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卻不知道自己這些天來挖土挑擔,連日來渾身下又酸又疼,手腕更是疼得似欲折斷。然而這些苦楚比起他心中的酸楚來,卻又算得了什麼?
烏光宗在勞作的間隙總是望著山頭,尋找那熟悉的身影,並希望他能無意中看見自己。那怕是輕輕的一眼,對他來說也是莫大的安慰,然而少年卻始終不向山下望來。烏光宗心裡的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諸般滋味都滾將出來。
莫非是他忘記了自己?莫非他不是一個女孩子?烏光宗苦悶之下只得把少年出現在山頭的事給馬大麻子說了。馬大麻子也興奮起來,驚問:「真的?我啷個沒看到?」接著一拍腦袋道:「哦,勒幾天我光顧打望坡坡高頭王二娘家的張三妹崽切了,硬是沒注意倒。」
馬大麻子道:「喂!聽倒起!狗屎娃是我的,你莫跟老子搶哈!」烏光宗怒道:「你再喊他狗屎娃我硬是冒火了哦!」馬大麻子道:「不喊逗不喊嘛,難道喊他『小婆娘兒』?」烏光宗道:「你大字都認不倒幾個,你還好意思喜歡別個?」馬大麻子道:「老子有錢逗行了,認得倒幾個大字有個屁用?你看哪個婆娘家不喜歡錢?」
烏光宗恨恨地轉身走開,不再理他。回頭望向山頭,只見山影影綽綽,卻不見那少年的身影,烏光宗心想:「也許她早就看見了自己,不願意理我,嫌我配不起她。」想到這裡,不禁心中酸痛,眼淚幾乎流了下來。
馬大麻子悄悄過來偷看,見他眼圈紅,笑道:「你給老子台不是男人哦,為個婆娘兒流眼麻淚的。」烏光宗道:「不關你的事,各個走遠點!」馬大麻子笑道:「逗關老子的事。老子門天住件驚天動地的事給你看看。把那些婆娘兒都引過來看我,對頭,把狗屎娃也逗過來看我。」烏光宗並不以為意。
果然第二天馬大麻子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他來工地的時候便暗地裡在衣服裡揣了幾串炮杖,趁著空兒點燃,炮杖爆裂之聲辟嚦啪啦的響得震天,這招兒果真管用,一時間山頭的姑娘婆子們都丟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山邊向山下觀看,當她們看見是馬大麻子在故弄玄虛作怪之後,便對他不屑一顧,立即便轉頭去看烏光宗。然而烏光宗雖然頗招人歡喜,但卻老是愁眉苦臉,好像別人欠了他幾百兩銀子不還似的,漂亮姑娘們又都捨之而去。
烏光宗冷冷地看著山頭,只見少年那熟悉的身影也出現在山邊,但並沒有忽然回頭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似乎有難言的苦澀,又似乎分外絕情,冷冷的冰冰的讓人看了心痛。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轉身走遠,身影消失在山頭滿天碧霞之間。烏光宗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不知道少年為何忽然間好似變了一個人,莫非是那天在游老四家生了什麼嗎?可憐的姑娘,你有什麼心事?難道不可以向我述說嗎?
曹顯花被馬大麻子的炮仗驚動,率領警衛排要把馬大麻子清理了出去。馬大麻子連忙求饒,說自己再也不敢了,「天天給曹副官打洗腳水都要得」。但曹顯花不為所動,反而痛斥馬大麻子是「害群之馬」,將之趕下山去。馬大麻子求爹爹告奶奶失效,又走後門請烏光宗說情,烏光宗卻全無反應,好似泥塑的菩薩一般。馬大麻子見他為情所困,眼中除了那少年,再無餘子,只得曹顯花叩頭領罪,最後自己好像散了架的樁子,霜打的笳子,獨自怏怏下山。
但這小子下山的途中卻打起了一個壞主意,卻不料人有百算,天有一算,自己遇人不淑,捲入了一場禍事,差點丟了性命,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曹獻花見烏光宗鬱鬱寡歡,想要安慰他幾句,忽然臉一紅,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看了他幾眼,帶領手下走開了。
烏光宗孤伶伶的回家,又孤伶伶的回到工地,只覺自己好似行屍走肉一般,連日來的辛苦勞作,將他原本白晰柔軟的手變得又黃又干,手掌長了厚厚的老繭。這天放工回家,父親見他一連數天悶悶不樂,勸他道:「修建學校的事嘿辛苦,娃二你各人要照顧好自己喲!如果你真的和李家小姐好,今年過年逗和她結婚。」
烏光宗深深責備自己,婚事不能違背雙親,但自己又豈能甘心這樣一個結局?他情由心生,情隨意轉,筆傳心曲,寫了幾小詩,襲李商隱之舊制,名為《無題》,合平仄不合平仄的都有,更有「三平三仄腳」之弊,但情到深處,無關乎平仄,隨意為之而已。他雖看破紅塵,一生卻難捨一個「情」字,因此屢有詩作,這些詩後來我曾專門摘錄,茲舉幾如下:
無題一:情如春水向東流,緣似天風吹不留。名利可拋情怎棄?執子之手到白頭。
無題二:二十年來初回眸,心鐵頓化繞指柔。眼角流波心中事,從此飛來天外愁。
無題三:二十年來情未酬,情似清清江水流。花落花開違我意,為誰心苦為誰愁?
無題四:情成往事水東流,紅粉知音最難求。知我罪我皆不意,為君先散漫天愁!
無題五:花落花開向誰家?我用一生尋劍俠。九死終究不後悔,狂情伴我走天涯!
……
他把自己寫的詩錄在一頁紙箋。又用竹子做了一隻風箏,把詩箋纏在風箏裡面,又找來母親縫被子用的粗綿線,一時望著棉線,眼前忽然浮現出母親黃瘦乾枯的手,母親慈愛的面容霎時瀰漫了他整個腦海,父母為自己的親事操碎了心,自己居然還如此不懂事,他恨自己,卻又控制不住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傷心,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他一狠心,將綿線裹好藏在身,悄悄把風箏拿出屋外藏好,這才出來吃早飯。
父親見他眼角還有淚痕,有點奇怪,以為工地太累,他吃不了那個苦,便問他道:「宗娃二,你在工地住活路兒,由倒起來嘛,嘿起整身體當然遭不住了。」烏光宗唯唯連聲。母親卻問:「娃二,學校的房子快起起了?」烏光宗埋著頭扒飯,含糊道:「還有個一兩天逗可以完工了。」母親「哦」了一聲道:「等學校起好了,奶母給你到李家提親。」
烏光宗不敢違抗,更不願看到母親傷心,也「哦」了一聲。他已經不敢去想以後的事,只要是能見少年一面,他就什麼都不顧了,父母又怎麼知道他的這些想法呢,如果知道也只能是無奈地流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