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梔子花溢香(1)
申炎踏進車門,打開棚燈:「喲!王科長——不,是王副政委,好久不見了,啥時候回來的?」
王占慶一臉狼狽相:「哦,啊!今天下午嘿嘿,挺好哇?」
申炎咧了咧嘴:「嗨!你可真關心湘姐呀,放心不下了?我剛去貨場轉一會兒,你就跑來陪她。這就是湘姐的不是了。王副政委不輕易回來一趟,這種公差怎麼也輪不到你呀!我一個人在這兒就行了,你們快回去吧!」
王占慶嘿嘿笑:「那就辛苦你了。」
典湘咬牙切齒:「我不走!跟人在一起挨凍受罪也舒心,比跟鬼在一起強百倍!」
申炎:「別慪氣啦!半夜了,快走吧!」
典湘:「領導派我來的,沒完成任務就不能走,誰勸也不行!」
「那——只好我走了。湘姐,有話好好說。人都有不順心的時候,想開點兒吧!人民內部矛盾,只能批評與自我批評。王副政委呀!你比我大十幾歲,做弟弟的也勸你幾句。湘姐這麼爽快的人,為什麼總不舒心?該好好想想啦!你好像很愛她,可她討厭什麼你知道嗎?總做那些讓她不痛快的事,那可不算是真愛。她能認一個蠅營狗苟的人作弟弟?以我看,做人還是敞亮點兒好哇!」申炎像先生教訓學生,說完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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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作戰值班室。電話響了。
申炎拿起耳機聽了兩秒鐘,騰地站起來:「啊?這是真的?……怎麼跑的?……」撂下耳機,跌坐在椅子上。
旁邊的方岐問:「出什麼事了?」
申炎:「魏北石越境了。才半個月的工夫就……報告長吧!」
巴久禮進來:「我也接到電話了,上下震驚啊!準確原因一時半時沒法查清。上級判斷,冷水可能成為下一步邊境磨擦的重點。野戰軍另一個偵察連進駐冷水,先遣組已經到了。咱們機關和直屬隊明天去鄉下收秋菜。申炎你留下,給先遣組介紹邊境情況,然後領他們勘察駐地。」
「是!」申炎臉色陰沉,顯然還在想魏北石的事:「那樣的人能是特務?我怎麼難以置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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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冷風吹落邊防機關院邊的樹葉。
申炎從吉普車裡下來,往前樓走去。
後樓,衛生所診室裡。窗前的典湘收回目光,神不守舍地來回踱步。來到桌前拉開抽屜,找到一個小瓶兒,打開蓋子往頭上、脖子上灑灑抹抹,捋一捋頭,拿起電話。
正洗臉的申炎拿起耳機:「是我……聽出來了……我這點病老讓你費心……好,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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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所裡寂靜如空,牆角里的消毒器冒熱氣,屋裡溫暖如春。
典湘神情恍惚,脫了白大衣掛在衣架上,又脫軍上衣。看看身上的緊身淡黃薄絨衫,臉更紅了。看窗外,申炎走來,她又匆忙穿上白大衣,襟兒敞著。
申炎進來說:「喲!穿這麼少,臉還這麼紅。」
典湘笑得靦腆:「都挖土豆去了,衛生所就留我一個,難得這麼清靜。你開了多少回藥,也沒認真檢查一下。今天好好聽聽,躺下吧!」指指診床。
申炎躺下,撩起前襟,問:「那來的梔子花味兒?真香啊!多少年沒聞了,這才叫沁人肺腑呢!」
典湘:「你怎麼知道是梔子花香?」
申炎:「小時候常聞。姥姥家有一棵梔子,是媽媽出嫁前栽的。我家有棵月季,是我出生那天爸爸栽的。每到夏天,我就送去一枝月季,換來一朵梔子。從小兒就喜歡這股清香味兒,總也聞不夠。」
「我就特別喜歡,香皂、油、雪花膏、花露水,都買梔子香型的。咱倆氣味相投哇!」典湘把聽診器捂在臉上暖了一會,彎腰輕揉申炎腹部,叩、聽、摁壓。手掌柔軟,表情認真,緊身淡黃薄絨衫盡顯纖腰、顫胸。鼻息氣籠罩著申炎,話語像是自言自語:「中醫認為,獨身人往往陰陽不調。西方說,成年人長期沒有——沒有愛情生活容易有病、短壽。快滿三十的男人,還沒碰過女人……不能當和尚啊!」
