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死神呼喚(1)
食堂裡牆邊,黑板報的通欄標題是「向雷鋒學什麼?」
王占慶皺著眉頭念:「雷鋒為旅客提壺倒水,不一定人人都去倒……為國守疆戍邊,當然也光榮……雷鋒名聲大,我要不要出名?不!」回頭問馬站長,「這是誰寫的?怎麼沒留名兒啊!」
馬站長:「你猜吧!」
王占慶:「是你?要不就是機要員.」
「是站長讓我抄的,可不是抄他的,更不是我自己的。」身後一個年輕幹部說。
王占慶:「那就是電台台長,反正不像戰士寫的。」
機要員搖頭。
王占慶:「那……對了!像他的話。沒錯兒,肯定是他。有問題嘛!問題嚴重嘛!嚴重得很嘛!」
馬站長一驚,「什麼問題?」
王占慶指著黑板:「他不一定,他光榮,雷鋒出名他不要,這什麼態度?這是對**親自樹立的紅旗應持的態度嗎?名字都不敢寫上!」
馬站長也皺起眉頭:「話怎麼能這麼說?看全文、看思想嘛!我看挺好。沒經本人同意,我沒讓寫名字。」
王占慶:「馬立同志!他那人聰明得很,思想與眾不同啊!我跟他接觸這幾個月,感受很深勒!你看那天他在古城生產大隊部,簡直是……你可得注意他點兒!」
馬立瞪起眼扭頭就走,機要員跟著。
正在洗碗的鄒奮霍手停了,側耳聽著,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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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頂上的瞭望哨。申炎操縱大倍率望遠鏡,彎腰觀察。
鄒奮霍:「申參謀,王科長這人怎麼樣?是不是老整人?」
申炎一愣,「沒有什麼,你們別管這些事。」
鄒奮霍:「你們倆在總站的事,丁石先跟我說了。這個政工科長正在搜集你的材料,方翻譯沒跟你說?」
申炎:「我這人說話不注意,王科長可能有感覺。機關裡的爛事多,基層的同志別摻合。
「你不用掩飾。他是我表姐夫,我看不慣他那一套。我要是表姐早跟他離了。」鄒奮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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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慶走進一號辦公室,申炎已經在那裡。
馬立:「咱們這裡的江冰還沒完全脫節,額爾古納河的冰排就來了。下游五十四公里已經形成了冰壩,沿江村屯,特別是古城大隊有被淹的危險。上級傳達總理指示,要按照中蘇兩國已有的協議出動空軍轟炸。上級要咱們派出地面引導組協助指揮。」
王占慶一驚,問:「這種事總理還親自過問,可能嗎?」
馬立:「中蘇關係這種狀況,中央自然特別注意邊境動向。引導駔帶隊,申參謀和我去一個。家裡得有人掌握情況,組織部隊準備搶險。」
申炎說:「你是主官,我去。」
馬立:「那就辛苦你了,收拾一下就出吧!李書記給派了個嚮導,準備了三天的乾糧。台長帶十五瓦電台去,兩個機要員去一個。」
王占慶一臉嚴肅:「等一等!這麼重大的事,軍政主官不去一個?站長不去我去!行使教導員職責。」
馬立不情願地看看申炎:「那就讓你受累了。政工幹部主要是帶好隊伍。戰術和技術問題,還是由申參謀操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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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人的小分隊行進在江邊小道上。王占慶和背電台的人走在中間。申炎和嚮導走在前面。嚮導四十多歲,後腰別著一把小斧子。一個鼓鼓的面袋子,用繩子拴著四角,背在身後。
申炎:「老藍,怎麼背那麼多東西?」
老藍:「闖山哪,乾糧、鹹菜、酒、火,這四樣兒最要緊。皮大衣隔潮防寒,斧子支棚兒宿夜、防野牲口,不帶不行啊!」
申炎打了個躕溜:「半化不化,真難走哇。」
老藍:「闖山還得穿烏拉,穿鞋不行。袖口褲腿得紮緊,不然草趴子鑽進來,見毛兒就吸血。你把它掐死,嘴還留在肉裡。留個黑點兒倒不怕,得癢癢好幾年。要是傳染上出血熱那可就麻煩了,潛伏期有短有長。」
申炎:「出血熱是什麼病?」
老藍:「有人叫它猩紅熱,日本人叫孫吳熱。開始像感冒,以後全身的肉皮出紅點兒,大半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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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橫著一條河溝,「空山水」飄著冰碴兒。申炎拽出老藍的斧子,砍一根細木桿兒探了探:「一米來深,趟過去吧!」
