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捺不住興奮,跳下墓坑,從棺材裡抱起一個罐子掂了一掂,重得跟他媽石頭碾子似的,大概有六七十斤——用棍子挑開封印取下塞子一看,只覺白光耀眼,居然是滿滿一罐子銀元寶!這小子臉都笑爛了,心裡怦怦直跳,一張麻臉也脹得黑裡透紅,呼呼直喘大氣。他意猶未足,打開另一個罐子看時,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這一罐全都是黃燦燦的金錠。
原來這大概是幾百年前的一座老墳,採用的是「灌漿墓」葬法。這種墓的封土據說是用沙土和石灰再加熬成汁的糯米漿用模具澆注而成,粘性十足,風乾後外殼異常堅硬,氣密性極好,因此灌漿墓內常常能見不腐的屍體。
這種葬制明代大量流行,南方諸省明清時期採用這種墓葬形式者也不少。用這樣簡單的方法就達到保持屍體不腐的目的,古人大巧若拙,自命聰明智慧的現代人有時的確無法想像。
這死鬼生前多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財主,好不容易集得了這麼點寶貝,卻被馬大麻子撈了個便宜,雖無挖墳掘墓之實,實得挖墳掘墓之利,死鬼地下有知,當然會氣得死去活來。也難怪昨晚這凶屍對馬大麻子窮追不捨,差點要了這小子一條老命,顯然這死鬼生前也是此道中人,黃白之物又有誰不喜歡?
馬大麻子笑得幾聲,立即警覺起來:「你給老子哈嗦?笑啥子笑?一號兒有人聽倒起老子待勒點笑,逗會牽絲綹線的迢切來,個個都是大嘴老娃,搶得嘻哈打笑的,老子打得贏幾個?老子的金子銀子啷克要老給別個塞?」
這小子雖然做事魯莽,但卻是粗中有細,立即覺不妥。當時悄悄從坑裡露出頭來,察看了一下週遭的山野樹林,又仔細的聽了一陣,山坳中除了一隻穿山甲「空嗡」「空嗡」的叫聲之外,並沒有什麼異常的響動。
當他覺得這山坳裡並沒有第二個人,這才回到坑裡望著兩大罐子愁。愁什麼?這墓坑足有一人多深,馬大麻子人長得矮短肥胖,哪裡能將六七十斤重的黃白之物搬出坑去?
不過這小子也不是真傻,愁了一會兒便想出了辦法。他先將自己那條露腚的褲子脫了下來,去山溪裡淘洗乾淨,又撕得一條條地,像打草繩一樣將布條打成一根布繩,試了試還真是那麼回事。
正是好事多磨,這時天一隻烏鴉「呱呱」的叫著飛過,大概是看到馬大麻子白晃晃的臀部,以為是一大塊肥肉,時不我與,機不可失,便收了翅膀從空中紮了下來,狠狠的啄向馬大麻子一個肥大的屁股。
馬大麻子正在興頭,蹲在坑邊正向坑裡順繩子,忽覺屁股火辣辣的挨了一下。他猛一轉身,只見一隻烏鴉縮頭縮腦的蹲在自己屁股後,正要向自己私處下嘴。馬大麻子又驚又怒,大吼一聲:「死瘟喪!」那烏鴉受驚,遠遠飛開,卻並不逃走,只是在半天盤旋,似乎對到嘴的肥肉並不死心。
馬大麻子指著烏鴉罵道:「你給老子敢啄老子溝子,硬是不落教嗦?你再落下來告一哈塞,看老子不打你吃嘎嘎!」說完拾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烏鴉扇翅躲開,不甘心的「哇哇」叫了兩聲,這才飛走了。
馬大麻子自言自語道:「連老娃也來相欺老子,你要找家什吃嘜,坑坑頭的腔屍你不啄?你給老子來啄我……」
這小子埋怨了好一陣,又揉了揉屁股,這才重新跳到坑裡,用布繩先把一隻罐子套好。他套好了罐子,才把另一個繩頭扔到坑外,自己踮著腳從坑裡爬出去,跟著在坑外就拽著繩子把套好的罐子提出坑外。剩下的罐子如法炮製,轉移兩隻罐子費了馬大麻子好半天時間。
好在這小子赤條條的在山坳裡大財倒也沒有誰覺。天鍋凼周圍七里內都沒有人家居住,因此也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飛機扔下炸彈,有的人雖然聽見了炸彈爆炸的悶響,也只當是老天爺放了一個屁,並沒有讓人把它與馬大麻子財的事聯繫起來。
許多年後才有人提起:「原來馬大麻子大財的那天逗是老子聽到一聲悶響那一天。」
馬大麻子就在山坳裡找了一個隱秘的地方,從罐子裡掏出幾錠銀子和金錠放在旁邊地,以備以後花銷,這才將兩大罐子金銀埋了。他埋好了罐子,又將板栗樹下的死屍拖回坑裡放好,把棺材板子也找來蓋。
他心想:「老子勒回遇倒腔屍,硬是壽星老漢兒吊頸,只差一點點逗兒除脫了咯。要不是雷公老太爺搭救,老命肯定除脫。勒哈安逸了,揀到兩壇壇兒粑和,要是拍拍溝子逗走了,恁克搞的話逗嘿不好意思了塞。算球了,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知恩圖報,『吃一根魚刺,拖三年航船』。拿了別個的家什,得把別個拖回坑坑頭切,把死鬼大爺的墳山整光生點,省得心裡老是覺得欠別個一個人情,巾巾吊吊的點都不乾脆,俗話都說了塞,啥子『不住虧心事,不怕鬼大爺敲門』,說得嘿對頭塞。」
