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乘員請注意,艦隊即將啟航,預計四十五分鐘後進行空間跳躍。」
灰熊號上的廣播系統出機械的人工合成聲音時,狄長離踏入自己的監間,習慣性地四下掃視了一遍整個空間。
不大的監間裡已經有三個囚犯先他入住。一個是臉色赤紅高大壯實的大塊頭,這時正環抱胳膊倚在一旁的牆上,審慎地觀察狄長離的舉止,目光中帶有刻意掩飾起來的戒備和敵意。
監間左邊下鋪的臥具上,半躺著一個頭稀疏斑白,已然上了一些年紀的矮胖囚徒,乍看上去就像個大肉棕。他兩邊面頰的肌肉鬆鬆垮垮地下垂著,說明過去的模樣比如今還要胖得多,一雙小眼被肥肉夾得幾乎成了一條縫,勉強可以看見兩顆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轉動著,面上似乎總是掛著笑,透出老於世故的精明與狡猾。
最底邊的位置則站著一個外貌秀氣的瘦弱青年,眼神遊移不定,小心地打量著狄長離,與他的視線一碰上就飛快低頭避了開去,就如一隻極易受到驚嚇的敏感小動物。
從羅馬星系到天堂星非常遙遠,通常需要兩個多月的旅程才能抵達,而遣送囚犯的太空船並非直達,耗費的時間更會成倍增長,在未來的一段航程中,這三人就是與狄長離朝夕相處的室友了。
等押送的上士一離開,那大塊頭伸了一個懶腰,朝地上粗鄙地吐了一口唾沫,大聲道:「媽的,這破船難道就不能找個活的傢伙來廣播?不管公的母的,只要他媽的會說人話就行,這鬼聲音遲早會把老子折磨得神經衰弱。喂,老洛克,你的感覺怎麼樣?」
老囚徒偷瞥一眼狄長離,似乎頗為辛苦地移動了一下胖乎乎的身子,帶著一絲狡獪格格笑道:「他們可不會無微不至來照拂我們這些人的情緒,湊合著忍一忍就慢慢會習慣了。」
「你覺得呢?新來的。」大塊頭掉過頭問,對像卻是狄長離,語氣是試探性的且不怎麼友好,顯然,他認為這個新來的小子會對自己在監間的地位帶來威脅。
狄長離沒有理會他,只是自顧將寥寥幾樣物品安置到老囚徒上方空著的鋪上。
「嘿,我在問你的話,小子。」大塊頭眼中露出顯而易見的凶光,被狄長離目中無人的輕蔑所激怒。
狄長離仍然不加理睬,繼續自己的事。
大塊頭怒沖沖地踏前兩步,厲聲道:「小子,你他媽也太狂妄了。」
他一邊厲喝,一邊伸出肌肉鼓漲的粗壯胳膊抓向狄長離的物品。
狄長離眼皮撩也未撩,突然閃電般出手,攫住大塊頭的手掌往上一扼。
大塊頭頓覺腕間疼痛欲裂,立時痛叫一聲,不由自主屈膝矮下去半截。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狄長離俯視他,漠然道:「如果你想跟我說話,那麼,你的態度就必須端正禮貌一點。」
「放開老子。」大塊頭的手掌如被一把鐵鉗鉗住,無法掙動絲毫,忍著痛怒喝起來:「狗雜種,你他媽是在找死」
見狄長離一言不合就動上了手,老囚徒吃驚地睜大眼,連忙縮起身體移開距離。那瘦弱青年亦面露驚慌,惶然避遠,幾乎躲到了角落裡。
狄長離手腕略略一翻,像被一隻無形的鐵拳迎面迅猛擊中般,大塊頭猝然怪異地一挺,整個笨重的身體凌空彈起,滾了一個圈又重重跌在地上。
「啊。」
大塊頭兩眼一翻,只覺腕骨處痛徹心肺,張口慘呼出聲。
狄長離跟著迅疾踏上一腳,直抵住大塊頭的咽喉,將他的慘叫硬行逼在喉間,似全然不覺動作過大時神經束鐐銬帶來的強烈痛楚刺激,低頭微笑道:「好好記著,我的話向來只說一遍,洗洗自己的嘴巴,不要對我吐出一個髒字,清楚了嗎?」
大塊頭拚命扭動掙扎,兩手胡掰亂搖,但狄長離的腿就像石鑄般不可撼動分毫,他的面色迅漲紅,喉中出喀喀的怪響。
「不願意回答麼?」狄長離緩緩加大腳尖的力度,面上的笑容很溫和,卻讓人從心裡泛起不寒而慄的悸然,猶如惡魔的邪惡微笑。
大塊頭的臉色已然憋成恐怖的深紅,兩眼盡數翻白,舌頭一分分被扼出口腔外,根本無法呼吸,連怪響亦再不出半點,又怎麼回應狄長離的問話?