王占慶趕來:「棉褲濕了怎麼走路?你不關心戰士,我不能不關心。流挺急,水裡還有冰,生危險怎麼辦?」
申炎:「脫了棉褲,過河再——」
「別說了,繞!」王占慶一副指揮員氣派。
申炎張開嘴又閉上,搖搖頭。
隊伍逆流而上,走進一望無際的獐子松林。松樹密密麻麻,胳膊粗就十幾米高。地表的腐殖質溶化得浠溜溜,下面還是冰凍層,蹬一腳一跐溜。人們冒著汗、喘粗氣,邁一步退半步。樹下有荊棘和高草把衣褲劃破了,腿腳沾滿了浠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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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一條枯草溝塘邊,王占慶下令休息。
申炎打開透明方圖囊,展開地圖。
鄒奮霍湊來:「申參謀,這地圖怎麼大半兒空白呀?現在離開江多遠了?」
申炎:「這是為中蘇邊境談判趕印的一比五萬江島地圖,縱深沒航拍。」打開另一幅,用指北針的邊尺量一下,說,「這種一比十萬的地圖,是根據1942年日偽資料繪製的,很可能沒搞實地測量,與現地不符。估計在十三公里以上了。繞山溝兒費時費力,也容易迷失方向,還得靠江邊走哇。」
老藍:「江邊的河岔子多,不趟水可不行。王科長不是——」
「不按你的主意辦就不行?老藍闖了幾十年山,還至於迷失方向?」坐在塔頭墩子上的王占慶說。
申炎伸手撓脖子,捏下一個像臭蟲的小玩藝。
「草趴子!」老藍說。
王占慶摸自己的脖子:「怎麼跑到脖子上了,它會飛?」
老藍:「樹枝草桿兒彈上去的唄。再癢癢,先別急著撓,點著煙卷兒慢慢烤,讓它自己退出來。」
死神呼喚(2)
天抹黑兒了,隊伍走出松林,來到枯草塘邊。人們疲乏難支,坐下來吃乾糧。
申炎掏出一把炒黃豆嚼起來,搖搖空水壺,看著草塘溝裡的小溪。溪水裡混著草沫子、黑土和冰碴兒,揭開的壺蓋又摁上了。
王占慶一臉倦容:「走不動了,夜裡更難走。宿營!架電台報告,就說前進了4o公里,明天上午到達。」
申炎搖搖頭,和戰士們擠到一起躺在草地上。
鄒奮霍:「老藍,怎麼不搭棚子?」
老蘭歎口氣,「搭一個誰住?多了我也搭不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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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申炎醒來,看看手錶,喊道:「同志們,快起來活動活動。地表面凍冰了,別凍壞人哪!」
戰士們紛紛起來,蹦蹦跳跳搓手哈氣。
電台台長說:「不能睡了,生火取暖吧!」
王占慶:「你怎麼不早說!」
申炎:「老藍,周圍都是樟子松,能不能引起森林火災呀?」
老藍:「要是能生火,還讓你們遭這份兒罪?春天風大,乾草一著捂都摀不住。松樹林起火可沒法救哇,地表的落葉著,中間的樹皮著,天上的樹冠著。風一吹幾里外都聽得見,那可就惹大禍啦!」
戰士們狼吞虎嚥地吃乾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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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看看乾糧袋子:「王科長,戰士們體力消耗過大,平時一頓吃倆餅,現在吃六七個,恐怕要鬧糧荒。我看得定量,每人每頓兩個,老藍除外。」
王占慶不屑一顧:「不就五十幾公里嗎?再有半天還走不到?不是說冰壩附近有個小屯子嗎?到那兒再說!」
申炎拍拍地圖:「問題是走了不少彎路,現在離冰壩近了還是遠了,我們現在到底在哪兒,實在說不准啦!」
王占慶斜著大眼:「你就悲觀到這種程度?我們還能跑出興安嶺去?老藍闖了半輩子山,東南西北還分不出來?」
申炎不吃餅了,態度嚴肅起來:「王科長,這麼走肯定不行,還得往江邊靠哇。」
鄒奮霍遞來一個餅,說:「就你一個人省乾糧,能解決這麼多人的吃飯問題?快吃吧!」
「小點聲兒,我不餓。」申炎說。
鄒奮霍把餅塞到申炎手裡:「你是神仙哪?路沒少走半步,不吃飽怎麼爬山?你不吃我就吵吵。」
申炎掰下一半兒揣進衣兜裡,另一半送進乾糧袋子裡。拿出指北針,認真測方位:「昨天下午沒走出多遠。松樹林子裡不見天日,辨不清方向,轉了個大圈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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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冰排漂流。水位漸漸上升,漫過岸邊土坎。