申炎盯著眼前這雙杏核眼,兩張臉貼得那麼近。香氣四溢,耳邊的語氣是那麼溫柔:「孩子送走了,家裡就我一個人,腦子裡成天演『電影』。你知道演什麼嗎?」
申炎瞪著眼不作回答。
「演一個人。人想人能想得死去活來,想著、想著就心跳過。不信你摸摸。」說話的人臉頰更紅了。
申炎兩眼直愣愣,呼吸緊促,一隻手不自主地伸向黃絨衫的突出部位,另一隻手摟向緊稱的蜂腰。
典湘瞇著眼睛顫聲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我。你想怎麼的就怎麼的,我都依——」
申炎像觸了電,縮回手,慌忙起身。
典湘摁著他:「別動,聽我說。認識三四年了,該說說心裡話了。要說就說透亮、說徹底、不遮不掩。就像山間的清泉,一眼見底。你能嗎?」
申炎鄭重地點點頭。
典湘:「前些日子,韓部長說王占慶病在格南林業局,讓我去看看。我本來堅決不去,後來一想,何不趁此機會去瞧瞧甫新怡?你猜怎麼的?我倆簡直是一見如故。你如實回答,在你眼裡,典竹像她還是像我?」
申炎:「當然更像你了。」
典湘:「你不跟典竹處對象,是怕看著她想起小甫,還是怕想起我?說心裡話!」
申炎:「這……可能都有吧!」
典湘:「別可能,到底想誰的份兒更大?不許模稜兩可!」
申炎:「我跟小甫只見過兩次面,通了一年半信。跟你接觸多少回了?多長時間了?剛開始,見了你就想起她。後來是見了年輕女人就想到你。從格南回來以後,總想見你,又不敢常來找你——這話不該說。」
典湘:「我這輩子,就遇著你這麼一個讓我想得心跳的人。女人真想一個男人,可以想瘋,可以為他獻出一切什麼都不要,可以離婚改嫁——」
申炎點點頭,突然又使勁搖頭。
梔子花溢香(2)
典湘表情木然,過一會才說:「我知道,你嫌我不是姑娘,生過孩子,嫌我歲數大。」
申炎坐起來說:「你要是自由人,哪怕再大幾歲、再多倆孩子,我也向你屈膝求婚,一天也等不了。要是現在離婚跟我……我想多少宿了。不管王某怎麼壞,不是他要離,我就成了挖牆腳兒的主兒。拆散一個家庭拼湊起來的愛,能不揪心嗎?孩子的心靈創傷,能讓人心安理得嗎?」
典湘雙手扶著申炎的肩頭:「我不管那些,你已經揪住了我的心,已經佔滿了我的腦袋,一分鐘也不離開。現在我全靠『腦電影』活著,沒有你的生活我沒法過了。人,難道不應該追求美好的東西?」
申炎:「西方有位名人說,『美就是真,真就是美。這是你在世上所懂得的一切,也是你應該懂得的一切』。我面前就是真真切切的美——如美自己所說,也是我想說的,她是深山裡一灣晶瑩體透的泉水。面對她,我做夢都想跳進去。可……真要是跳了,就把她攪混了、污染了。不如留在心裡,作一生永遠不忘的美好記憶。」
典湘:「你滿腦子都是真經,就沒有點凡人俗事?你真是個神仙?」
申炎:「怎麼能沒有哇?腦子裡不只一次地上演和『美』在一起的鏡頭,還有一個念頭——我這人是不是太壞?」
典湘:「世上有不亂想的人嗎?不想那是動物。想了不說就是好人?想了不能隨便說,也得跟該說的人說。滿嘴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的人,比欺世大盜還壞。什麼都想,想了能分出好壞,壞的不幹幹好的,這才是好人。我一有空兒,腦子就『演電影』,精神活動誰也管不住,就像小鳥在藍天飛翔。回到現實就傷心,我的自由和真情在哪兒?好不容易見到了晨光,你這片藍天也要陰?」
申炎:「**本來最主張自由平等。解放後,劉巧兒、李二嫂、楊香草,曾是那個年代人性解放的象徵。古代有卓文君再婚的美談,李清照也沒從一而終。可現在,黨員、軍人要是離婚再嫁再娶,那就大逆不道了。這是歷史的慣性,更是現實羈絆,你我頂不住哇!」
典湘:「那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熬到死?我這輩子就不能有真愛——你剛才說曾想和『美』在一起的念頭那是什麼?說,不好說也得說!」
申炎:「想了一種準備——你要是為我成了自由人,我怎麼都要和你同唱『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同過『苦也甜』的日子。即使脫軍裝、丟黨票、戴壞分子帽子,哪怕進深山老林搭個窩棚度日,都會一往無前、在所不辭。」
