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兒,」沉非默然片刻,低聲說:「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這世間種種,並不全如你眼前所見的美麗,很多事情,你還負擔不起。」
「那麼……它就一定負擔得起嗎?」
沉璧伸手摸了摸沉非背著的那把劍,和風暖陽裡,劍身竟陰寒無比,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沉非拉下妹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輕輕摩娑,驅散他所能感覺到的一絲絲恐懼。
「我是男人,是兄長,理當盡責。我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必定給你世人為之羨慕的一切——如果娘親在世,她也會這麼做的。所以,璧兒,我要你遠離所有的傷害,我希望你能在自己的世界裡安靜等待,沒有我的保護,不要輕易走出來。相信我,我們離真正團聚的那天不會太遠。到時候,我會帶你去娘親墓前上一炷香,讓你親口告訴她,我們都過得很好……」
沉非微微揚起頭,頭頂是萬里無雲的長空,秀美的鳳眸倒映出一方明淨的蔚藍,如冬日寧靜的湖泊,任陽光在表層折射出瀲灩萬千,湖心卻依舊冰凍徹骨——平常習慣了並不覺得,只是在眼下,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被打開,會有一點不適應。不過,他的小妹妹很早就告訴過他,當人們想要流淚的時候,可以抬頭看天,陽光會把沒來得及流出的淚水烘乾,然後就會變得比原來更堅強。他一直記得這句話,再艱難的歲月,也就這麼過來了。
可是,下一刻,一隻柔軟的小手覆上他的眼睛,他聽見沉璧的聲音:「哥,陽光會烘乾眼淚,也會把眼睛灼傷。瞧,都紅了,兔子見了你都會無地自容的。」
山林的風徐徐拂著,送來百花清香,沉璧若無其事的拿開手,手心的潮濕很快在空氣中蒸,化作酸楚一點點瀰漫,她仍是溫柔的笑著:「既然往事不堪回,那麼誰都不要再提,我們活在當下同樣能過得很好……你忘了沉璧也會長大,如果說出她有多能幹,很可能會嚇著你哦!」
沉非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那就嚇嚇看?」
有多能幹,他怎會不知?木木紅茶坊,木木?他至今都好奇,她是怎麼想出的名字。毋庸置疑,他的小妹妹是他見過的最可愛最懶惰的老闆娘,卻能將一家不起眼的店面打理得聲名鵲起,說不自豪也是假的。
「說來話長呢,你去了江南就會知道。」沉璧小貓一樣蜷在沉非懷中,認真的看著他:「哥,我什麼都不缺,等你安定下來,給我一個家,好麼?」
再簡單不過的心願,她單純的以為,上一輩的恩怨已過去那麼多年,仇恨早該煙消雲散了,何況沉非學有所成,理應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沉非理著她耳邊的碎,沒有說話。
她只好又問:「你覺得什麼才是令世人最為羨慕的呢?」
「別人有的你都有,別人求而不得的,你也要有。」
沉璧若有所思,片刻後,抬起笑盈盈的眼眸:「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得到沉非的肯後,她清清嗓子:「從前有個國王,他統治著大片城池,國庫中堆滿用不完的金銀珠寶,寢宮裡住著各地進貢的美人,可他卻生活得鬱鬱寡歡。有一天,國王路過一片麥田,聽見有人引吭高歌,他被歌聲中的快樂所感染,便命人將唱歌的農夫帶了來。衣著襤褸的貧窮農夫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國王,跪在地上都不敢抬頭。國王想證明自己理應比農夫更快樂,於是就問,你的生活如此艱辛,應該成天都羨慕那些衣食無憂的富人,怎麼還有心情歌唱?農夫回答說,富人有錢,而我有麥子,我能聞到他們聞不到的新鮮麥香,我能用我的歌聲感謝上天賜予的好收成,我的孩子們每天都等我回家共進晚餐,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所以也談不上羨慕。」
沉非不以為意的笑了笑:「璧兒,你想當農夫?」
「相比圈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我願意當……嗯,富農。」
「我怎麼捨得將你圈養成金絲雀?我看你在程家倒有點像。」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講的故事?」沉璧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人家說東你說西,我又不會在程家呆一輩子。」
「我聽懂了你的意思,你自然是長大了才會有自己的想法,但那並不代表你想的就一定正確。如果農夫不小心觸怒了國王,他還能聞到麥香,能陪孩子們共進晚餐嗎?無論故事或現實,弱肉強食的規律是不會改變的……不過你也不需要太明白,一切有我,來,告訴哥哥,程家人對你好不好?」
「不要和我說話,」沉璧氣餒的趴在沉非膝蓋上,無精打采:「我編那麼長的故事我容易麼,偏偏被你扭曲成那樣……本人已睡死,聽不見提問……」
「懷瑜……懷瑜?」
姚若蘭連喚兩聲不見絲毫回應,面露慍色:「我在和你說話,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程懷瑜頗有些心不在焉,為了掩飾自己的走神,他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誰知杯中新茶剛換過一輪,這一口下去,差點燙得當場噴出來。
忍了又忍,他還是將茶水吞了下去,燒灼感從喉間一路烙到五臟六腑,火辣辣的難受。饒是如此,眼角餘光仍不禁不住偷偷瞥向剛從樓下經過的紅衣女子,那背影,真的很像一個人……雖然那個人剛氣得他七竅生煙,才分開不久,想見她的念頭卻如此強烈,他莫不是瘋了?