村屯裡,群眾向高處搬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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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端著指北針走在前面,臉上滾著汗珠,嘴裡連連噯氣、吐酸水。捂肚子的手伸進兜裡,掏了幾下捏出幾片豆皮沫。
「可算看到江了,冰排飄飄,像不像一匹白花黑緞子?」申炎身後的鄒奮霍說。
機要員瞟了王占慶一眼:「像大戶人家的送葬隊伍。」
人們疲憊不堪,坐下來吃乾糧。
申炎吃了一個餅,指著乾糧袋子說:「王科長,乾糧真不多了。這麼下去恐怕完不成任務,大家都得挨餓。我建議,我、機要員和電台的同志繼續找冰壩。其他人往回走,報讓站裡派人帶著乾糧,順著腳印接你們。」
「什麼意思?搶奪指揮權!沒到危急關頭就分裂隊伍,張國燾路線!走丟一夥兒誰負責?」王占慶滿臉階級鬥爭。
申炎氣上眉梢:「別老玩政治帽子好不好。張國燾是擁兵自重破壞北上抗日,你是以權壓人亂指揮,遲遲到不了冰壩。誰是張國燾路線,讓大家說!」轉頭對老藍說:「這山裡沒什麼東西能吃。大夥兒在這休息,咱倆去打獵怎麼樣?遇上個狍子野豬更好,打幾隻兔子也行。」
老藍晃頭:「這季節,野牲口都在朝陽坡。咱們哪有勁兒翻大山哪!再說了,雪化了,看不出蹤跡了,野牲口聞著人味兒早跑了。樹林子這麼密,根本打不著。」
鄒奮霍著急了:「申參謀說得對,不能繼續大幫哄啦!得盡快找到冰壩完成任務,也別餓死人哪!」
機要員和台長附和。
王占慶急了:「別說了!這是邊防行動,不是民主生活會。誰職務高?誰是領隊?誰打過仗?」
申炎臉色灰白,看看十幾張祈盼的臉,盯著王占慶說:「靠這點兒乾糧,肯定走不到冰壩了,這你還懷疑嗎?」
王占慶瞪圓大眼,斬釘截鐵地說:「不准動搖軍心,聽我的!」
申炎也瞪起眼,聲音顫抖:「科長同志!我鄭重建議,剩下這點兒乾糧留給電台的同志。通信是我們的命脈。他倆背著幾十斤的機器,餓趴下、累倒了,那就什麼都談不上啦!」
王占慶轉了轉大眼珠子,抓起乾糧袋子扔給了台長。
申炎掏出兜裡的半個餅,遞過去。
台長遲疑:「你可三頓沒吃飽啦!」
申炎擺手,把半個餅塞進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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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沿江前進,又一條河溝橫在面前。
申炎:「我和年輕體壯的同志脫了棉褲,把年紀大的背過去。」
「算我一個!」鄒奮霍說。
「這還有點兒酒,下水的人喝兩口。」老藍湊過來說。
機要員:「早該如此,壓根就不該轉那一天半的迷糊圈兒?」
「亂彈琴!不就砢磣我嗎?這不是兩萬五千里長征,沒有敵人圍追堵截,就急到這份兒上了?輪不上你們當指揮員,服從命令,繞!」王占慶紅著臉,嘴和眼都冒「火」。
申炎拉王占慶要到旁邊商議,王占慶甩開。申炎無奈,小聲說:「王科長,我的話要是有毛病,先請你原諒。完成任務以後我再檢討——」
王占慶:「喲呵!你還會有錯兒啊?比諸葛亮還聰明的人,怎麼突然謙虛起來了?」
申炎:「我確實說過不該說的話。咱倆矛盾的原因是什麼,哪些責任應該我負,以後坐下來慢慢交換。現在先考慮我們的使命,要是按我的建議辦你心裡不舒服,那就算是小鄒的主意,或者改個說法以你名義表達,大家會自覺執行。繞了兩天了,繼續在林子裡轉,人拖垮了,完不成任務,能算是愛惜戰士嗎?」
王占慶怒火中燒,吼道:「屁話!你這叫干擾長決心,要在戰爭年代我就該斃了你。任務完不成有我負責,用你個義務兵幹部來顯高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戰士們驚訝,看著班長。鄒奮霍和台長、機要員鄙視王占慶,忿忿躺在地上,戰士都跟著倒下了。
申炎拄著一根棍子,佝僂著身子走到水溝旁。「空山水」裡的草沫和冰碴兒混混漿漿,捧起來強喝兩口,打了個寒顫,差點嘔出來。撐著棍子站起來說:「同志們,倒下可不行,起來走哇!」
死神呼喚(3)
江面,冰排蕩漾,相互擠壓著撞向冰壩。水面不斷上漲。
