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曾說:「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有時以退為進,也是讓人清醒權衡的一種好方法。
方域此刻甩袖便走,還真讓滿屋子的人一時之間六神無主!
尤其太子,進退兩難!他深知自己雖然投機取巧,贏得了部分官員和民眾對於登基的支持,但認真說來,哪有什麼可觀的實力?不由得立即下意識地向姜襄等人望去!
他立即現,姜襄強作鎮定,一副你愛走不走的架勢,但從他剛才的問答表現來看,顯然對以一己之力獨自對抗清軍表現心虛……
而他這樣,尚可喜就更靠不住了!從他緊皺雙眉一言不的神情來看,很難保證關鍵時刻不懷有另外心思……
從而,單獨依靠任何一方都有些懸乎,只有讓各方力量互相制衡才是王者之道……
然而,正當他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突然生的一件事情,卻使他大吃一驚!
原來姜襄的兒子薑之升先沉不住氣,見乃父受窘,竟暴跳了起來:「且慢!皇宮重地,豈容閣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廳中空氣驟然緊張!
「什麼?想動武嗎?」緊隨方域身後的紅娘子立即甩出銀鞭!一干文臣個個往後急躲……
姜襄不由得一跺腳!「小子無知!侯大人豈可如此冒犯?還不退下,自領二十軍棍!」連他也覺得這小子太沉不住氣,這不是江湖場面,此時此刻,哪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不明擺著自己一方想要專橫跋扈麼?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要動手,也要出其不意,怎能公然叫陣?愚蠢之至……
「侯大人!犬子莽撞,還望海涵!」
「不!這位姜小兄弟挺有**格……」方域毫無顧忌地走到姜之升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夠膽!但我從來不想以勢壓人,要知道有理走遍天下!而如今天下幾乎處處都有皇帝,你家擁立太子登基事先我不知道,事後也沒反對,等於兩不相干,你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你而已!抽身退走,豈不對你家更為有利?」
這話表面上似是對姜之升解釋,實則處處令聽者留意……
不錯,如今天下處處有皇帝,換言之,皇帝多了也就平常了,實力才是一切!你看,姜襄才有那麼一點實力,就想主宰一切了……
太子「王之明」也即現在的朱慈琅看在眼裡,如何不知?不由得心情沉重,原先因登基而產生的一點興奮全拋到爪哇國裡去了:看來「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的格局並未改觀,這些人原先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因此,這條艱難的帝王之路想要繼走下去,實力與制衡實在缺一不可!與其被一股勢力控制,不如迴旋於多股勢力之間,泓光帝、隆武帝已有前車之鑒,因而代表一方實力的侯方域不可輕易言走!
「呵呵呵呵……侯愛卿實在誤會!朕匆忙登基,實因百官過於心切,身不由己!這不,第一時間就找你商量來了?」這位太子與方域混得久了,「第一時間」這種現代名詞也油然脫口……
方域聽了不禁莞爾:「其實咱們以往多少也有些互相瞭解!殿下紅樓夢》,寫得著實不錯!寶玉失玉,卻又失而復得……連我也深深佩服這一瞞天過海之計,用得棋高一招!但不知結尾是否還有『蘭桂齊芬』?應該是指魯王、桂王的『魯桂齊芬』吧?可歎天下既已有此二人,『寶玉』可就難以自處羅!難道真要赤足踏雪?如履薄冰啊……」
在場眾人幾乎聽得莫名其妙,卻只有太子本人心中有數,也大為訝異:連這他都知道?「呵呵……正因如此,才請愛卿有以教我!誠如愛卿所言,大敵當前,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不知怎樣愛卿才肯說閱讀,盡在
真正留下共事?」
姜襄旁聽到這裡,卻一陣沉吟:原來太子與侯方域仍然有些不為人知的默契不成?這倒十分值得注意了……