「你認識她嗎?」
秀美絕倫的臉龐上帶著幽怨,姚若蘭轉過頭,直視程懷瑜,這個她傾心相愛的男子,現在居然也會放縱目光去追隨別的女人,居然允許自己在她面前如此失態。
「認識誰?」程懷瑜一愣,很快鎮定下來,不動聲色道:「我只是怕你被人盯梢,還好沒有。」
姚若蘭略略安下心來,柔聲問:「賬本看完了嗎?你現了什麼破綻?」
「方纔看了一遍,大筆支出都沒有註明出處,去年冬天北6泰王率使節團到京城,磋商的幾項事務中就包括邊境鐵礦開採權,結果雖然沒有公佈於眾,但負責簽署協議的段家必定得了不少好處。你想想,歷朝謀反,對雙方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姚若蘭猶豫片刻:「兵權?」
「答對了一半,招兵買馬,缺一不可。論兵權,朝廷上暗中支持段家的將帥與誓死效忠皇家的將帥各佔一半,懸殊不大,接下來,實力才是關鍵。南淮禁止私鑄兵器,軍隊補給一向由程家提供,包括通過漕運的軍糧,也就是說,各軍戰鬥力其實在我們掌控中。段家當然也明白,所以,他們急需自給自足。你看賬面,連續數年只標有進賬明細,支出項幾乎空白,但數家旺鋪卻入不敷出,問題很明顯,錢用在了不可告人的地方——邊境鐵礦開採有北6相助,他們的兵器行極有可能就設在兩國交界的隱蔽之地。這麼看來,他們想利用漕運製造禍端可謂一箭雙鵰,倘若奸計得逞,程家必因六軍公憤而一蹶不振,段家正好名正言順的取而代之。」
程懷瑜分析得有條不紊,冷靜得彷彿與己無關,實際上,多年的經商養成了他站在對方立場將計就計的習慣,是以臨危不亂。記得還有誰說過,風險越大,收益越大。此人倒與他臭味相投得緊……不知不覺,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張生動活潑的面孔,程懷瑜微蹙的眉頭不由慢慢舒展,是了,原來還有她在身邊……
「內間群臣,外通敵國,他們隻手遮天的能耐是越來越大了……懷瑜,我真的很怕他們隨時會動手,更怕他們會對你使出卑鄙的手段。我最近夜夜都做噩夢,夢見你被算計……」姚若蘭小聲啜泣:「我醒來卻還要強顏歡笑,孝敬公婆,夫妻恩愛,不讓任何人懷疑到我……」
「蘭兒,我不會有事,你萬不可多想,於身體無益。我既然猜得到他們的意圖,自然會有所防備,你放心,不要哭了……」程懷瑜眼見那一顆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鏈直往下掉,無力勸慰,更加無法呼吸,他知道她的不易,雖然他曾慶幸她的夫婿段志義不同於父兄的跋扈專橫,那個溫文敦厚的男子想必是會將她視作珍寶的——他寧願她被寵愛,也不願她成日以淚洗面。
「懷瑜,你如今……過得開心嗎?」姚若蘭輕握住替她拭淚的手,聲音微不可聞:「郝姑娘,待你可好?我聽說,你很疼她。」
「你聽誰說的?」程懷瑜下意識的皺皺眉。
珠淚凝香腮,姚若蘭有些怔忡。她沒有聽誰說過,只是試探,可他並沒有立即否定。一瞬間,心擰得很痛,但,有些話,她不會輕易說出口,她想要的不僅僅是眼前這個男人,而是君臨天下的王者。
她不要用柔情桎梏他,而是要讓他明白,她才是足以匹配他的那個人。
小小丫頭片子,何足為患?他方才見自己流淚,不也一樣為心疼得無以復加嗎?三妻四妾,無非是男人共有的劣根性罷了,何況,她將來面對的還是三宮六院。