古城島上,江水淹至土房子窗下。雞、豬和家俱隨流漂走。社員們駕著舢板劃向山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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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密佈,隊伍在密林中艱難跋涉。
一個戰士摔在地上,臉出虛汗大口喘氣,掙扎了兩下沒站起來。鄒奮霍蹲下來攙扶,那戰士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說:「餓……實在,沒勁兒……」
其他戰士也紛紛倒下。
鄒奮霍說:「天又黑啦!繞來繞去,冰壩在哪兒啊?」
機要員:「帶隊的長水平高,領著咱們逛大興安嶺來啦!這麼『愛惜』我們,到底為的是什麼?」
申炎指著地圖,對老藍說:「昨天下午在山溝那邊,現在是山溝這邊。繞了一整天,直線距離前進了四公里。」
王占慶仰望天空大口喘氣,一臉無奈坐下來,問老藍:「怎麼搞的?你這有名的闖山把式也轉向啊?還有章程沒有哇?」
老藍:「找冰壩進大山裡頭幹什麼?闖山哪能不趟水呀?我又不是神仙,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招兒?」
台長放下電台,躺倒在地說:「科長同志,完不成任務你不是負責嗎?再走下去等於自殺,你說怎麼辦吧?」
「架電台,報告吧。」王占慶像洩了氣的皮球。
「怎麼說?還說前進了四十公里,明天上午到?」機要員問。
申炎:「如實報告,距離冰壩大約還有二十公里。林密地滑、河溝縱橫,繞路過多。乾糧已斷一天半,體力不支,請求空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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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嗒嗒……電波越過無際的森林。
阿勒邊防站,馬立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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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嗒嗒……電波掠過黑龍江邊的「冷水工人文化宮」、哈爾濱的防洪紀念塔、瀋陽北陵、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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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陽躲在漸漸變薄的雲層後面。
三架「轟-5」型飛機在茫茫林海上空飛行。
一個戰士跪起來:「飛機來啦!」
「這是轟炸機,不是空投的。引導組一點作用起不了,反讓上級為我們擔憂,有愧呀!」申炎靠樹坐著說。
太陽像一枚半熟的杏子掛在樹梢上。申炎仰望天空,臉上淌虛汗,雙手捂腹,瞅著密密麻麻的樹冠心焦如梵。他閉上眼,想像自己變成了一隻鳥,飛上藍天俯視大地。
茫茫林海如一床綠色的大棉被,覆蓋著起伏山巒。只有「被子」的折皺——溝塘,是一條一條的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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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冰排向冰壩靠攏、衝撞,越積越厚。
水位越來越高,終於衝開一個缺口。
水流奔騰而下,就像水庫打開了洩洪閘。
三架轟炸機盤旋兩圈兒,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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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睜開眼,看看地上的戰士,嗓子嘶啞著喊:「同志們,不能躺在林子裡。離這不遠就有溝塘,那裡有草,還有水。」
「申參謀,上級決定明天空投。讓咱們上報空投場準確地點,點火堆為號。」機要員說。
「太好了,同志們,走哇!」申炎拄著棍子,邊走邊折枯樹枝。戰士們效仿,一起來到溝塘邊,架起三堆柴垛。
