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訝然回頭,現一直默默跟著她的韓青墨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她第三次見到的祈州莊稼漢,只不過,換了身普通裝束,走在大街上也不容易被認出。
「怎麼又是你?」
「在下鄭桓宇,奉少主之命,給姑娘送一樣東西。少主還讓在下轉告姑娘,最近如無要事,盡量少在京城街上晃蕩,以免招惹事端。」
沉璧疑惑的接過鄭桓宇遞來的綢布包,打開了,是一塊巴掌大小的血玉銘牌,上面雕刻著繁複的圖案。
「請姑娘隨身攜帶,他日再遇麻煩時出示此物,自會有人前來相救。」鄭桓宇在一旁補充。
「有那麼神奇嗎?」沉璧好奇的拿起銘牌把玩。
鄭桓宇笑而不答。少主出手相贈的,哪樣不是罕見之物,天義門徒不乏叱詫風雲的各派掌門,遍佈江湖的眼線眾多,誰會不認得門主令?換作北6親貴,更是一眼就能識別出銘牌中央的古鮮卑文「越」字——邊關重軍將領手中的虎符,無一不是「越」字的半邊,見者必定肅然起敬。
「姑娘只需收好,少主當然希望姑娘用不上,留在身邊……」言至此處,鄭桓宇艱難的嚥了嚥口水,接著忠心耿耿的轉達了一句與少主行事風格極不相稱的話:「留在身邊,也能做個念想。」
好在沉璧沒有笑,她慢慢折疊好綢布包,顯是斟酌一番後才開口道:「無功不受祿,況且這次是他救了我,我怎麼還能收這麼貴重的禮物?替我謝謝他,就說不用這個,沉璧也不會忘了朋友。」
「這……」鄭桓宇萬沒料到沉璧會拒絕,直到沉璧將綢布包送到眼前才反應過來,情急之下忙勸說道:「這東西也不是很貴重,北6諸侯每年進貢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少主心情好,想送誰便送了,也沒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
幾公里外的慕容軒連打幾個噴嚏,心情無端鬱悶起來。
鄭桓宇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就此打住,心中懺悔不已,只祈求少主看在他是在努力完成差事的份上,將來不要責罰得太厲害。
沉璧見鄭桓宇頻頻擦拭額角,知道自己此番舉動讓他不好回去交差,而且人家都說了沒別的意思,真要拒絕還顯得自作多情,細想之下忽覺好笑:「那就是說,你家少主對別的姑娘也慷慨大方得緊咯,不過……照他那習性,再多寶物也不愁送不完哪!」
幾句嘀咕傳進鄭桓宇耳中,他暗自叫苦不迭,卻也只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擅自應聲。下一刻,手裡多了一方粉色絲帕,沉璧輕快的聲音讓他鬆了口氣。
「只要我不是最後那個讓他破產的就沒問題。」
鄭桓宇胡亂抬抬手便算擦過汗了,他悄悄的將帕子塞進袖中,抬眼見沉璧拎起銘牌頂端的金絛繩往脖子上掛,目光卻不住的往他身後飄。
一個漂亮姑娘站在護城河橋頭左顧右盼是很引人注目的,鄭桓宇見周圍回頭率漸增,不得不提議道:「在下送姑娘回去吧。」
「不用,與我同行的還有一個人,可能走散了。」沉璧有點納悶,青墨怎麼也會有跟人跟丟的可能性?
「姑娘回去等豈不更好?他若見不著姑娘,自然也會先回去看看。而且,」鄭桓宇壓低了聲音:「少主的兄長也還留在京城,姑娘莫不是還想再撞見?」
「不,不想。」沉璧胳膊上冒出一層小疙瘩,無奈道:「那好吧。」
鄭桓宇微微側身讓沉璧的先行下橋,不料她走了沒幾步,裙角被人扯住。
「姐姐!」稚嫩的童音。
沉璧低下頭,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可愛小男孩。
「姐姐,給你!」
小男孩舉起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掛在山楂上的糖汁令人垂涎欲滴。
沉璧忍俊不禁:「姐姐不吃,你自己留著。」
「小西自己有,大哥哥說這串是買給姐姐的,他還說姐姐吃完了也要乖乖回家,一定要回自己的家。」
「那位大哥在哪裡?」沉璧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順著胖乎乎的小手指去的方向,只看到兜售糖葫蘆的老人。
沉璧失神的往前走了幾步。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沒有一張相識的面孔。
她不甘心的睜大眼,然而,視線卻開始一陣陣模糊。
記憶的潮水退盡,穿透十多年前的時光,同樣熙熙攘攘的街道。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背著一個小女孩艱難的穿行其中,經過賣糖葫蘆的小攤,幾番躊躇,他輕輕搖醒打瞌睡的小女孩:「璧兒餓不餓?」
夢中的肉包子飛走了,小女孩乖巧的搖頭:「不餓。」
「想吃糖葫蘆嗎?」
空氣中彷彿都瀰漫著甜香,小女孩依然堅定搖頭:「不想,很膩。」
「那……哥哥想吃。」
少年買來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蘆,抱著妹妹坐在背風處,一顆顆餵進她嘴裡。
「甜嗎?」
「甜,可你為什麼不吃?」
少年笑得很滿足:「哥哥方才只是累了,但是看見璧兒吃糖葫蘆的樣子就會有力氣,所以哥哥今後要努力,要買很多糖葫蘆給璧兒,然後璧兒就要像今天這樣開開心心吃完,好嗎?」
「哥……」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上少年的頸項,小女孩的嗓音嬌嬌嫩嫩:「只要有哥哥在,璧兒每天都很開心。」
依偎在你身邊的日子,真的很開心。