四隻手緊緊攥在了一起。
典湘激動不已:「我尋思你想……讓那個你恨我也恨的人戴綠帽子呢?戴也活該,他自找的!剛才我就……」
申炎:「那種萬人唾罵,也褻瀆你那坦蕩情懷的事,你我能幹得出來嗎?那和『苦也甜』不是一回事啊!」
淚水盈滿了典湘的眼眶:「你的心比清泉還潔淨……什麼是心心相印?咱們倆就是。從今以後,除了同床共枕再也沒什麼保留的了。我做你姐,小甫做你妹妹。將來咱們三家搬到一個地方住,能常見面就行。老天哪!也太不公平了。咱倆不能『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你就得趕快另找可心人了。小甫說那個卷大個兒對你挺上心,為什麼不理茬兒?」
申炎:「小甫也未必真心讓我搭咕那種人。你知道那是誰?當年我訓過的紅衛兵頭頭兒,改名了。」
典湘:「哦?那種人咱是不能要,另找吧!有情人成不了眷屬,無情的緊往上湊。你一個光棍兒苦撐,小甫心不安,我也活不自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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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站在辦公桌前:「司令員有什麼指示。」
巴久禮:「邊防鬥爭日趨緊張。柳金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邊防科不能長期沒人負責。經過幾場鬥爭考驗,你表現不錯。問題是,上級說義務兵幹部還沒有一步提到正營的,讓你代理副科長幹著看。」
申炎:「冒尖兒的日子不好過。參謀沒大沒小,一樣幹工作。」
巴久禮:「教導隊正辦預提幹部集訓班,要好好講一講邊防政策。你認真準備一下,包括中蘇邊境鬥爭的性質、形勢,連續講幾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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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走進山腳下一個大院子。
袁永裕、李家靜、丁石先跑來,老遠就喊隊長。一個個腰板筆直,軍禮標準。
申炎:「呵!你們幾個都進教導隊啦!從這兒畢業意味著要長期守衛邊疆,作好思想準備了嗎?」
袁永裕:「那還用說?有你在,我們捨得走嗎?」
申炎笑了,「你在東北邊防,長期不回四川,丁石蘭同意嗎?」
袁永裕:「她著急也來麼!邊防排長的媳婦可以隨軍勒!」
李家靜:「這傢伙不害臊,這就想媳婦隨軍了。萬一提不了干,對像兒該跟別人跑啦!」
「石頭獅子能放響屁,我那對象也跑不了。」袁永裕轉向丁石先,「我說得不錯吧!」
丁石先杵他一拳,對申炎說:「史延忠可能直接提台長。你說我以後留宣傳科好,還是下基層好?」
申炎:「各有各的長處,上上下下都幹一番才好。好哇!轉眼之間,當年的新兵都成幹部了。再過幾個月,就得叫袁排長、李排長了。」
李家靜說:「我是預提司務長班兒。丁石先是政治部借排長班兒這個台階提他當幹事。你的課,兩個班兒一起聽。快進屋吧!」
梔子花溢香(3)
申炎等剛踏進大門,一輛吉普車駛進大院。
王占慶下車,躊躇滿志:「申炎,上車吧!」
申炎扭頭:「我來講邊防政策課,跟你上哪去?」
「你講邊防政策?講怎麼給蘇修當軍師吧!上級決定你參加『兩不清』學習班接受審查。我回格南順路,特來接接老熟人。我王某夠意思吧?」王占慶抖開一張紙,「通知書還用看嗎?」
申炎:「主持工作的長知道嗎?」
「這是上級的決定,你還想找保護傘?誰也救不了你啦!害怕了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和我作對有你的好兒嗎?」王占慶得意忘形。
眾人驚呆了,李家靜拉著申炎的胳膊。
丁石先:「王副政委,你沒搞錯嗎?」
袁永裕瞪著王占慶吼:「你憑啥子勒!」
申炎板著臉,一一握別年輕戰友:「你們好好學習,不用擔心我。現在不是張國燾時代,誰還能把我也打成特務反革命?腳正不怕鞋歪,我就不信那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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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謀長辦公室。