申炎又坐在柴垛旁邊薅黃草。他說:「咱們得把周圍的草薅掉,明天點火的時候,全體圍著火堆,務必保證不漫延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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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烏雲密佈,東南風輕吹,下起了細雨夾雪。
躺著的人都支撐著站起來,擠在一起打哆嗦。
「老天爺心術不正,越餓越冷越降災。」一個戰士說。
鄒奮霍:「別怨天、別怨地,**才是災星,明擺著嘛!」
機要員:「完不成任務,讓北京為我們操心。這群邊防兵,對得起這身綠軍裝嗎?」
王占慶一臉懊燥,瞪著大眼盤算著什麼。
申炎:「同志們,少說話,保存體力。除了喝水,盡量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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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達聲由遠漸近,一張張瘦削灰暗的臉仰望天空。
雲縫中閃出一架「安-2」型飛機。
戰士們呼號著,拋起帽子。
「點火!」王占慶和申炎同時喊道。
地是濕的,柴是濕的,草也是濕的。火柴劃了一根又一根,就是點不著草。申炎找來有松油的樹枝,濕松枝也點不著。大家把身上能找到的紙全掏出來,紙也懶洋洋地冒著淡黃色火苗兒,還是點不著柴草。
鄒奮霍脫下棉衣撕開衣角兒。泥水漬漬的棉衣也是濕的,棉花也點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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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安-2」飛機盤旋。嗡嗡聲像哭泣。
地上,戰士們揮動衣裳、乾糧袋子。
鄒奮霍舉起衝鋒鎗,拉開槍機。
申炎踉踉蹌蹌衝過去摁下槍口,對面山坡上淺起一串草渣兒。兩個長點射打完,槍機張著口,彈匣空了。
「安-2」飛機盤旋了一會兒,嗡嗡聲消失了。
人們又都倒下了。
申炎一手捂腹,一手拄著棍子,說:「同志們,別洩氣。堅持就有生的希望。機場離這兒八百公里,今天不能再來了。報,請求上級把飛機電台頻率告訴我們,明天機、地直接聯繫。」
台長:「好主意,我馬上聯絡。」
申炎:「大家要注意保存體力,別怕髒,多喝水。水是生命之——」他一頭栽倒了。
「年紀輕輕,不經折騰。」王占慶說得有些愧疚。
鄒奮霍抱起申炎的頭,眼裡閃著淚花:「老藍,他讓草趴子咬過,是不是得了出血熱呀?」
老藍看看申炎的胳膊和肚子,「現在還說不準。」
電台台長抖抖空乾糧袋子,說:「從第三頓飯起,他就沒吃飽過。咱們吃六七個,他只吃一個。路沒少走半步,氣還沒少受。人都是肉長的啊!」
老藍把他壺裡的最後一點兒酒倒進申炎嘴裡。機要員拿來水壺餵了幾口。
鄒奮霍淚珠滴在申炎臉上,狠狠瞪了王占慶一眼:「丁石先說他的胃病挺重……人心比人心,區別可真大呀!」
申炎慢慢睜開眼,聲音微弱:「我,怎麼了……大家,少動,喝水,相互依靠保暖……」
死神呼喚(4)
夜幕降臨,冷風嗖嗖,松濤如泣。
溝塘旁,機要員說:「申參謀,飛機電台的頻率傳來了,明天十點半臨空。」
天空由灰變黑,世界變得朦朦朧朧。申炎昏昏沉沉,覺得自己彷彿飄蕩起來。
飄呀飄,隨風飄到海濱——浪花澎湃,海風勁吹。站在礁石上的姑娘回頭,身上的乳白連衣裙招展不停。她走下礁石,笑著走向身著白襯衣和綠軍褲的青年軍人……
飄呀飄,飄到大雪紛紛的冰雪世界——眼前是《冰山上的來客》裡那個凍成雪人的哨兵。
「來吧!申炎。前面就是極樂世界,你告別人生吧!人生吧,人生吧……」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天空連續反響。
冰崖下的雪人哨兵喊道:「不!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這麼死,我才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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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陽出來了。
溝塘邊,昏迷的申炎手腳**,哼著虛弱沙啞的夢魘囈語。
「申參謀!醒醒。申參謀,你快醒醒啊!」鄒奮霍的聲音。
「脈波微弱,每分鐘一百來次。」機要員摸著申炎的手腕說。他和鄒奮霍都敞開衣襟,用胸腹貼在申炎左右。
一個戰士拿來一把草根,嚼一陣兒,往申炎嘴裡吐一點口水。
台長匍匐過來,從衣兜掏出申炎交回那半個餅,嚼成麵糊抹進他嘴裡。另一個戰士捧著水壺,台長抹一下,他喂一點水。