馬大麻子認為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雖然拿了死鬼兩罐子財物,但總算把他的屍身重新掩埋,入土為安。「入土不安?給老子那又要變成腔屍了。」
其實呢,這小子不過是把這墳坑填填平,把自己無意中財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大家都安逸得很。」想到這裡,這小子把坑邊的大塊泥石都丟回墳坑裡,把這凶屍的墳恢復,並在墳頭滾了幾下,像石頭碾子似的把墳頭壓平了,還貓哭耗子似的替死鬼掉了幾滴眼淚,念叨禱告一番,希望死鬼早些投胎早做人,不要再來糾纏自己。
馬大麻子諸事已畢,把頸的傷口用灰抹了一抹。回想昨夜之事,不禁大是後怕,要是凶屍體再多使幾分力氣,早已如同殺豬一般放干了自己頸中的熱血;就算只是扼斷自己的脖子,也定然已經去陰朝地府排著長隊等著轉世投胎。
馬大麻子摸著脖子心有餘悸,暗自慶幸了好一陣,這才覺原來自己一直赤條條地。「給老子搞個二年半還打個光叉叉嗦?要是遭別個看倒起了捨,硬是要羞死哪家屋先人咯!」
這小子還挺有羞恥感,只好等到天黑才摸回村裡,悄悄鑽進一家人的破屋裡偷了一條褲子穿。
第二天,馬大麻子歡天喜地的去集把銀子兌了,換成大把的銀元和鈔票,買了好布料的新衣神氣活現的穿。不知是高興過了頭,還是一時良心現,這小子居然去找村東頭的謝駝子和村南頭的孫癩兒還欠下的隔年帳。
謝駝子和孫癩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不得使勁擰了擰自己身的肉,結果疼得呲牙咧嘴,才知道不是做夢。於是兩人一改往日鄙夷不屑的態度,馬換了幅點頭哈腰的姿勢,接著便給馬大麻子戴了一頂又一頂的高帽,把這小子捧得自己姓什麼都忘記了。
馬大麻子心想:「老子有的是錢!勒點毛毛帳算啥子哦?」高興之下,又把欠別人的帳都還了。這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債主們無不受寵若驚,自然又有掐胳膊揉眼睛的。這小子從此以後便人模狗樣,在村子裡大張旗鼓,呦五喝六,好像自己是多「不得ど台」的一個大人物。
村子裡的人見馬大麻子忽然趾高氣揚,穿著一件嶄新的綢緞袍子四處招搖,都不禁大眼瞪小眼:勒龜兒子撿到金子還是撿到銀子了?給老子到處迢起耍賣肥嗦?莫不是又從哪個地主老財屋頭偷了東西?老子看勒賊娃子呵嗨得了幾天!暗地裡都不免大犯嘀咕,但是心裡著實有些艷羨;艷羨之餘,依然對他白眼相加。
而村子裡的狗子們遇著他仍然汪汪不已,並不因為這小子改頭換面就改變做一條狗子的良心。
然而令村子裡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馬大麻子似乎越來越有錢,不但穿了好的綢緞衣裳,還蓋了一幢兩層的小洋樓,甚至還請了一個傭人,天天雞鴨魚肉,小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莫非硬是運氣來登了門方都擋不住,該他從糠籮兜跳到米籮兜?」大家對這小子都有這種疑問,既忌妒又羨慕。
古話說得好:「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馬大麻子一夜之間暴富達,吃好喝好之後,飽暖思淫慾,就想在村子裡找個好的人家,討個漂亮媳婦兒。
以前那些姘頭聽說馬大麻子了財,便如蛆附骨一般前來重修舊好,馬大麻子卻早已對她們恨之入骨,板起一塊麻臉來,將一群姘頭掃地出門,氣得這些姘頭把馬大麻子十八代祖宗先人全罵了個遍。
馬大麻子決定痛改前非,認認真真、老老實實討個婆娘過日子。哪知周圍十里八鄉的人看見他眼睛盯住了自家的姑娘時都如睹魔怪,早把自家大門關了,唯恐避之不及,誰家想把女兒嫁給他?這不是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了麼?雖然這小子看來現在很有錢。
不過,四川人有句土話說得好:「哈戳哈戳,陰倒搞著。」村子裡的人對馬大麻子一夜之間暴富的怪事卻也是一頭霧水,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小子萬貫家財的來歷。直到我祖父和馬大麻子結了樑子,論了交情,才漸漸有人知道其中的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