典湘遞上一份材料:「司令員,遲文革到我家裡找王占慶,我留了個心眼兒,套出這些話來。王占慶在含瑙打過一個黑報告,私自抄報縣委了,遲文革奪權時候得到了。這些年來,死老王一個勁兒整申炎,被貶之後更是懷恨在心。遲文革找上門兒來,那還不一拍即合?你是他們的老長,我說的這些都是實情,你不會不信吧!」
巴久禮:「申炎參加『兩不清』班兒,上級確實了通知。」
典湘:「不錯,他倆密謀之後,直接去了省城。上級主管幹部的領導是王占慶的老政委,申炎打的熊掌熊膝骨就送……」
巴久禮抬手:「我明白了。你是出於公心,黨性蠻強。申炎推薦魏北石進修路指揮部的事我知道。魏北石在公路指揮部的表現,我可以找人寫個證明。投修是個人的事,叛黨分子的入黨介紹人不一定是壞人。不過,這事真不大——這樣吧!我把我知道的事寫個材料,再讓桑副政委把老王在幹部科和文革辦的表現整個鑒定,然後找鄭司令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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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王占慶家。
典湘合衣臥床輾轉難眠,腦子裡想的是:
——申炎從格南回來,鬍子拉茬、一臉倦容走進衛生所。
——王占慶說:「他要十個年輕力壯的,我給他調了倆老頭兒,至於誰負責……你越護著他,我就越……」
——碼頭,汽車裡的申炎驚喜:「是你?正想……真來啦?」
——王占慶衝進汽車,手電筒亂晃。躥上來摀住典湘的嘴,一隻手解她衣服扣兒。
——申炎像先生教訓學生:「她能認一個蠅營狗苟的人作弟弟?以我看,做人還是敞亮點兒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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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慶進屋,湊到典湘身邊:「怎麼不脫衣裳?上次回來在碼頭上坐了一夜,這次別慪氣了。你就可憐可憐老頭兒吧!我對你可是的一片忠心,好好親親行嗎?」
典湘倏地坐起來:「申炎怎麼進的『兩不清』?你損不損?」
王占慶:「他進不進和我有什麼關係?」
典湘:「你敢說沒和遲文革密謀?你當年寫的黑報告呢?你去省城幹什麼了?全機關誰不知道?各總站、武裝部都傳開了,你想瞞我一個?」
王占慶帶著幾分得意脫衣服上床,卻裝出委曲相:「他把蘇修特務整進了邊防公路指揮部,這能怨我嗎?遲文革對他和二毛子勾勾搭搭早有記錄,我不過給帶了帶路兒。你對他這麼上心,不會真看上小白臉子了吧?嫌我老了,想換匹兒馬駕轅?那可是小伙兒啊!他也不一定回得來了,還是咱們好好過,啊!」
典湘一腳把王占慶踹到床下,喝道:「我就想換!你有本事咱們離!」
王占慶爬起來,嘿嘿笑:「輕點兒,別讓隔壁聽著。我跟你說過,政治就這玩藝。我是怎麼配到格南的?幹部科長鬧了個平職低用,擱誰身上能不窩火兒?」
典湘:「活該!我早就告訴你要遭報應,為什麼不聽?誰讓你老整人?長看不過去,機關沒有不罵你的。混到這份兒上還死不回頭,我倒要看看這回你怎麼下台?」
王占慶幫典湘寬衣:「他這回是得意忘形撞上槍口了。誰讓他一貫和我對立?你看他那天晚上訓我那神氣勁兒,哼!好啦!別說他了。我坐了一天汽車,睡咱的香香覺兒吧!」
典湘:「聽我說!你到上級主動說明白情況,作個檢討,把申炎領回來。還算你對得起良心,爭取人們原諒。自己找個台階下,我就好好跟你過日子。陷害那麼好個幹部,心裡能安生嗎?不為他申炎,你也該為自己的人格,為這個家和孩子著想,別再幹那些缺德事了,行不行?」
王占慶:「他和特務掛上了,還讓我檢討?哪有這樣的政治?他成了好幹部,我去請人原諒。王占慶損到這份兒上啦?」
典湘:「這不是誰好誰損的事兒,是你沒有道理。解放軍怎麼能和造反派穿一褲子?跟那種人攪在一起胡整,你還是軍隊的政工幹部嗎?」