「哥!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為什麼不見我?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都把我當包袱,生怕挨著了就會甩不開嗎?」
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糖葫蘆「啪」的摔到地上,沾滿塵土,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無助的低喃。
「為什麼……為什麼不徵求我的意見,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不需要你像小時候那樣寸步不離,我甚至可以照顧你……」
「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不明內情的鄭桓宇急得團團轉,要是被少主碰見沉璧蹲在街頭哭成這樣,不暴跳如雷的拆了整條街才怪。
可是沉璧只當他不存在,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如入魔怔般盯著髒兮兮的糖葫蘆,然後慢慢伸出手,似要重新撿起……
鄭桓宇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找人將自己打昏再抬去見少主,這樣就不必接受少主對沉璧一舉一動乃至一個表情的不厭其煩的細緻盤問。
路過的人們紛紛駐足看熱鬧,一輛馬車還未停穩,車上便跳下一個人。
「沉璧?!」
程懷瑜震驚的彎下腰,待確定沒認錯人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將沉璧拉了起來。
梨花一枝春帶雨。
沉璧打小就生得水靈,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以程懷瑜的判斷,美人的前提是女人,他見慣了沉璧堪稱彪悍的伶牙俐齒,早就忽略了她的性別。
於是,他將不規則的心跳歸咎於偶遇沉璧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出什麼事了?怎麼一個人?」
焦慮,卻也不自覺的柔緩了聲調。程懷瑜四下沒見著青墨,自然而然的,將不善的目光投向沉璧身邊的男子,但見他神情坦蕩,眉目間也流露出殷殷關切,當下倍覺奇怪。
沉璧遭遇罕見的悲傷情緒大爆,正鬱悶得死去活來之際,猛然被人打斷,她淚眼朦朧的望著眉峰微鎖的年輕男子。過了好一會,慢慢反應過來。
「眼睛進沙了……幹嘛這幅表情看著我?」濃濃的鼻音,不滿的語氣,很明顯的沒有洩夠。
一切恢復正常。
程懷瑜放下心的同時不免有些遺憾,見此情景也知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瞅瞅地上的糖葫蘆,索性朗笑出聲:「多大的人了,掉了串糖葫蘆竟哭得這麼傷心,來來來,哥哥再給你買一串!」
一邊說著,一邊給小猴子使了個眼色,小猴子屁顛屁顛跑開,片刻功夫,竟將賣糖葫蘆的老人帶了來。
「爺,這兒有山楂的、金桔的、葡萄的、裹芝麻的、裹瓜子仁的、裹核桃仁的、填棗泥的、填豆沙的……不知姑娘愛哪口啊?」
草樁上插滿各式糖葫蘆,排列整齊的大小果實穿在竹籤子上,外層裹著透明糖稀,紅橙黃綠紫,像一顆結滿碩果的小樹,煞是誘人。
有其主必有其僕,小猴子攪漿糊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圍觀人群出善意的哄笑,三三兩兩的6續散去。
沉璧目瞪口呆,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程懷瑜若無其事的挑了串個大的山楂放在她手中,自己也取下一串咬了一口:「嘗到甜的時候,就會暫時想不起苦的味道,不信你試試。」
白衣如雪的男子在淺金色的陽光下微笑,晶瑩的瞳仁坦承著一種清冷而又脆弱的純淨,彷彿陽光照進湖心深處,折射出無關於己卻毫不吝嗇於他人的溫暖。
沉璧低下頭,依言咬下一顆熟透的山楂,酸酸甜甜的沁涼觸動味蕾,驅散了堆積胸口的煩悶。
「你要去哪裡?」她隨口問道。
「去姨母府上,送賀禮,還有些雜事。」程懷瑜的口吻聽著很尋常。
沉璧沒說話,接連吃下兩顆山楂,再抬頭,見到的是彎成月芽兒的眼。
她不屑的皺皺鼻子,一巴掌拍上他額頭:「笨啊,你以為只有笑才能裝出無所謂嗎?到人家府上以後,不要笑,不要輕易笑,和平常一樣,繼續扮演溫文爾雅舉止有禮談吐不俗的貴公子就對了。」
「我可不可以認為這是委婉的讚揚——你總算承認我溫文爾雅舉止有禮談吐不俗了。」
「可以,不過最準確的定義是安慰。」
程懷瑜又一次笑了,在他自己尚未察覺之前,濃濃的笑意已漫上眉梢嘴角,俊秀的面孔數日來第一次煥出生動的神采。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倒是一直在等你們安慰,可算在有生之年等到了。回頭記得替我轉告青墨,有些東西還是不要掩著藏著為好,無視兄弟就算了,兄弟我心胸開闊,得罪小女子可不成了,瞧我至今都還不時挨戳呢!」
「誰戳你了?青墨和你又不一樣……」沉璧回嘴回到一半,忽然意識到懷瑜別有所指,俏臉「騰」的一下漲紅。
程懷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話,招手喚來小猴子:「我先走一步,你駕車送姑娘回梨香苑。還有,」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賣糖葫蘆的老人,接過他手中壯觀的「小樹」,笑瞇瞇的吩咐道:「剩下的帶回去給姑娘吃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