來,哪知道河陽縣丞孫安延倒有骨氣,回說——流民流民,就是流動的快嘛,早沒影了,抓不著。把吳大人氣了個半死。」范大江又喝了口茶,比比劃劃地說著,引得子攸又笑了。
范大江喝了一杯茶,停了半晌,「可是吳大人豈能善罷甘休,慫恿著兵部出了一道命令,派了當地戍衛的一個百戶,到底追上了那伙流民,唉,聽說,殺了一百多人,也不會男女老少。」
子攸不笑了,歎息一聲,忽然抬起頭來,「我說你個范大江,你跟我說這事兒幹什麼?是想讓我保那個河陽縣丞吧?」
范大江笑了,「下官就知道王妃丫頭聰明,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嘛,那孫安延著實是個硬骨頭的好人,吳大人卻哪裡肯放過他。王妃娘娘,倘或這樣的人被吳大人治死了豈不可惜?」
「你當我是誰啊?有那麼大能耐?讓你辦點事兒,你就敢跟我替旁人討人情。你這老傢伙。」子攸差點火了,她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大將軍府裡的軍官了。司馬昂見慣了宮廷裡的各式女人,還頭一次見到像今天子攸這樣的,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閃著光亮,一張小臉看著也極有生氣兒,怎麼以前她看起來那麼低微呢,在家裡只是一味愁眉苦臉病仄仄的,若是一遇到他那就更是畏懼退縮。這麼說起來,平日的子攸在他面前是戴著面具的,呵,是啊,他又何嘗不也帶著面具呢?
兩假會相逢,皆因一個姓穆,一個姓司馬。他在心裡隱隱歎了口氣。
那一邊范大江卻不怕子攸的脾氣,依舊笑哈哈的,彷彿子攸越是罵他,他就越舒坦。「王妃丫頭,你要是不管,那他一準兒是個死。如今既能在朝廷裡保有權勢,能在穆家說得上話,又有良心的人,就唯有王妃。」他話是說給子攸聽的,眼睛卻向著司馬昂。司馬昂看了他一眼,小老頭看著昏聵,可眼裡卻精光四射,司馬昂心裡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話是說給自己的,他是在提醒自己。這麼看來,這個京兆尹,為人不但正直,還頗有幾分心機深遠的意思。
子攸卻沒受他地馬屁。「我在爹爹那保得人太多。前天爹還說我都快有一黨了。我看哥聽了之後臉色就不好看了。我哥雖說是武將出身。可他地心眼兒。大地大概能抵上針尖兒。這時候我再去說這事兒。不被哥知道還好。若知道了。只怕這個河陽縣丞反而要遭殃了。」
司馬昂也是見過穆建黎行事兒地。如今突然聽見子攸極爽利地這樣去形容。就有些忍俊不止。
「王妃丫頭。您還別擔心。您知道我潛心研究周易之學也有些年了。如今可是很有些手段。我來地時候給您老卜了一卦。您這一生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總歸是好運氣。」范大江扯上了旁地。「只是呢。您現在可說是不露形地天下第一富商。可您太富了些。所以將來會遭些窮困。」
「別是你在這兒跟我打秋風吧?」子攸故意嫌棄地看著他。「難不成你想要錢?我又怎麼會遭窮困?那我遭了窮困之後又會怎樣?」
「嘿嘿。下官還算不到那麼遠去。」范大江訕笑著。「只是眼下南邊糟了水患地災民都堆在京城外。頭戶部撥下來地銀錢一向到三不到兩地。本就沒幾個。現在越一文也沒了。說要我這個京兆尹自行籌措。您說這不是擺明了不管嗎?」
子攸歎了口氣。「罷了。明兒我打錢莊地老曹給你先送點銀子去。只不過……你千萬可別叫我哥知道啊。不然我就要死了。」
「是。」范大江正色道,又停了停,「論說王妃娘娘做這樣的事兒也不是頭一遭了,只是外頭沒人知道娘娘的好,可惜了。」
子攸笑了,「得了,如今天下政出多門,老百姓活得難,我呢,也還算知道獨樂不如眾樂。穆家的產業算是皇商產業,做生意本來就不納稅,我如今拿出這些錢來,就權作稅銀了。這樣更好,倘或從戶部一走,那又不知道要被盤剝去多少。可是,」子攸歎了口氣,司馬昂聽這一聲太過疲憊,竟不像個小女孩的歎息,她又接著說,「我就不明白,南方的水患,怎麼年年都治不了,你看看年年一到秋天,那麼多的災民,倘或災民生變那可怎麼好?可戶部呢,又不停地虧空,爹爹打仗都沒錢,如見北邊的蠻子還是每年擾一次邊,我看他們就是在試探咱們的虛實呢,哪一天他們真的打進來了,我看咱們的軍隊都窮得打不起仗。到那時節可怎麼好呢?」
范大江搖搖頭,這些話,子攸說得,他卻說不得,再待了一會,他也就告辭了。
司馬昂坐著沒動,竟有些呆,腦子裡不斷地是子攸那些話,「如今政出多門,老百姓活得難」,「戶部不停地虧空」,「南方的水患年年都治不好」,「咱們的軍隊都窮得打不起仗了」。他越聽越是心驚,穆文龍不讓他接觸朝政,這些他都不知道,再說也沒人敢跟他這個皇子說這些下邊的實情。而這些事哪一件展下去,都是不得了的,都是會惹來亡國禍的,他還在這裡韜光養晦,想著保全自己,想著怎麼從穆氏一族手裡奪回兵權,他其實還不及一個小女孩知道憂患。
「王爺,你怎麼了?」子攸的短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是不是范大江絮叨得太煩了?」
司馬昂看著子攸一笑,「我在想,我真成了井底之蛙了。」
這一笑把子攸看呆了,司馬昂什麼時候朝她笑過——除非冷笑。她就站在那傻呵呵地看著司馬昂。
「你到底是個難得的聰明人,還是糊塗蛋呢?怪不得你跟那個范大江交情那麼深厚,倒是一路人。」司馬昂隨口說。
「嗯?」子攸迷糊地看著他,范大江是什麼樣的人,她倒沒細想過,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是個醜人,忍不住問了一句,「我也很難看麼?」
司馬昂看著她,沒有回答,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頂好看的人。雖然別人都讚她生得美,可她覺得自己到底是比不過司馬昂那個表妹蕭吟的。
「你沒吃飽飯吧?叫人給你拿些糕來吃罷。」司馬昂突然又說了這麼一句。子攸因為這一句關心的話,心裡忽地樂起來,司馬昂眼看著她的面龐一瞬間就熠熠生輝,心裡真有些迷惑子攸的心到底是怎樣的,複雜起來少說也裝得下一個京城,那是穆家人共有的特徵,可她要是簡單起來,你說一句話都能立刻叫她滿漲起無邊的喜樂,那完全沒有半點城府的樣子,絕不是裝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