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願向門主領罰!」
空曠的大廳迴盪著清冽的聲音,沉重的石門在紫衫男子身後緩緩闔上,他面色淡然,話語中亦不帶任何情緒。
前方數重幔帳後,端坐著一個人,他「啪」的扔掉剛收到的信報。
「領罰?」桔黃燈火映上冰藍眼眸,幻化成奇異的墨綠色,令人聯想起漂浮在深海中的水藻,艷麗,卻寒冷,慕容軒強壓下怒火,慢條斯理的反問:「既然明知做錯了什麼,為何不去彌補,反倒急著來見我?」
紫衫男子沉默片刻才開口:「屬下不打算再插手有關程懷瑜的任何事情,除此之外,萬望門主不要傷他性命。」
「我曾給過你很多選擇,包括這次帶他走的機會,你都擅作主張的放棄了,如今卻提出這般不情之請,凌右使覺得我可能辦到嗎?」
「四海承義,平定天下。天義門既擔此名,歷代門主所作所為也配得上群雄歸依。」許是感覺到對方的咄咄逼人,紫衫男子下意識的挺直脊背:「如今南淮國主無為而治,北6對中原虎視眈眈,一旦相拼,禍及無辜百姓。屬下從未違逆門主之意,因為屬下相信門主最終是為造福蒼生,但屬下不明白,程懷瑜並非奸惡之徒,且才情膽識無一不出類拔萃,如果有朝一日由他來平定天下,未必不是蒼生福祉,門主為何定要將他剔除?」
「仁者治天下,卻不足以得天下。就算我不出手,他身邊照樣危機重重,你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他一世,」慕容軒似笑非笑:「莫非,你還想替他打江山?」
「門主見笑,恕屬下逾越,敢問門主想替誰打江山?」
尖銳的言辭,提問的人卻舉重若輕,點漆般的墨瞳坦然迎視著驟然犀利的藍眸。
由古至今,廟堂江湖兩條道,井水不犯河水,偶有暴政強施之下的綠林起義,絕大多數也是由受壓迫最深的農民自行組織,有識之士或許會伸出援手,但從沒有哪個江湖門派積極的進行幕後操縱,即便是以佛度眾生為名的百年古剎少林寺,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也懂得暗施救濟明哲保身。無奈歸無奈,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他們干預不了的,也不想干預,老百姓只要能生存下去,也不會很在意皇城裡坐的是誰。其實,江湖和市井都一樣。
韓青墨選擇天義門,也僅僅是想盡己之力護佑一方平安,盡己之力而已,比方說一座城池,一個村莊,所經之處,替他們討還公道,避開亂軍鐵蹄。他沒想過更遠,只覺得比起身為臣子的父親,江湖沒有太多約束,能夠做的也會多上許多。
他其實很早就覺門主和他想得不一樣,但他並沒有牴觸,甚至於有點躍躍欲試,對這位新任門主,他欣賞大過敬畏。自古英雄出少年,他也曾血氣方剛的想過傾盡所有來扶助他打造一個太平盛世,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的矛頭會指向程懷瑜。
「兼濟天下或是一己之欲,凌右使希望聽到哪樣?」
韓青墨聞言一愣,竟無從接話。
「歸根到底,是你心中信與不信,又何必多此一問?」慕容軒慢慢走下書檯:「如果不信,你現在大可以走出你身後那扇門,你的身份雖與普通弟子不同,但只要你今後對天義門的種種守口如瓶,我絕不多加為難。如果決定留下,你也無須多加解釋,我看人從不走眼。對於方才提到的事,我相信凌右使是關心則亂,若程懷瑜真如你所說,對權位並無興趣,那麼對我也構不成威脅,我自會置之不理,不過,一旦他有所圖謀,休怪我翻臉無情。」
冷冰冰的話語擲地有聲,韓青墨的臉微微白,但他很快鎮定下來,旋即掀開袍角單膝點地。
按照門規,作為門主左臂右膀的尊使不必對任何人行此大禮。
慕容軒不動聲色,因他知道,韓青墨面對的不是自己。
韓青墨神色莊嚴,一如當年他初進天義門跪拜玄宗歷代祖師牌位一般,手持紫影劍柄,耳邊響起的是曾跟隨師父立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鮮活如昨。
天行其道,俠義為尊。愛慾貪嗔,皆歸塵土。竭此殘生,向善除惡。死而無悔,永不離叛。
「屬下誓死效忠天義玄宗,但至親之人是屬下的底限,請門主不要忘了今日所言。」他頓了頓,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這是門主需要的暗中支持程家的大小官員名單,就目前來看,親貴不在少數,可見外戚段家漸失人心。兵部郝、魯、高三大主帥是元帝親信,自然也是維護程家的。」
言畢,他將信箋放在石階上,起身欲走,冷不防斜側的慕容軒劈手揮來一股強勁掌風,他本能的沉肩回臂,倒退數尺,回頭只見光影一動,慕容軒已欺近跟前,二話不說的連連出招。
他未及多想,左擋右閃避讓開來,不容慕容軒轉圜,他一個掃堂腿,眨眼便逼還數招。