眼見這傢伙既將陷入暈迷,狄長離才略抬起腿,又非常和善地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麼?」
大塊頭總算緩過一口氣,登時急咳起來,還來不及表達出什麼,狄長離的腳尖又即抵緊,收斂微笑,森然道:「你真不願回答麼?」
大塊頭臉上的顏色慢慢變成暗紫,身體開始從激烈的掙扎變為**,顯已支撐不了多久。
「呃,夥計,你這樣可不行。」
老囚徒探起身來覷著狄長離,謹慎地措辭說:「如果他在監間裡非正常死亡,我們幾個人都會有很大的麻煩。」
狄長離盯住他,淡淡地問:「你是在請求,還是在要求我?」
老囚徒搓了搓肉嘟嘟的雙手,轉動眼珠乾笑道:「這只是一個建議而已。」
狄長離再盯了他一會,才鬆開腿將大塊頭踢到一邊。
好一刻之後,回過氣的大塊頭艱難翻過身,跪伏在地上,捂著喉嚨痛苦地劇烈喘咳起來。
「每天,我都努力做到日行一善。」狄長離蹲下身,微笑道:「平時通常都是善待自己,但今天我把這個機會給了你,你應該怎麼表示出自己的感激呢?」
大塊頭咳喘漸緩,抬頭怨毒地盯著狄長離,一言不。
「對你這種不知感恩的傢伙,還真是不能期待過高。」狄長離搖頭,歎了口氣,一條腿遽然刀鋒般急劈而下。
「啊。」
大塊頭再次淒聲厲叫,老囚徒和那個瘦弱青年駭得一跳,急忙去看時,卻見大塊頭撐地的右臂已然被狄長離生生踢折,滾地長聲哀嚎。
狄長離若無其事地退開兩步,輕笑道:「我覺得,艦上的機械合成音雖然不怎麼樣,不過,比起你的聲音來還是順耳得多。」
老囚徒和瘦弱青年駭然望住狄長離,說不出半句話來,止不住地心驚肉跳,均感接下來的流放之途只怕會度日如年極之難熬。
「生了什麼事?」
一個監守士兵聽到慘叫聲,迅趕過來,大聲喝問。
亨特亦聞聲趕了過來,待看見猶在抱臂哀嚎的大塊頭,立即變色厲喝道:「他怎麼了?誰傷害他了?」
「報告長官。」老囚徒爬下鋪立正道:「我正在睡覺,不知道生了什麼。」
瘦弱青年瑟縮著說:「報告長官,我也沒有注意。」
亨特瞪住狄長離:「你呢?」
狄長離攤攤手,淡然道:「抱歉,我不是他的保姆,沒有照看他的責任。」
「退後背向站好。」
亨特命人打開監室合金柵,進來為大塊頭檢查了一遍,臉色陰沉如水,喝問道:「是誰打斷了你的手?」
大塊頭咬牙忍痛,無比狠毒地獰視狄長離道:「報告長官,是我不小心自己跌了一跤。」
在囚犯之間,有能力的人盡可以強凌弱,只要不傷及人命,不光知情者絕不會去告,當事人亦不敢上告求助,否則就會成為全體囚犯的公敵,這是所有監獄中不成文的潛守則。
「真的麼?」亨特不住冷笑,心中清如明鏡,盯視狄長離片刻,吩咐士兵將大塊頭帶去醫療站,爾後甩手而去。
無論任何一個囚禁人身自由的場所,都是一個充滿危險和威脅的暴力世界,再細微的風吹草動,都會使得這個世界開始動盪不安,處於緊張和戒備的狀態。
狄長離的加入及所表現出來的強勢,無疑是在兇惡的狼群中放入了一隻更為凶悍的猛虎,當斷腿的大塊頭被士兵帶離後,灰熊號軍艦d字監艙中,幾乎所有的話題都集中他身上。
不用去探聽那些談話的內容,從監艙裡瀰漫的濃郁敵意當中,狄長離就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然成了囚犯們同仇敵愾的對象。四處叫罵聲響成了一片,劉易斯反而沒有參與其中,估計是在養精蓄銳準備在決鬥中洩出來。