她依舊柔柔的開口道:「誰說的並不重要,少年夫妻,橫豎圖個新鮮。懷瑜,我很高興你長大了,但你必須始終牢記此生最重要的事,時刻提醒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才不枉費我……不枉費眾人的一番苦心。」
眼前的女子一副楚楚動人的嬌弱模樣,卻說出這般斬釘截鐵的話語,程懷瑜不由困惑起來,他想起沉璧——同樣美麗的兩個女子,為何本質上卻有如此大的差別?若蘭外表柔婉,內心卻縝密如絲極有主見,而沉璧外表機敏,內心……她的內心應該是灑脫自如隨遇而安的吧。
「哥,你問完沒有,程懷瑜的家人都對我很好,尤其是他奶奶。事實上,以懷瑜在程家的地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你就不要擔心了!」
「是嗎?那他父親呢?」
沉璧愣了愣:「你對程家情況很清楚麼?」
深不見底的眸中閃過一絲蔑然,沉非仍溫和笑道:「你在程家,我又怎會掉以輕心,自然是要打聽清楚的。」
「我不大喜歡他的父親,」沉璧實話實說:「他似乎很冷血,即使是對懷瑜,也不見得有多少關懷。他很少來梨香苑,我總共也只見過他兩三次,他……基本沒和我說過什麼話。」沉璧將程競陽從中攛掇她代嫁的事情隱瞞了下來,因為時候想想,對懷瑜而言,確實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沉非本來就一萬個不樂意她呆在程家,要是知道其中的緣由,鐵定又會多生疑心。
令她意外的是,沉非竟然點點頭:「你平日飲食起居都與程懷瑜一處,不必理會外人。凡事多留個心眼,一旦覺不對要及時告知程懷瑜,你待他為摯友,他必定也會護你周全。」
「這話……怎麼聽起來危機四伏的樣子?」
「除非你在我身邊,否則在哪兒我都不放心。」沉非歎了口氣,他原先還想讓沉璧回烏鎮,現在看來卻也晚了。
「遵命!」沉璧調皮的抱拳:「哥,我這麼聽話,可有獎勵?」
「獎勵?嗯,是應該獎勵,不過,我現在背著的小豬不算麼?很重……」
「你不能把我現在的體重和小時候比,我還長高了呢!不算不算……」
一路從蝴蝶谷回京城,沉非沒有用輕功,就這麼背著沉璧,慢慢走著,從夕陽西下走到繁星滿天,從兩人有說有笑走到趴在肩頭的小人兒安靜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御賜程家的漢白玉牌坊出現在視線中,龐然大物靜靜的矗立在夜幕下,像一頭怪獸張著巨嘴,似乎會將每個走近的人吞噬。
他猛然停下腳步,卻將熟睡的妹妹晃醒。
「到了……」沉璧順勢從他背上滑下來,揉揉眼睛。
「璧兒,你真的……要進去嗎?」
「天都黑了,我得溜進去。」沉璧顯然沒弄懂他的意思,她笑著揮揮手:「走了,下次還帶我去抓蝴蝶哦!」
「下次,帶你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看著妹妹興高采烈的樣子,沉非終於也欣慰的微笑。
下次……轉身的時候,都以為還有下一次。
誰也不知道,下次再見,又將相隔滄海桑田。
沉璧繞過正門,輕手輕腳的在東南角的側門站定,敲敲門:「小猴子!」
只要她晚歸,等門的一定是忠心耿耿的小猴子。
門開了。
她什麼都沒看清就撞進一個懷抱,鼻尖生疼。
偏偏那人還下了死力氣抱她,全然不顧她的鼻子被擠扁,她聽見他的胸腔出沉悶的聲音——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