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聖寺距崇聖寺,不過四、五里之遙.無忌和尚因結識了趙飛雄,心境頗佳,不由童心大,一掌震飛了彭明炬,開了一次不大也不算小的玩笑,自己又飄然而行,不一刻便回抵古剎崇聖寺。
知空禪師雖端坐於禪房中入定修禪,卻滿腹心事,雙目緊閉,眉尖微聳,臉色嚴峻,佛珠在手中飛快的滑動。
無塵一言不,靜立一側;那無因卻喘著粗氣,滿臉不悅,在禪房中走來走去,猶如一頭困獸。
無忌一腳跨進禪房,頓覺氣氛異常,剛想開口,無塵已先說道:「阿彌陀佛!師兄歸之何遲也,險些急壞了大師!」
知空法師微瞇雙眼,看看無忌,不言語。
無忌斂容合什道:「阿彌陀佛!弟子見過大師。」
知空大師這才開口道:「都坐下罷。」他睜眼看看滿臉怒氣未消的無因,微喟一聲,說道,「無忌,汝雲遊歸來,不思早日歸寺,卻在外招惹是非,所為何來?」
無忌回稟道:「弟子無忌一向持規守戒,一心弘揚佛法,精研禪學,並未招惹什麼是非,實不知大師所責何事?」
無塵在一旁插言道:「嗨!師兄,人告汝三日前夜潛於道旁,謀害朝廷命官,我問你,有此事否?」
無忌略一思忖,開口道:「三日前夜間,貧道確實與人略動過些許手腳,那是路見不平,出手救人性命,何嘗有過謀刺朝廷命官之事?」
知空禪師道:「彼時究竟生何事?無忌且細細講來。」
無忌端起小沙彌送來的茶水,飲過兩口,便從頭到尾將那夜生的事侃侃講了一遍。末了,他哂笑道:「今日,我剛欲離開弘聖寺回來,卻遇到官府差人尋到彼處,來者皆為走卒,不屑與之理論,故貧僧一走了之,叫他們回府傳話,讓主事者自來,貧僧在千尋塔下靜候便是。」
知空禪師微喟一聲,單掌一立,宣了聲佛號,手中佛珠飛滑動。有頃,方緩緩開口道:「我佛有好生之德,無忌此舉本無錯處,但那些人想必是吳三桂的親信,有恃無恐,崇聖寺滿院僧眾禍將臨頭矣。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無因在一旁生悶氣,一直未曾作聲,此時突然雙眉一立,昂然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無忌師兄此舉,正是佛門弟子所當為者,何禍之有?狗賊若是再來尋釁,洒家一頓老拳將他們攆出山門便是。」
無塵道:「又來了這強勁兒。大師數日教訓,汝竟全未聽取。於今官府勢大,動輒興師問罪,我等佛門弟子唯恐避之猶不及,怎能一再惹事,激怒官府,殃及山門!」
無忌剛要開口,知空禪師突然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老衲聽得江湖傳言,道那吳三桂有反叛稱尊之意。此番又派武林高手和大批侍衛前來大理,必有所圖。巍寶山南全真已為之所破,大理佛門聲望廣遠,吳三桂必有所動,可歎這點蒼派……」
言猶未盡,猛聽無因叫道:「這又怕甚?想那吳三桂小兒乃前朝賊逆,人人得而誅之!不如讓洒家廣招點蒼派門人,邀集江湖俠士,揭竿而起,殺去昆明,宰了那三姓家奴,重振漢家雄風!」
知空禪師變色道:「無因,休得胡言亂語,此乃殺頭滅門之彌天大罪!從今往後,休得再提。」他一陣喘息,又道:「點蒼派早已再無以往威勢。大明所以亡,乃天數所限,氣數已盡,況社稷大事,亦非我佛門弟子可以論及。晨鐘暮鼓,早禱晚課方是我輩正道……」
突然,一個知事僧大驚失色,跌跌撞撞的跑進禪房報道:「大師,不好了!大隊官兵已直奔寺院而來!」
知空禪師一驚而起,在禪房內急走兩步,口中念道:「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無塵和尚眼珠一轉,對著無忌吞吞吐吐道:「師兄可否出頭一擋?以免山門橫遭禍殃啊!」
無因豹眼圓睜,揎衣捋袖、磨拳擦掌叫道:「怕個甚!師兄,且與洒家同去,將那幾個領頭的廢了!」
無忌一拂白鬚,眼中精光閃射,開口道:「阿彌陀佛!大師休要著急!二位師弟亦不必氣惱急怒。貧僧惹下事來,自當由貧僧一人當之。只是貧僧已得知吳三桂確有造反之意,欲以反清復明為起事之借口。此事關乎千萬百姓之性命,大師當慎處之。」言畢,對知空禪師深深一揖道:「大師保重,貧僧去也!「倏的轉身,往外便走。
知空禪師臉色急變,急趨兩步,一把扯住無忌的袍袖道:「無忌不可……」
話猶未盡,不料無忌雙臂向後一張,僧袍頓然離身而脫,頭也不回,大步跨出禪房朝天井外千尋塔下奔去!