王占慶:「這你就不瞭解情況了。現在天下大亂,誰不鬧派性?省軍區全力保出來的『東北新曙光』一把手,現在跟二把手兒——省軍區司令鬧掰了。軍區機關分成兩派,只不過還沒明著干到社會上就是了。這話我只能告訴你——這裡的班子就要調整了。瘦老鄭調走了,班子缺額。我那老滿哥們兒這回肯定上來,他可不像桑必厚那麼軟骨頭。我在格南再幹出點兒名堂來,過去的事誰對誰錯也就難說嘍!」
典湘:「哦——你滿腦子反攻倒算要當還鄉團哪!我就問你一句話,去不去檢討,去不去領申炎吧?」
王占慶:「咱不說這事兒了,先睡覺,啊!好不容易回來一回,怎麼也得讓我好——」
典湘又是一腳:「我噁心你!滾!給我滾的遠遠的——」
王占慶爬起來:「別、別!咱們是兩口子,怎麼老為別人鬧彆扭?別火兒,我給你下跪磕頭,當狗作馬都行——」
「呸!滾!你是不想跟我過了,離婚!堅決離!沒人性的東西,滾不滾?你不滾我走!」典湘怒氣衝天,抱起行李就走。
「哎,哎哎!你聽我說——」王占慶雙手抓行李。
典湘一腳踹他個仰巴叉,甩門走了。
梔子花溢香(4)
六岔,江面流冰了,白色航標船開走了。
小紅樓裡,鄒奮霍站在窗前望著江面。
呂秀敏悄悄走來:「什麼愣啊?想誰哪?」
鄒奮霍轉過身來:「想我大表姐,還有申參謀。」
呂秀敏臉上撂過一絲傷感:「想人家幹什麼?想想這裡下一步怎麼辦吧!停航了,航運站的人撤點兒了。你也不能再住這兒了,準備怎麼辦?」
鄒奮霍:「一會兒跟孫指導員商量商量,只能恢復本來面目了。我在邊防站吃、住、工作,你有事去那找。」
呂秀敏:「那就露餡兒了。我倒有個主意,就說你是我表哥,今年撤點不走了。住在我家,商量事方便。可有一條,你得實實在在當表哥,不許過允許的範圍。」
鄒奮霍:「什麼意思?是不是說咱倆不可能展了?」
呂秀敏:「我沒說什麼可能什麼不可能。眼下我心裡靜不下來,沒認真考慮別的事。等我清理清理腦瓜子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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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銀裝素裹。申炎走進冷水邊防機關大樓。
收室的觀察窗探出人頭來:「申參謀回來啦!信。」
申炎接信,撕開。一張照片滑落到地面,是位女青年半身像。揀起來裝進兜裡,一臉怨氣往樓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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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巴久禮態度和藹:「上級通知你回來,為什麼還在那爭辯不休?想讓上級向你檢討?」
申炎:「黨員可以隨時接受組織審查。但是,我一言一行從沒背著誰,長和同志們一清二楚。是誰造出個『兩不清』來?要審查就審出個名堂來,不明不白的回來算怎麼回事?」
巴久禮:「你確實推薦了魏北石,他也確實進了邊防公路指揮部。人家調查『親戚詩』問題,你那態度又不配合。那是造反派呀,能不整你嗎?」
申炎:「地方造反派能決定我的命運?王占慶密謀陷害、私報公仇,喪盡天良!黨有黨章、軍有軍紀,哪一條允許?」
巴久禮:「王占慶是有問題。魏北石投修也是事實。人家認為那等於把戰備公路圖交給蘇修啦!」
申炎:「魏北石原本就是特務?我不信!他為什麼叛逃?我認為那純粹是人為製造的悲劇!」
巴久禮:「打住!這話出了這屋無論如何不能再說了。這麼大規模的政治運動,難免出現過激現象。老帥兒們也有不理解的,不能過分理想化呀。」
申炎:「這不是理想化的問題。王占慶他心術不正,這麼說委曲他嗎?革命軍人、黨的中級幹部,不干正經事成天琢磨怎麼整人。有這種人在,我黨我軍能不出亂子?」
巴久禮:「不是說要相信群眾相信黨嗎?為你的事,典醫生整理了材料找到我。她和王占慶鬧翻了,打了離婚報告,搬到衛生所裡住了。領導和同志怎麼勸都不行,你說怎麼辦?」
申炎:「鄒奮霍說了,他表姐的婚姻從開頭兒就是一個人被騙,一個人騙人。鬧到這份兒上應該清算了,於公於私都是離了好。砸碎那可悲的牢籠,解放一個好人吧!」
