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沉璧走遠,慕容軒沒有急著動身,他瞇眼看了看冬季青灰色的天空,笑意淡淡隱去。
廣袂翩躚,揮灑滿庭絕代風華。臨風而立的男子看上去慵懶而優雅,為配合畫面質感而放送的表情也相當深沉,雖然他真的只是在呆。
浮雲在天際舒捲自如,並不強烈的陽光間或透過雲層縫隙撒下曇花一現的暖意,不及回味,頃刻就沒了,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少主……」鄭桓宇小心翼翼的上前提醒:「事突然,少主的行蹤既已曝露,京師再不宜久留,而眼下冬至臨近,少主體內寒毒恐怕又要肆虐,輕騎部已整裝待,望少主即刻啟程回王府療養才好。」
「放心,我從不允許同樣的錯誤上演兩次,大哥也不是傻子。」慕容軒漫不經心的收回目光:「往後推延十日罷,我還要去趟天義門,你也暫且放下其他事,讓凌右使完事去老地方見我。」
「是!」
鄭桓宇立即應聲,風捲落葉,視線一晃,眼前已不見慕容軒的影子。
遠山楓林似火,吹落庭院的金紅色葉片打著旋兒寸寸移動,濃烈張揚的色彩仍掩不去蕭瑟。
鄭桓宇在感慨少主接近登峰造極的輕功時,也不得不承認老天爺在很多時候還是公平的,給了一個人什麼,就必須拿走另外一點什麼。再所向披靡的人,也總有捏不住的軟柿子——只願這枚軟柿子不要在到手之前被旁人現才好。
鄭桓宇離開後,這所供僧侶們日常浣洗的小院又重歸寧靜,偶爾有枯葉摩擦青石築起的井台,出細微的「唰唰」聲。
有人有進院子,腳步極輕,土黃色衣袍拂過地面,挽著念珠的手拾起一支被主人遺忘的紅頭竹籤。
梵文雕刻的三個字符躍入眼簾。
帝王思。
簽底一行標註:金屋藏嬌江山畫,褒姒一笑負天下。
執簽的手微微抖,銀絲般的長眉團成一簇,老和尚盯著籤文看了很久,喃喃自語道:「天下……我佛慈悲,卻將蒼生福祉繫於一名柔弱女子之身……殊不知歷代江山,孽緣皆因情起,禍福難料啊……」
他兀自百感交集,絲毫沒留意院門輕輕一響,一道黑影從房梁跳下,閃電般沒入人群。
「稟告王爺,那小賊果真是女子,她和越王的關係似乎非比尋常,喻空大師還為她解了一支籤,簽上說,得此女者,得天下!」
「我就知道不會簡單。」
慕容博冷笑,他太瞭解他這個弟弟,慕容軒行事謹慎城府極深,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現身,那絕色少年身上定然藏有不便與人說的的秘密,無論真假,這唯一的「天下」怎能輕易落於他人之手?眼下的問題是,僅憑一面之緣如何獲知女子的身份?跟蹤慕容軒顯然不可能,最強幹的死士皆斃命於他手中,他似乎還和中原武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相比之下,自己才是在明處的那個。
「王爺,小的這就去查明那女子的身份。」隨侍大獻慇勤。
「蠢材!爾等坐享其成豈不更好?他既有心,遲早會千方百計弄回家。越王府內有我們的人,盯緊點便好,省得在南淮招搖。」慕容博胸有成竹。
至此,這位將慕容軒咬定為爭奪北6皇權最大威脅的王爺做出了一個自命不凡的決定,他壓根沒想到此後望穿秋水以至北6軍隊長驅直入南淮腹地之時,他那英明神武風流不羈的六弟還沒能將區區一名女子帶回北6。
沉璧照著慕容軒指明的方向一頓猛跑,遠遠看見後山鍾塔下站著兩個人,依身形推斷應是程懷瑜和姚若蘭,她放慢步子,左右張望著低喚:「青……」
「我在這。」幾乎同時便有人應答,聲音來自她身後。
沉璧訝然回望。
金風細細,葉葉紅楓墜,林梢漾起層層絢麗的波浪,如同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卷,畫中走出的男子自是不沾凡塵的謫仙,淡淡一笑,山河失色。
「木木……」沉璧怔怔的呢喃:「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你,可能不巧錯過了。」仿若星辰落進了深邃的湖泊,他溫和的注視她,輕描淡寫的說。
「但我還是能找到你。」埋葬在心底的傷感一點點瀰漫,漸漸的,連呼吸都被渲染得潮濕,而她仍然在微笑,笑到雙眼氤氳開濛濛霧氣。