知空禪師雙手抓起無忌僧袍,雙眼蒙上一層濁黃的老淚,顫聲道:「罪過,罪過!」
無塵趨前扶掖知空禪師道:「大師休要過份自責,師兄闖下禍來,自應由師兄承擔。大師無過,滿門僧眾亦無過也!」他將禪師扶坐於蒲團之上,轉身對無因道:「師弟,你快去召集……」
言語未盡,猛聽無因大喝一聲道:「如此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無塵一驚,抬眼望時,無因已晃動著鐵塔般身軀向無忌飛般追去。
原來,彭明炬落湯雞似的回到大理府,一腔氣惱無從洩,又深恐劉毅回來責備受罰,急中生智,便向知府編了一通胡話,說那無忌和尚如何如何目無官府,辱罵朝廷,現今劉公子不在,知府大人如不嚴加緝拿,一旦走脫,只怕吳王爺怪罪下來擔當不起,等等,等等。言詞之間,一則暗示那無忌乃是吳三桂通緝要犯,二則對知府頗有要挾之意。
知府豈能不知彭明炬等人乃是吳三桂青睞之手下紅人,來頭不小?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勢大壓人啊!再說自己頭上頂戴,實際上全憑吳王爺思寵,平日想方設法巴結尚恐不及,今日有事,焉能不效犬馬之力?況官居大理數載,深知崇聖寺知空禪師雖在大理佛門中聲望極高,然乃怕事之輩,只需以朝廷之名一壓,還怕他不乖乖就範,交出無忌?那無忌定不敢違拗住持之命。如此這般,大功實可唾手而得。他主意已定,好言勸慰了一番,又叫下人取來自己的衣裝替他更衣,隨即又召集衙役,自乘一頂小轎,親自駕臨營中知會提督張軍門,點了二百名士卒直奔崇聖而來!
