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忽然問了一句:「你可知道我們有幾個人一同上山?」
凌雪驚馬上答道:「七個。」
青松問:「為什麼不是六個?」
凌雪驚道:「因為還有一個人一直在山腰跟蹤潛伏。」
青松道:「錯。是八個。」
凌雪驚詫然:「八個?」
青松臉色更蒼白:「另有一人,在另一座山峰觀察我們。」
凌雪驚的臉色微變。
他往回望,正好龍舌蘭也向後看,好像也現了什麼,也臉有憂色。
但真正現了什麼的,是勝玉強。他現在山徑險處,有一塊石頭。不,那是一個很像石頭的人。
那是個瞎子。他手裡拿著明杖。他兩眼翻白,眼眶內完全沒有眼珠。
他盤坐在那兒,像一塊盤踞在那兒已承受了幾百年風霜幾百年雨水陽光的老石頭。
可是,這個瞎子看去,並不老。他只是古。——古意盎然。
勝玉強一現這是個人而不是石頭,就笑著招呼:「你好。」
石頭沒回答,但點點頭。
「你可是瞎子?」勝玉強試探著問。
「你也是瞎子?」那人反問。
一旁的小穿山馬上光火:「你這人,怎麼這般沒禮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老不是瞎子,怎還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勝玉強卻依然不慍不火,語態詳和,致謙:「是我們失覺,對不起。請你讓一讓,讓我們過去。」
山徑狹仄,山壁陡急,逕道僅容三趾,若不是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這兒,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兒一坐,更是誰也走不過去——除非是先把他擠下去:下面,是萬丈深崖,山脊如刀,就這樣垂一望,彷彿也會有萬劫不復、剝剮之痛的炙膚之感。——這樣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臟,怕早已零零碎碎,散佈此山頭怪石嶙峋處吧?何況山腰還荊棘四伏。
可是,那麼一位瞎子,卻怎麼上得此山來?——他上山來作甚?
總之,他定然是個不尋常的瞎子。而且,他還是個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勝玉強本來已經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與這盲人在一起,卻似乎欠缺了些什麼東西?
大概是一種玩味、一種深度、一種古味吧?
瞎子反問:「你們真的要過去?」
勝玉強道:「是的,我們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嗎?太陽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間,何必要上山?」
勝玉強一時語塞。
金世梟上前半步:「我們上山有事要辦,還請先生讓路。」
瞎子歎道:「人間有路卻不走,天界無路偏攀登——今兒怎麼人人都要爭著上山、攀峰、登絕嶺!」
金世梟沉吟了一下,即問:「兄台的意思是說,剛才已有人上過此山嗎?」
瞎子道:「我在當路坐,雖是瞽目,有人上下,總還知曉。」
青松這時候挺身上前,步履有點蹌踉,向瞽者抱拳道:「敢問先生。」他明知道中的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見,禮數不失。
青松語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仰天,臉色一片茫然。「是你!?」他忽然以手按額,喃喃自語:「這就難怪、難怪要上山了……」
青松問道:「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詰:「我是個瞎子,你是問道於盲?」
青松道:「你心裡不盲,而且比誰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語,「我心裡不盲?我心裡清楚?……」
凌雪驚似不欲與之糾纏下去,何況,太陽確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問剛才青松問過的話:「敢問,剛才上山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斷然答:「上山的則有男有女。」
青松沒辦法進一步問他是些什麼樣的人——畢竟,他是個瞎子。
瞎子補充一句:「其中男的,是個黑人。」
「黑人!?」勝玉強馬上抓住了他這話的語病,「你不是看不見東西的嗎?怎麼卻能分辨出是什麼人?」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雖然看不到東西,但我可以感覺得出來——」
他緊接著說:「他是個黑人,確是通體透黑:我除了感覺到他的氣場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金世梟與龍舌蘭相覷莞爾。
凌雪驚道:「大概是金剛上人先上山了。」他指的是他邀請來的那位密宗高手。
青松依然要問:「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陣子,才說:「我只聞得著氣味……是世間奼女、人間媚物,但卻不是處子。」
龍舌蘭插話道:「我們就且上山吧,請您讓一讓。」
瞎者茫然問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讓!?」
大家不知他問的是誰,既像是問其中一個人,又似是問他們大夥兒。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覆:「你要我讓,我就讓吧。讓你上山,不過,高處不勝寒,上山容易下山難。」又咕噥說了一句:「獵犬究竟山上喪,將軍終須陣中亡。」
勝玉強吆喝了一聲:「你胡說什麼!?」
瞎子霎時間像全身給抽去了氣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個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的黏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讓出了一條險險仄仄的路來,讓大家魚貫走過去,還低聲說了一句:「沒說什麼。」
到了華山山頂,四顧一片蒼茫。
夕陽已在殘赭亂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記絕色的手勢。
青松上到了山峰,山嵐勁急,他只覺一陣心悸,一陣晃漾,山深不見底,雲深不知處,他在殘陽如血中卻依稀彷彿曾見那舊時的儷人,舊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樣才能再見她?她還活著嗎?然而我卻還是活著的啊!
他能問誰?伊人何方?問青山?山不應。白雲不相應。
殘陽飛出亂血來,撞出昏鴉歸雁,就是沒有一句回應。
世人不知形影只單之苦。人以為他早已名滿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懷歡笑,自在自得,逍遙快慰,其樂無窮,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得什麼,可是,他們怎知道離群孤雁之苦?焉知曉失伴孤燈之悲?