而方域終於微微一笑:「好吧!我就直說:殿下登基無妨,但共和國的體制不能變,也就是說,皇帝可以有一定權力,但法律由人民制定,內閣行政自主,任免由人民監督,基層兩會制度也必須何留,我們要實行『**』!」
「**?這不是把皇帝架空了麼?」左懋第當即跳出反對,「簡直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測!」
「別那麼緊張!」方域看了他一眼,「其實泓光一朝,皇帝一早就被架空,不過心照不宣,當時諸公為何無一反對?今日我明打明地把規則提了出來,公開挑明大家遵守,反而覺得『大逆不道』了,豈非惺惺作態,葉公好龍?」
左懋第深知泓光一朝的實際格局,聞言不免若有所思!馬紹諭一見,立即**言跟腔:「那都是馬、阮之流亂政,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不是吧?要知最初格局的形成,史可法大人也參與了其中,難道他也是亂臣賊子?何況還有牧齋兄(錢謙益)……其實『馬阮亂政』的根本原因,不在於內閣**行使主權,只在於沒有『**』,所行法令並非出於民意,這才是禍國殃民的根源!要知道,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化,我這樣做,只為了讓任何權力都有約束而已,傳統的做法,事實已證明不行,諸君難道一心想要亡國不成?」
「朝宗兄!你這話說得……」錢謙益由於某種原因,一直表現著「謙益精神」,這時卻忍不住開口,只是並不想與方域的強勢集團明顯對立,所以話語中仍很客氣,「古法沿用至今,已有千年。歷經多個朝代,途中雖有衰末,亦有盛世!難道說不用兄所倡言的『**』變法,必會亡國麼?」
大儒畢竟是大儒,說話有理有據,不過也問到了點子上!這個問題其實後世也是爭論不休的……
方域不由得向他點頭一笑,這裡也就數他是最老資格了:「牧齋兄所言極是!但要知道,兄所持守的『古法』,也還是先秦『商殃變法』沿襲而來的!此前並沒有『皇帝』,秦始皇依靠變法統一中國始成。敢問當時為什麼要變法呢?」
「這……」
方域現,這一個在後世初中生就能回答的問題,卻頓時難倒了絕大多數文官武將!看來他們出於習慣,幾乎就從未思考過這一問題……
於是他環視了眾人一眼:「還是拿先秦諸子的話來解答吧!當時《韓非子》說:『今古之世異,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這就是問題的根源!而當時究竟產生了哪些『事異』了呢?可能有很多,但歸根到底是百姓的生產方式生了改變!『周初分封』之後,大家開闢了新的土地,過渡到穩定的農耕形態,人口增長,而且使用了鐵器,一方面使得農戶完全有能力開墾『井田』之外的土地,另一方面也使得**和戰爭變得犀利!這樣一來,原有的格局打破了,幾乎人人希望擴張!而變法圖強,權力集中,管理規範,才能組織更強大的力量,富國強兵,重新統一華夏!」
這一番話幾乎無可辯駁,不少人全都暗暗點頭,即便心有牴觸者,也只能默不作聲,因為如果提出反對,也就等於否定了皇帝制度的起源……
方域很滿意這一效果,繼續說道:「但事到如今,民眾生產方式又生了重大變化!這個社會,由農耕獲利逐漸轉向工商獲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先賢林懋貞先生就說:『今天下之民從事於商賈技藝游食者,十而五六。』甚至達地區,去農經商的人口,已佔十之六七,仍然守土者僅為十之二三,以至於往日堪稱『魚米之鄉』的蘇杭一帶,因土地棄糧而種棉植桑,竟需大量外地糧米販入,『半仰食於江、楚、廬、安之粟』!牧齋兄,我沒說錯吧?」
「是啊!此事說起來也令人堪憂……」錢謙益自己就兼職綢緞商,當然清楚得很。
「不,不是堪憂,而是好事!」方域一笑,「農事之獲利倍而勞最;工之獲利二而勞多;商賈獲利三而勞輕……天下人趨利避害,人之常情!工商獲利,數倍於農,尤其『環海之利,歲收不啻四五千金』,這在《漳蒲志》裡也說過,諸公以為然否?如果國家認真實行稅收,是否能使財政也增加數倍乃至十幾倍?我看萬曆年間,之所以能成就征寧夏、征播州和跨海征倭,也即『三大征』這樣的雄圖偉業,恐怕與它每年有著礦稅的巨額收入分不開吧?」
「可是這礦稅……」一提到這件事,不少宿儒立刻爭先恐後表示不同意見!