無忌與無因二僧剛走到千尋塔圍基平台之上,正想朝東邊拾級而下,大隊官兵已經「呼啦啦」湧入山門。
院裡僧眾見官兵進寺,紛紛走到塔下張望。無塵扶著顫顫巍巍的知空法師也急匆匆往塔下趕來。
轎輿落地,知府大人跨將出來,抖抖官袍,正了正頭上的帽兒,走了兩步,身旁彭明炬抬手一指道:「那白鬚者便是無忌!」
知府點點頭,倒翦著雙手抬頭向平台上的無忌無因二人看了看,又往前踱了兩步官步,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汝便是僧人無忌麼?」
無忌雙手合什,宣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正是無忌。」
知府點點頭,又清清嗓道:「嗯,僧人無忌,汝知罪否?」
無忌朗聲應道:「貧僧為救人性命,反險遭殺害,爭鬥中不得已而傷人,實不知何罪之有。」
知府臉色一沉,厲聲道:「呔!汝於風高月黑之夜潛於道旁,行刺朝廷命官,陰謀敗露倉惶逃竄之際,又連傷三名官差性命!汝犯了此等彌天大罪,尚不知自於本府案前,反而於官差緝拿之際,口出惡言,辱罵平西王爺,攻訐我大清朝廷,實是罪不容赦!還不快快下來俯就擒!」他瞟眼見知空禪師正好走來,心中一動,大聲說道:「如若不然,刀兵一起,良莠莫辨,血濺山門,人頭落地。那時,悔之晚矣!」
他話音未曾落盡,忽聽一聲喝斥,猶如晴天霹靂,震耳欲聾,震得知府大人離地三分,心跳如蛙。抬眼望時,只見一條人影自平台上躍而起,一瞬間,「咚」的一聲,一個高大威武,狀似鐵塔,黑臉豎眉,貌如山門邊哼哈二將似的胖大和尚已站在面前,距知府大人只不過三、五步遠近。那胖大和尚豹眼圓睜,滿臉殺機,模樣極為可怕。知府心中大駭,驚得連退數步,幾欲跌倒,抬眼時,那胖大和尚卻已被隨之而下的無忌和尚攔腰一抱往後退去。他扭頭看看身後持械以待的大隊士卒,定了定神,膽氣一壯,又向前踱了幾步官步,剛欲開口,知空禪師已氣喘吁吁的趕到,連連合什頓,一迭聲道:「罪過,罪過!老衲管教不嚴,以致門徒狂妄,獲罪官府,萬乞知府大人看老衲薄面,休要傷及寺中僧眾。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知府一聽,心中暗喜,故意板臉橫眉作勢道:「知空禪師,本府若依例行事,輕則追究汝『管教不嚴,縱徒行兇』之罪,重則以『煽動僧侶,妄圖謀反』之罪,將汝等一併拿拘,則這崇聖寺名剎千年香火,定至汝而斷滅矣!」
知空禪師白眉亂抖,合什躬身道:「老衲知罪,老衲知罪。萬乞知府大人高抬貴手則過。」
無忌極欲上前扶回知空禪師,堂堂一寺之主,大理佛門之尊,豈可如此折節卑躬?無奈無因師弟性子剛烈,暴猛非常,他不得不緊緊將其抱住,以防無因按耐不住動起手來,招致官兵圍剿,血濺山門,僧侶塗炭,經荒寺毀。他心中焦急,扭頭向台上叫道:「妝等休只顧呆看,快快來幫我一把。」
那些僧侶們聞言猛省,紛紛跑了下來,抱的抱,拉的拉,拽的拽,密密實實將無因緊緊圍困住,一絲動彈不得。
無忌抽出身來,急走幾步,扶住知空禪師道:「大師休得如此。」他一扭頭,向無塵叱道,「無塵師弟,還不快快將大師扶回禪房歇息。」言畢,他走上一步,冷冷看著知府道:「貧僧素聞官場中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說,今日觀之,實不謬也。貧僧所為與住持一概無干,與僧眾也一概無干,請知府大人收兵,貧僧自隨爾等去府衙,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無因使勁掙扎不得脫身,心中大急,高聲吼叫道:「師兄不可!此去自投羅網,豈不太迂耶?」
無忌回身微微一笑,合什道:「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無因師弟切莫輕動,寺中燈火香燭尚待得爾等相傳也。」他又對知空禪師一揖,肅容道:「大師保重,貧僧去也。」言畢,猛一轉身,如霜目光從知府、彭明炬一干人臉上冷冷掠過,突然喝道,「還不快走!」昂頭冷笑連連,大袖一甩,拔腿向山門走去。
山風掃過,塔簷風鈴搖動,「叮咚、叮咚」一聲聲彷彿敲打在知空禪師心頭上。看著無忌和尚身影在官兵簇擁下走出山門,漸漸遠去,他眼眶裡不由老淚激湧,胸中一悶,身子一抖,竟悠悠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