狄長離根本不在乎外面的反應,也根本就沒把這些放在心上。
事實上,從狄長離誅殺莫迪後無法及時逃離,又因為不願與昔日同僚操戈而放棄抵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若非因為特殊的原因,沒有人可以將他押送上流放之途,除非,是一具喪失了意志的冰涼屍體。
「你叫洛克?」狄長離問那個老囚徒。旅途還很漫長,總要找點事來打時間。
老囚徒隨時隨地都是笑容可掬,與愁苦滿面的瘦弱青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似對身陷真正暗無天日的囹圄全不以為意,瞇縫著小眼睛格格笑道:「對,大家都叫我老洛克。」
「你呢?」狄長離轉頭去問瘦弱青年。
一直垂低腦袋的瘦弱青年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即迅低下頭去,小聲說:「柯西默。」
「柯西默。」狄長離點點頭,微笑道:「你看起來像是不大開心,為什麼?」
柯西默眼底閃現出壓抑的怒意與怯色,沒有出聲。
「這麼說讓你感覺不愉快了是嗎?那麼換另一種直接的方式罷。」狄長離淡淡地說:「你的罪名是什麼?」
「謀殺。」經過大塊頭的事,柯西默顯然對他相當畏懼,無可奈何地吐出兩個字。
狄長離微覺意外,重新打量了一下他單薄的身體和怯懦的面容,又道:「能不能仔細說說你的案子?」
柯西默雙手互握,沉默不語。
「有難言之隱?」狄長離睨著他道:「提起它會讓你感到恥辱,是麼?」
柯西默禁不住顫抖了一下,緊握的手背上鼓起清晰可見的大條青筋,眼中神色轉為深深的屈辱及痛苦。
狄長離再瞧了他一會,沒有勉強他,又側頭去問老囚徒:「老洛克,你是因為什麼被流放?」
老洛克習慣性地搓搓手說道:「商業詐騙。」
「僅只是詐騙嗎?」狄長離饒有興趣地望住他。
「當然,因為涉及的金額過於巨大,我被判了一百年。」老洛克依然含笑,神情輕鬆得像是事不關己,攤手道:「不過,我得聲明,我並不承認自己有罪,我只是不幸碰上了鐵石心腸的法官和請了一個無能的廢物律師而已。」
「可能除了你自己,其他所有的人都不會這樣認為。」
狄長離扔下一句,逕自爬上舖位休息,通過初步的觀察,他斷定這兩個囚伴並非需要嚴加提防的危險人物。
「別人怎麼想關我屁事。」老洛克嘟噥一句,也自行開始閉目養神,只留下柯西默一人在獨自呆。
不久,那個大塊頭又被士兵帶了回來,以現今的醫療水準,沒有並症的骨折很好醫治,只需靜臥休養一段時間就行。他也不再對狄長離大厥詞惡言相向,只安靜躺在自己的鋪上,眼泛凶光,不時側頭惡狠狠地覷一眼狄長離,就像一頭狡詐陰險的狼。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道理誰都懂,大塊頭已經見識過狄長離的厲害,沒傻到斷了一隻手後還去自找苦吃,如果真這麼做了,他毫不懷疑自己的另一條胳膊會斷得更快。
「他是聯邦的執法衛士,鍛能期的煉能者!」
灰熊號艦橋,哈里森上校和墨菲大校甫一打開狄長離的資料磁碟,就吃驚地相視了一眼,再飛快往後看去,面色愈凝重,待看完後,兩人竟是良久沒有作聲。
「狄長離,現年二十三歲,兩年前被特招為執法衛士,領中尉軍銜,其後出動任務一百八十三次,一月前授予銀河聯邦中校軍銜。因犯一級謀殺罪被判決死刑,特赦後改判流放。」