「為你鬧翻的,你還潑冷水?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去勸勸吧!」巴久禮看看手錶接著說:「該吃飯了。晚上你去看看典湘,咱們明天再談。不少要緊的工作等你去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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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衛生所診室。
典湘獨坐呆,『腦電影』演的是:
——申炎兩眼直愣愣、呼吸緊促,一隻手不自主地伸向黃絨衫突出部位,另一隻手摟向蜂腰……
——申炎:「就是再大幾歲、再多倆孩子,我也向你屈膝求婚……就是脫軍裝、丟黨票、戴壞分子帽子,哪怕到深山老林搭個窩棚度日,我也……」
——申炎:「……褻瀆你坦蕩情懷的事,你我能幹嗎?」
——王占慶:「……嫌我老了,想換匹兒馬來駕轅?那是小伙兒啊!他也不一定回得來,還是咱們好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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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匆匆走進衛生所。
典湘平靜地問:「你也來勸我回去?」
「不!我跟巴代司令說了,你的婚姻從開始就是受騙,離了好。我現在鄭重申明,你的離婚手續一辦,我就像西方紳士那樣跪地吻手向你求愛,估計這回不用脫軍裝、丟黨票了。我要用梔子香水親手為你沐浴,讓你成為全新的『美』……」
典湘依然如故,無動於衷。
申炎:「你要是怕人說三道四?那就等個一年半載再『雙雙把家還』。以前我說一天也不等,你要等,我等不了也等。不就是夜裡睡不著覺嗎?我請『通信橋』架個專線,咱倆整夜說情話,那也無限美……」
典湘還是目光凝結,沒有一點反應。
申炎上前抓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這就跪地——」
典湘拉住申炎,讓他坐在診床上。自己也坐下,頭靠在他肩窩,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熱淚滾落:「我沒看錯人,這就知足了。看來,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就得靠『腦電影』過日子了。」站起來,抱起行李就走。
申炎伸手抓住她,急切地問:「上哪去?反悔了?不會呀!你不是那種沒有主見反反覆覆的人哪!」
「這幾天我想明白了,騎過瘸腳毛驢的人,又要騎駿馬,這不平等。收員在食堂說,你姐郵來照片了,抓緊談吧!現在我才理解,當初你為什麼不給小甫地址了。好人是該那樣——你可別那麼對我呀!」典湘甩開申炎的手,加快腳步頭也不回。
申炎愣在那兒,頭腦似清似混。像丟失了難以尋回的珍寶,也像在格南望著痛苦訴說的甫新怡那樣。
梔子花溢香(5)
申炎來到參謀長辦公室。
巴久禮:「機關多數人已經『三支兩軍』了。最近又對郵電、氣象實行軍管。幾十個勞改農場和軍工企業都要相當級別的軍隊幹部。會談會晤人員,全到上級參加涉外學習班接受審查去了,聽說有的單位懂俄語的人在審查期間自殺了。你要是沒進『兩不清』班,也得參加涉外班兒。現在咱們機關空了,副參謀長、正副科長一個不在位。主要科室都剩一兩個參謀。邊防科就留方岐一個人看電話。你說怎麼工作吧?」
申炎:「下級單位怎麼樣?」
巴久禮:「也都抽光了。有的武裝部就剩一個參謀看門兒。」
申炎:「幹部不夠用,提拔優秀戰士不行嗎?」
巴久禮:「上面給了一批指標,袁永裕他們不是正在集訓嗎?原則上都回邊防一線,解決不了機關的問題。我打算把作訓、邊防、通信、軍務,四個科剩下的人集中編成參謀小組,你來挑頭兒。原定宣佈代理副科長,王占慶鬧那麼一出,上面說別宣佈了,指定臨時負責人吧!」
申炎想了片刻:「封凍以後,江島生產、通行都該開始了。邊境執勤、會談會晤都該忙了。聽說小興安嶺的守備施工也要交給咱們。我能勝任嗎?」