「你怎麼了?」韓青墨終於覺不對。
「沒什麼,」沉璧努力拋開無關正題的陰霾,調整好情緒:「我想知道,你……既然清楚懷瑜的身世,又為何……當局者有失理智可以理解,但旁觀者是不是不應該摻雜進自己的情感取向?」她咬咬唇,音量漸小,實際上她也還混亂著,理智上,她是贊同而且佩服姚若蘭的,但情感上,她覺得只要程懷瑜願意,遠走高飛也未嘗不可。
「我只是幫他選擇更想要的。如果換作你,你會願意拼盡所有去爭取一樣對你而言陌生的形同雞肋的東西嗎?只因有人忽然告訴你說那是你的,你必須得到,哪怕是冒著丟掉性命的危險。」韓青墨平靜的反問。
「我……可是……」沉璧絞著雙手,下意識的看向遠處的程懷瑜。
韓青墨的目光掠過沉璧的手,停頓。
皓白的腕間,玉色緞帶在陽光下泛著奢華的銀芒,就在方纔,他終於見到了她所說的異族朋友,才明白,難怪這件物品會令他覺得眼熟,見過那麼多次的,換了一個地方,居然沒能認出來。
更不敢相信,那個人居然是他。
「青墨!」沉璧的語氣忽然變得急促:「他……他真的動手了!」
韓青墨驀然驚醒,只見程懷瑜身形一動,揮掌拍在姚若蘭頸後,旋即接住她倒下的軟綿綿的身子,擁在懷中,良久,竟一動不動。他心知不對,視線稍稍偏移,果不其然,懷瑜腳邊的草叢中,隱隱透出匕的寒光。
有些吃驚,他想不到,姚若蘭會選擇以死相逼。
沉璧顯然沒留意細節,她正要上前,被他攔住。
程懷瑜抱起姚若蘭,一步步走下山來,眼中空無一物,似被抽去了靈魂。
他不忍再出言相勸,因為就連沉璧都能看見,粘稠的血滲出懷瑜的指縫,一滴滴,滑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隨即接二連三的濺開,沒入滿地耀眼的紅。
「懷瑜!」沉璧忍不住喚住他:「……你受傷了!」
「她不願意的。」程懷瑜沒有回頭:「我送她回家。」停了停,他的聲音仍止不住顫抖,「她說,程家上下幾百口人命,不能全給我陪葬!」
沉璧頓時啞口無言。
韓青墨腳下一滯,對準懷瑜昏睡穴的手緩緩垂下,眼睜睜的見著那飄逸的白衫融進鋪天蓋地的紅葉中。
下山的路,一步比一步沉重,美麗的六角楓陷入鬆軟的泥土,所有的倔強與堅持,只剩疲憊和心痛,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唇畔的芳香,以及,她最後說的那句話。
懷瑜,你不要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如果可以,誰都願意在自己的世界裡當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毫無顧忌的索取想要的東西,沒有責任,沒有負擔,天塌下來也無非是曬不到太陽。可是,當一切反過來,當你必須為你周圍乃至所有人撐起一片天時,哪怕你真的還是個孩子,也只能一夜長大,那就意味著,你必須割捨掉很多東西,比如,曾有過的天真快樂單純和美好,因為你將要面對的另一個世界,千瘡百孔。
漫步走過城中為兩大家族聯姻早早鋪就的張燈結綵的迎親大道,沉璧也不得不承認,任何安慰的話語對程懷瑜來說都很蒼白無力。她明白失去的滋味,也明白,真正的傷痛,是不會坦呈在人前供人同情的。
「青墨,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最近別出現在懷瑜面前比較好?」
幾名孩童舉著糖葫蘆興高采烈的追逐著從沉璧身邊跑過,她悵然的歎了口氣,緩下腳步。幾天前就看到青墨在收拾行李,想必是不打算久留了,可他似乎沒打算告訴自己下一步打算,儘管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游笑愁這個名字,但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
既然沒有人情可講,沉璧的想法也很簡單,由她而生的殺戮,她要陪他承擔。
「姑娘請留步。」應答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