資料其實非常簡單,又過了許久,墨菲大校再念了一遍數據,微是苦笑道:「這傢伙還如此之年輕,軍銜級別卻比我們還高了,而且原力等級也達到了鍛能初期,實在讓人難以置信,他不是個燙手山芋,而是一顆定時炸彈。」
墨菲大校話出有因,並非誇大其詞。由於職業風險性太大,傷亡率過高的緣故,執法衛士在聯邦中的地位極為特殊。又因為體制限定了執法衛士只能由尉級和校級軍官擔任,所以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調離社會秩序局,其享受的待遇按慣例都會浮升兩個級別,因此晉陞亦極為困難。而狄長離判處前的軍銜已積功升至中校,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已然可算是一位候補准將了。
況且更重要的是狄長離本身的實力。作為鍛能初期的煉能者,狄長離雖然還只是剛剛過普通高手的標準,遠遠稱不上恐怖,不過,流放飛船上的重囚雖多,達到鍛能期的高手卻是少之又少,他倒也是能夠橫著走了。
素有冷面煞之稱的哈里森上校亦微現驚容,要知道,連他這個艦隊中有數的好手也只僅僅是剛剛步入鍛能期的煉能者而已,當下沉吟著道:「聯邦中還從未有過執法衛士被流放到天堂星的先例,而且,這樣的一個人,從中尉升到中校僅僅只用了兩年時間,排除他的背景因素,即使在武力均極其強大的執法衛士當中,憑實力也應該屬於出類拔萃的佼佼者,看來我們必須對該囚犯加強防範。」
墨菲大校深以為然,撫額說:「希望這一路不會出什麼大岔子。」
「還有一個問題。」哈里森略略猶豫了一下,才說:「該囚犯極度危險,羅馬星系這樣的判處勢必會造成相當嚴重的隱患,很有些不正常,但他的資料實在過於簡略,我們找不到更多的有用信息去分析他們的用意,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建議對該囚犯實行單獨的重點監管。」
「單獨重點監管?」墨菲大校皺起眉,正要說些什麼,「嘀嘀」輕鳴忽然響起。
邊上通訊熒屏上亨特的身影顯現,敬禮道:「長官,囚犯d3b2o3與囚犯d3j567要求限制級決鬥,我已經批准他們在明天放風的時間進行。」
墨菲大校點開囚犯資料,皺眉道:「d3j567?這不是剛剛送上來的那個囚犯嗎?」
「是的。」亨特恭敬道。
「知道了。」墨菲大校眉頭皺得更深,揮手讓亨特退下,對哈里森苦笑道:「看來決鬥之後,必須實行單獨監管了,只是這樣一來就得佔去不少預定的貨艙位置,阿凡提少將恐怕又會大雷霆。」
哈里森面無表情道:「如果阿凡提少將不同意,那麼就請他另外安置這名囚犯好了。」
墨菲大校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再說什麼。哈里森這樣的一副臭脾氣,難怪會被以前的上司看不慣,一腳把他從天堂星系的司令部踢到前途無光的後勤部來混日子,若非自己與他以前交情過硬,否則只怕無人願意加以接收,老早任其捲鋪蓋回家賦閒去了。
「所有乘員請注意,艦隊即將進行空間跳躍。」機械的人工合成音忽又響起。
灰熊號指揮艦橋穹頂巨大的廣角顯示屏上,廣漠天宇中的羅馬太陽逐漸遠去,整個運輸艦隊滑入冰冷黑暗、猶如無間深淵的星域深處,開始了狄長離遙遠而漫長的流放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