巴久禮站起來,拍拍申炎肩膀。「你說誰勝任?鄭司令員調走了,政委坐在地革委,副司令全都不在位。我這個參謀長代理司令,上面沒有靠頭兒、下面有沒抓手兒,不干行嗎?邊防形勢越來越緊張,上級通報的幾個重點地段,蘇方都有新動作。我們地區一是烏巴勞島,二是冷水當面。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這兩個地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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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江邊,申炎從北京牌吉普車裡出來,登上瞭望塔。
一個身材魁梧的軍人讓出大倍望遠鏡:「申參謀你看。」
圓形視野裡:一群蘇聯軍官站在電視塔旁比比劃劃,手裡拿著地圖、望遠鏡。一旁是幾輛轎車、吉普車。
申炎沒抬頭:「汪參謀,這種情況以往現過沒有?」
汪參謀比申炎年輕,挺拔俊秀,長著一對厚嘴唇:「6軍大院曾有過。羅科索夫指揮學校也出現過。邊防總隊就一個上校,哪有這麼多戴『夏伯陽帽兒』的?」
申炎仍沒抬頭:「四個。有一個總有人圍著。」
汪參謀:「個子不高,看不著肩章,可能是個將軍。」
申炎:「往年蘇方的巡邏冰道距他們岸邊多少米?」
汪參謀:「當面一百五十米左右,距航道中心線五十米左右。」
申炎:「兩城之間三分之二以上水面歸我們,說明黑龍不向著他們。哎!露出個肩膀,糟!又擋上了,像個將軍。另三個上校可以肯定。」
汪參謀:「不是邊防軍區的,就是莫斯科來的,你說呢?」
「沒錯兒!航標燈都收了,停航了,他們指劃江面幹什麼?這裡是中蘇之間七千多公里邊境線上,唯一一對兒地區機關所在地緊挨著州府的邊境地段,兩國都的末稍神經最敏感部位。密切注意他們今年怎麼開冰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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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搖轉大倍望遠鏡鏡頭。
鏡內景:白色的十層典字形居民樓;鋼鐵照明架下的橢圓形體育場;樹行和草坪整齊的街道;公園裡高高的遊樂轉輪;塔吊林立的碼頭;高塔形的麵粉加工廠;寬闊的廣場上矗立著革命導師的雕像,後邊是高大的州委辦公大樓。
「多美麗的城市啊!」申炎繼續搖動鏡頭。
鏡內景:大院子裡,長長的庫房前是成排的坦克;江岸瞭望塔頂上,不停旋轉的微型雷達天線;樹叢裡的鐵絲網和松土(雪)檢跡帶;瞪著「黑眼」的碉堡和旁邊的探照燈車;後山頂上的大型雷達群;山坡上錯落有致的掩體內坦克。
「多不和諧的氣氛哪!」申炎自我感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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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棟灰色水泥磚平房前。申炎正搭建煤棚子。
「隊長同志,老兵袁永裕前來報到。」「娃娃臉」笑容可掬來到背後。
「你怎麼來了?」申炎也笑逐顏開。
袁永裕:「聽說隊長要安家,咋個也要出把力嘛!」
丁石先拿來兩個軍棉鞋包裝箱子:「出力就劈柴火、倒煤!」
袁永裕:「你拿箱子幹什麼?」
丁石先:「簡單改造一下,摞起來,掛上簾,不就是碗櫃嗎?」
李家靜推著手推車跑來:「鍋碗瓢勺、米面油鹽,全來啦!」
屋裡,典湘正在糊炕面兒。
袁永裕搬東西進門:「典醫生也來幫我們幹活嘍!」
典湘埋頭幹活:「什麼叫幫你們?幫我弟弟!這是我拐彎兒表弟的家。我和他比你們親百倍。」
申炎:「都進來暖和一會兒,喝點水。你們什麼時候畢業?」
丁石先:「沒幾天了,正討論分配問題呢。人人表態,都要求到最艱苦、最偏僻、最前沿的基層去。」
袁永裕:「瞎子放禮花——聽響聲沒得啥球用!我放了一炮,第一,和『神』教官到一起。老袁沒得丁秀才那本事,當豬倌兒、掃茅房總可以吧!要不然乾脆回六岔,哪裡來回哪裡去,簡單。」
李家靜:「你哪來回哪去,我呢?邊防電話線架完了,架線連馬上就撤編。段戶邊防站司務長缺編時間最長,韓部長讓我去,看來就是那兒了。」
申炎:「那裡是普固、劍陽兩個總站的結合部。論自然條件,比含瑙以北還好一些。到哪兒都一樣,幹好干壞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