「太陽,又見著了……人生,多好。」申炎慢慢睜開眼,大口喘氣,聲音虛弱,吃力地扭頭看看周圍,又說:「告訴大家,忍耐,堅強……意志、考驗,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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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又嗡嗡響了,「安-2」飛機終於又來了。
台長看看躺在地上的人們喊道:「誰能搖馬達呀?」
申炎吃力地抬起手,指向手搖電機,蠕動著身軀。機要員和鄒奮霍的手托著他,上點上點挪過去。
王占慶啞著嗓子喊:「**員,搖哇!」
六個人,坐著的、跪著的、趴著的。六張嘴,咬著牙、喘著氣。六隻手哆嗦著,抓在兩個手柄上。馬達慢慢起動了。
台長顫抖著喊話:「o1,o1,o1,我是22,我是22。坐標5243-8坐標5243-8,草塘北側,聽到沒有請回答……22明白,22明白。」
天上,飛機轉了兩圈,白色降落傘飄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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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人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
鄒奮霍和機要員架著申炎,艱難地挪動步履。
「隊長——」丁石先哭著跑來抱住申炎。方岐和十幾個戰士扛著擔架匆匆迎來。
鄒奮霍:「小丁啊!這七天他只大便了一次,拉的像車軸油。」
申炎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臉色烏灰,鬍子拉茬,腰背佝僂,雙手捂腹,苦笑著拍了拍丁石先肩頭,被扶上了擔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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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防站院裡,馬立伸著雙手迎來。
申炎:「站長,任務沒完成,我這參謀不稱職啊!」
老藍走來:「馬站長,這人身板兒不硬心術正,領子上的星不多看事賊准。**的好幹部哇!」
馬立眼圈紅了,拉起申炎的手拍著。
王占慶滿臉尷尬一聲不吭,大眼不動神魂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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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辦公室,鄒奮霍坐在辦公桌對面。
王占慶;「小霍啊!前兩次跟你談了我對你大表姐的感情,那可全是真心話。你從小兒在姥姥家長大,跟大表姐最親。我讓你把咱們的談話內容寫信告訴她,郵了嗎?」
鄒奮霍繃著臉,「沒到通航期,這裡不通信。」
王占慶:「哦——對!通船了再郵吧!你給她封電報吧,就說你和我都想她,希望她早點兒辦手續,盡快調到含瑙來——駐守邊疆以苦為榮,革命鬥爭需要嘛!」
鄒奮霍:「想你就,拐個彎兒幹什麼?」
王占慶:「她不是老想——老有活思想嘛!多個人多一份兒作用。」
鄒奮霍不置可否。王占慶又說:「我知道,你大表姐一家子對我有些誤解。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即使做法有過一點不妥,那也過去好多年了。其實,我只是政治敏感性太強,眼光前了一點。」
鄒奮霍擰著脖子憋著氣,一聲不吭。
王占慶試探著說:「小霍啊!反修鬥爭你死我活,你得多長個心眼兒。我們的隊伍主流是好的。但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會有人與黨離心離德,成為革命的絆腳石。」他手指著牆壁又說,「那個人就很危險,一個義務兵提起來的幹部,不管什麼事老拔尖兒,好像天下就他能耐。進山這幾天你都看著了吧!有野心哪!你可別讓假相蒙蔽了,一定要提高警惕。可以主動接觸他、觀察他的行動,現問題隨時向我匯報。」
鄒奮霍實在憋不住了,站起來說:「就你在引導組那表現,是戰士們能擁護,還是上級能滿意?你怎麼總把事情反著看?還自覺不錯呢!我要是大表姐,決不跟你這種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