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賣花燈那幾年,我母親總是要到太谷汽車站去雇一些跑客運的麵包車拉貨。在找來的那些司機裡面,有一個小伙子叫任忠生。任忠生當時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個子高高的,眉清目秀。之所以要專門把任忠生這個人作為一節來寫,就是因為他人如其名:仁義而忠厚。在那些來家里拉貨的司機裡面,就數任忠生兩口子既和氣,又勤快。母親看著這個人可交,隨後幾年就只讓任忠生拉貨。
任忠生是太谷縣城外的北沙河村人,他們兩口子有一個孩子,當時四、五歲年紀。母親以前拉貨,都是臨時到車站找司機。有很多司機來拉貨時,為了趕時間多跑兩趟賺錢,就一個勁地催「快點快點」;而且他們往往只是當司機,見我們手忙腳亂的裝貨,也不幫一下忙。其實,這麼催也省不了多少時間,還讓我們覺得挺討厭的。任忠生夫婦每次到我們家來拉花燈時,都不急不燥的,還幫著我們往車上送燈籠。這麼裝了幾回以後,我們都覺得任忠生兩口子厚道,就對他們說,以後往太原送貨的活都給你們干吧。任忠生兩口子一聽,都很高興。母親這人也厚道,當時凌晨來拉貨,任忠生兩口子來不及吃飯,母親就給他們每人做一大碗羊肉燴面,吃得又飽又暖的才一起上路。母親的飯做的好吃,任忠生兩口子吃了母親做的飯都挺高興。任忠生也喜歡過年時在自家大門上掛燈籠,母親每年都要挑出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對花燈送給他們,兩口子都很高興地收下了,但也從不多要。每年過年,兩口子都帶著孩子給我父母拜年。母親看見他們孩子挺喜歡的,給壓歲錢,任忠生一看,後來就不帶孩子來了。
我和姐姐參加工作以後就沒有寒假了,賣花燈人手不夠。母親經常要到太原去招呼生意,家裡就剩父親一個人看門。任忠生兩口子見了,就對母親說,以後就不必回來裝貨了,需要上貨時,我們每天晚上出車回來就把燈籠裝好回家去,第二天一早直接送來就成。當時,我們家和任忠生兩口子已經建立了完全的信任關係,母親一點也不擔心他會偷東西,就同意了。那時任忠生和我們家裡都已經裝了電話,需要上貨時母親就打個電話給他,兩口子就在晚上開著車過來裝貨。當時父親已經年紀大了,手腳不是很利索,每次裝燈籠的活大部分都是任忠生兩口子干的,也不要加一分錢。花燈怕碰、怕擠,裝貨時任忠生兩口子都是小心翼翼的,彷彿是自己家的東西一樣。有一次任忠生的老婆不小心碰壞了一個燈,任忠生訓了她一頓,當場掏出錢來要賠。母親哪裡會要,堅決地擋了回去。
一九九六年春節,母親跟太原鐘樓街的一個姓段的商場經理合作,由人家代銷她的花燈。那一年花燈行情非常不好,姓段的賣不出去就要我母親降價。母親一看也沒別的辦法,就降到原料的成本價加每個燈十塊錢的工錢給他,他再翻一倍的價錢賣出去。第二年花燈行情又好了起來,燈價比前一年翻了一番還多,母親看著花燈如流水一般嘩啦嘩啦走,心裡挺高興。誰知姓段的這人特別黑,結帳時竟然按一九九六年降價後的價錢算,一個燈籠的全部利潤他一人就要白白賺走十分之九,最後還要把零頭去掉。我父母二人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地忙活了一年,做的貨比哪一年都多,最後只掙了七千塊錢的工錢,平均下來一個人一個月連三百塊錢都不到。一向堅強的母親從姓段的那裡出來,頓時覺得悲憤難忍,忍不住哭了起來。任忠生那天正好和母親一起來拉剩下去的燈籠回去,見狀也氣憤不已,勸了母親半天。貨拉回去以後,任忠生說啥也不要車錢,跟母親說:「張姨,你一年到頭這麼辛苦,掙這麼一點血汗錢,我要是還要你的車費,我還算是個人嗎?那姓段的不是人,我任忠生還要做人呢!」一席話,說得母親又流起眼淚來。
後來有一次,任忠生在跑運輸時被歹徒打劫了。歹徒不但搶走了他的錢,而且還打斷了他的兩條肋骨。出了這事以後,母親去醫院看他。任忠生躺在病床上對母親說,自己不想幹運輸這個行當了。他老婆說,不幹這個行當,咱們怎麼過日子呀?任忠生當時挺生氣的,就說了句氣話:「我都被人家打成這樣了,還要我跑車,早晚有一天我會死在這個車上的!」話雖這麼說,等傷癒出院,任忠生還是又跑起了運輸。
一九九八年,我的父母隨我到武漢落戶。到了過春節時,父母回到山西處理以前年度沒有賣完的花燈存貨。那天母親給任忠生家裡打了很多次電話,始終沒有人接,當時就有些不祥的預感。於是母親騎自行車到汽車站找任忠生的車,也沒有找到。一問其他跑客運的司機,司機說:你還不知道?任忠生都死了好長時間了。原來,一九九八年的一天,任忠生為了躲避一個突然從路邊竄出的孩子,與一輛大卡車迎面相撞,當場就死了。
母親聽到這個噩耗,跟失去了自己的親人那樣傷心地大哭了一場,父親也為此難過了好些日子。直到這麼多年以後,父母只要一跟我提起任忠生,眼圈就總是紅紅的,都說任忠生是個好孩子,死的實在是太可惜了。在我寫這篇文章時,父母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把任忠生寫進去,為這個仁義忠厚的好孩子樹個碑,立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