高手比試,或攻或守,皆如迅雷馳電,未曾點到即已收勢,拳腳間卻包含了精深的武藝。
幾番拆合,兩人都在心底暗暗為對方叫好。慕容軒掌心翻轉,揚手接住數尺之外飛來的一柄短劍,韓青墨立刻會意,寒光一閃,紫影出鞘。
韓青墨諸多功夫中最引以為傲的選劍術,難得棋逢對手,全神貫注之至,信心滿滿。豈料一柄尋常短劍到了慕容軒手中,無端生出百般變化,空氣中銀虹紫瀲交錯,他漸漸退攻為守,應接起來竟倍感吃力,驚愕之下,忽覺手臂一麻,「匡」的一聲,紫影脫手墜地。
頭腦瞬間一片空白,難以置信。
慕容軒若無其事的替他拾起劍。
「紫影絕情!」他興致盎然的把玩著:「看來凌右使離絕情的境地還遠哪。聽說玄宗上一位絕情劍的主人,一手劍術出神入化,就連前任門主都只能望其項背,凌右使有幸得其親授,卻又為何羈絆,遲遲未能進益上層呢?」
似被什麼蒙住口鼻,無法思考,更無法呼吸,韓青墨面無表情的接過慕容軒遞來的劍,劍鋒朝下,雙手疊握:「屬下謹遵門主教誨,定不辱沒師門!」
夜霧沉沉,寒露微降。
滿桌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沉璧沒心情吃,乾脆讓人撤了去。她獨自坐在梨香苑的涼亭中,心不在焉的玩著九連環,不時抬眼看向空蕩蕩的大門,結果一直等到月華初上,仍沒見著一個人。
她中午回來的時候經過程府北大街,沿途都有家僕在清掃路面,除程府自家馬車外,一律不得通行,據小猴子透露,今晚有皇親國戚要來程府作客,懷瑜去姚府的主要目的就是將貴賓接到家中,想必也免不了應酬。
可是,青墨到底去了哪?
「卡」的一聲,好不容易解開的一環重新被套回去,沉璧了會呆,懨懨的重來。
她想不通一直呆在自己身旁的青墨什麼時候變成了鄭桓宇,被那串突然出現的糖葫蘆一攪合,她都忘了問,後來再記起,鄭桓宇也早已悄然離開了。為此她還歉疚了好一陣,畢竟他是慕容軒派來的人,自己如此失禮的對待總顯得不大好。
慕容軒……
沉璧拽出貼著裡衣的銘牌仔細觀賞,朱紅血玉在亭角燈籠的微光下愈顯得溫潤通透,就像一塊久經年月的琥珀,隱隱能看見細緻的紋路。即便不是行家,也並不影響貴重物品對人們的天然吸引力,除去它帶有的某種號令功能,沉璧斷定這玩意本身就屬於價值連城的一類。當她後來有機會求證時,慕容軒的回答只有一句,他說,你在我心中不帶這麼廉價的啊。
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此刻的沉璧無法預知未來,也無法相信一個呼風喚雨桀驁不馴的男人會在品嚐過無數豪華大餐後對一盤青菜情有獨鍾——如果一定說有,嘗鮮的可能性更大。這世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的對誰好,沉璧並不遲鈍,可慕容軒對她一直都很尊重,除了喜歡討點嘴上便宜,全無半點過分的舉動,完全不符合獵艷者的常態……那麼,合理的解釋只剩下一條——對待朋友的方式因人而異,以上純屬自己春情萌動,女人啊女人,最常犯的就是公主病……
沉璧沉浸在胡思亂想中,就連門邊終於出現了一道令她望穿秋水的修長身影,她也遲遲沒有注意到。
紫色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絲綢般柔軟的長,如泉水靜靜流淌過肩頭。
韓青墨站在那裡,卻也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一進門就看到了沉璧,芊芊玉手籠著一團暖紅瑩光,她兀自望著掌心之物呆,他凝神看去,心中著實一驚,隨即,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胸腔內輕輕碎裂,再也拼接不出最初的形狀。
原來一切都是他自尋的煩惱。
所有的掙扎和不捨,到頭來卻淪為笑話。
女孩的唇角略略揚起,大約回憶起了值得高興的事,燭火輝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宛如兩點璀璨的星子,只見那笑靨如花,愈加明艷不可方物。
早該料到,美好的東西,當然不止他會現。
千金一擲為紅顏,便如門主那般理智,也會為了愛護一個人而難分輕重,情深幾許可見一斑——與之相比,自己能給予的應當只有微笑和祝福。雖然,有那麼一刻,真的很想衝上前拉開她的手。
他沒有再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幕能永遠定格在腦海,今生今世,莫失莫忘。
然而,終究結束得太快。
那張俏麗的小臉轉向自己,怔忡的目光瞬間充滿驚喜。
他其實很喜歡聽她用脆生生的嗓音喚自己的名字。
「青墨,你總算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