「我知道!」方域沒讓他們說下去,「最後搞得天怒人怨,所以就取消了,對不?可為什麼會這樣?其實只因為沒有認真合理地收稅!而為什麼不能認真合理收稅?又因為工商稅收不同於田畝,要想合理,其中需要大量的核查與計算,不是眼下傳統制度的官員數量所能完成的!也,皇帝完成不了這項歷史使命,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全場立即大嘩!一方面,礦稅停征在東林黨內已成定論,此後任何一屆皇帝都不敢再提,現在卻重新翻了過來!另一方面,在這樣的場合,竟然直指皇帝制度本身,雖然明末官員全都言論膽大,卻也駭人聽聞了……
方域停頓了一下,任由他們吵嚷了一陣才說:
「在一個農業社會,農民各自種自己的地,自給自足,除了交稅,互相不買賣。這樣第一,農民互相之間很少有民事糾紛;第二,收多少稅,只要根據田畝大小就行,田畝人人所見,易於丈量,難於隱瞞,所以也就較少稅收不合理的糾紛。由此,在傳統制度下,每縣大約只需一名縣令,便可從容審理全縣的案子……
但工商社會就不一樣了!先,商品人人都要互相買賣,而人心叵測,貪心暴增,民事糾紛乃至刑事仇殺都會百倍於農!其次,工商獲利過程,只是錢從自家口袋拿出,再從自家口袋流入,究竟投入多少成本,獲利多少,誰能知道?所以,不認真審查,不具備相應知識,很難做到合理收稅,這豈是一個縣令所能忙得過來的?起碼要一百個具有縣令職權的人,兢兢業業,才勉強能夠應付!
那麼,既便在如今的官員數量下,一個皇帝也很難明察秋毫,讓所有的縣令全都不貪;如果官員的數量增加一百倍呢?別說一名皇上,就是任何從上而下任命的監察機構,都無法甄別這麼龐大數量的官員,何況監察機構自己也有可能欺上瞞下,從中作弊!
於是這樣一來會怎麼樣?可以想像,如果這麼龐大的官僚集團人人都在侵吞民脂民膏,壓搾良善,那麼民怨沸騰,一個朝代根本維持不了幾百年,幾十年就會滅亡!諸公知道先前的大明是怎麼亡的嗎?就是亡於步入工商社會之後,那種如狼似虎的人與人關係!『率獸食人,而至於人將相食,是謂亡天下!』」
「好!朝宗兄解得好!連我都沒想得這麼透徹,這麼深入淺出……」顧炎武幾乎拍手稱快!今天他雖然作為內閣成員而來赴會,但原本對方域公開限制皇權的作法也有些不理解,這才恍然大悟!「亡天下」本是他的基本論點,但他也僅僅是根據「末世」的窮凶極惡現象而出感慨,沒想到方域終於能找出更加深刻的原因……
方域衝他拱手一笑,其實那一切在後世全是家喻戶曉!於是接著說道:「所以,這一切矛盾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解決,那就是『**』!給老百姓權利,讓老百姓自己立法,大眾參與監督,才能使整個工商業社會自動去蕪存菁,使官民之間、貧富之間自動達成平衡與和諧!」
「原來如此……」左懋第出一聲感慨。連方域一向不大感冒的錢謙益也喝了口茶,緩緩點頭。
但錢謙益雖說是這時代屈指可數的飽學之士,卻有著左右逢源的毛病。不然的話,怎麼會輕易降清?而降清之後,卻又竭力不去得罪過去的朋友,並且隨即辭官以示「中立」……
於是,他略微一想,隨即反問道:「但是,如果我們乾脆禁海、禁礦、閉關、拒商,禁絕奇技**巧,讓那些遊民仍舊老老實實回到田里,讓天下仍舊回到農業時代呢?那就不需要改變國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