在這一刻,他忽然產生了警覺:自己怎麼會回憶起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使他想起剛才那位瞽者。——那人雖是個盲者,但卻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見而不開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見的人看到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獨特。
龍舌蘭忽笑了笑,語音充滿關切之情:「義父,你沒事吧?」
青松一怔,道:「我沒事。——不是還要上山嗎?」
龍舌蘭道:「可是,義父的手指顫抖得很利害。」
青松一笑:「許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無礙。」
他現在現龍舌蘭視線的焦點了:原來龍舌蘭在注意他的手,所以現他的手指在抖哆。
龍舌蘭聽了,像是舒了心,道:「這兒再上去,就只有東峰了。」
青松喃喃地道:「東峰?」接著又長歎了一口氣,毅然道:「好,那我們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高得甚傲。峰勢如一劍朝天,獨聳對峙,旁若無山。
在登峰的山徑上,他們又遇上了一個人:一個通身裹著黑袍的人。
這人顯然在守候。而且在苦等。——他在苦候他們來,好像已等了許久許久,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他一見金世梟,就拱手;一見凌雪驚,便抱拳,一見青松居士,這才長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話:「可是峨眉山青松居士?」
青松微笑答應,趁機略作喘定。
一行人等繼續向上,直到東峰的峰巔,道路的盡頭。
不用人吩咐,勝玉強與小穿山就擺好了香燭貢品。點心、果品、鮮桃、美酒、香花、冥錢、供物在地上一字排開。
不敬蒼天敬鬼神!
斟滿了三杯酒,青松的手有點顫抖。他聞到那醇酒的幽香。
山風劇烈,他衣服飄飛,彷彿有點搖搖欲墜。他以手摀住肋下,眉微皺。
凌雪驚湊前一步,低聲問道:「怎麼了?」
青松搖搖頭,「沒有事。」
龍舌蘭問:「可以點香祭拜了嗎?義父。」
青松點點頭,眼神無端的憂傷起來。
他一向豪壯。(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開心大笑。(他是個傷心快活人。)
他不生華、不畏危艱、不屈不撓、不拘小節的活著,一生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龍精虎猛,武林中踱過他的龍行虎步。(卻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蠶食侵蝕他的心志久兮。一個人在世間漂泊、流浪太久,而沒有他心愛的關心和愛,很容易會使一個本來堅強的人打從心裡滄桑起來,侵蝕到容顏也外現時,已回天乏術!)
更何況孤雁離群,老雕折翅,連同舊日一齊闖蕩江湖、並肩作戰的同袍戰友,也多凋零、身斃、病弱、多不復存。連想當年、話當日之勇,也找不到幾個知己可以圍爐暢談、碎杯痛飲的!
這種情景,對多年縱橫江湖、笑談渴飲的青松來說,最能體會這份深刻的感觸。廉頗老兮,尚能飯否?將軍怕老,英雄怕病,紅顏最怕歲月催。
青松最怕寂寞。
所以他才在中年之後性情大變,暴虐、好色、荒淫無度、夜夜無女不歡,五女也不歡!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儘管傷寒淒涼,他眼神流露出幾許遲暮之意,但他的眼神裡依舊藏著神,神采奕奕的神。
他的眼神與龍舌蘭的眼神對映。
龍舌蘭的眼神很亮,像裡面住了兩位亮的神邸。
青松在她的那一雙大眼睛裡看出了:他義女的誠心與孝心。
「好吧。」青松歎息道:「可以祭拜了。」
祭拜只是一種儀式,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個人要求神保佑、許願祈禱時才特別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齋戒沐浴,拜盡滿天神佛,那只是一種「交換」,奉上:香燭、美點、果品、酒水,或外加一點小錢,就乞求換回大量回報,不管是錢財、官祿,還是其他奢望、欲求!
那無異跟神明「講數」,一種討價還價。望一本而萬利,望一拜而萬福!
真有心拜神的,還不如平時心中有「神」,不必擇吉日吉時,不用計較有無回報保佑,只要真心禮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青松居士常在心中惦記著那個失去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種「祭拜」,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禱,主要在於一種儀式:據說,在這裡進行這種儀式,或許會感召到你最思念的那個人的「幽靈」顯靈。
青松居士想見一見。見見那個女人,且不論她是人還是鬼。
所以他跪。他拜。
眾人就在他身後,垂手而立。
他三呼五招。呼的是人,招的是魂。
晴裳,晴裳。我就在這裡,你是人是鬼,都出來吧,都現身吧。
他拜了。跪了。也哭了。
他一口氣飲盡了杯中酒,酒力瞬間衝入喉頭。
他撫住心,心口一陣又一陣的難受:因為他知道她是不會出現了。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見不了她了。
他虎目含淚,難過的宛似墮入一陣又一陣昏眩的霞氣漣漪中,而他手裡還拿著她遺下的絲巾,她遺下的不僅是鴛鴦與鶴的繡圖,同時還有花的幽香,人雖滅絕而餘香不盡。
這時候,太陽迅下沉。東天已一片灰黯。
殘陽如血,蒼山落暮。
暮色蒼蒼的時候,對崖南峰上,忽有絳衣一閃。
青松心頭一震,涑然一驚。誰!?
一纖麗的倩影,自彩霞徐徐飄飛,像恆古不滅的一幕美麗神話。
是她嗎?難道真的是她!?
天!
青松要呼想換卻已經啞然,成了千呼萬喚的無聲,天荒地老的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