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蒼山龍泉峰下,綠玉溪流水錚琮,水碧苔青,沁人心脾。
溪流回灣水靜之處,水如明鏡,清沏透明,顆顆卵石,或白或褐,靜臥水底,間或有幾尾三、二兩、寸把長的黑脊小魚一掠而過,掀動起一圈圈漣漪。
溪水西側,古木參天,荒草蔓蔓,荊棘如網,籐葛似織,草竹蔥蘢,參差混雜,擠滿了坡地。其間飛出幾隻野鴿,傳出三兩聲鵲鳴,撞落了片片樹葉。
一條細長的卵石小道,曲曲折折穿過濃密的林蔭,沿溪水蜿蜒而上,快至盡頭,但見九級台階,一丈高牆,門頭朱瓦飛簷,下懸水磨黑漆貼金匾額,上書「弘聖寺」三個大字,渾然古拙,筆骨錚錚,筆鋒入木,奪人眼目。
高牆後,獨標塔,拔地而起,直插霄漢。
風動梵鈴,鈴韻悠悠,晨鼓暮鐘,罄聲木魚,經聲如歌,好一派平和靜謐、清淨安寧、莊嚴深幽的古剎風貌。
無忌和尚與白衣少年此刻正並肩跨出門來。
無忌和尚輕拍白衣少年的肩頭道:「趙少俠,貧僧雖已替你推宮過**,但仍須將息些日子才能康復。此番你回五台拜見父母,就便將息,諒無大礙。令尊乃點蒼派高手,此等小傷,手到即除矣。」
白衣少年趙飛雄拱手道:「多謝大師關懷,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大師既與家父相識,不妨就隨小侄一往,如何?」
無忌和尚合什道:「阿彌陀佛!貧僧謝過趙少俠盛情。你我雖年庚懸殊,卻甚是投緣,一見如故。本欲與你在此多住些日子,無奈貧僧另有要事,無暇多陪,咱們就在此別過。沿途保重,後會有期。」
趙飛雄走下石階,回身看著無忌和尚,略顯蒼白的臉上掛著微笑,俊秀的雙目卻蒙著一層閃亮的淚花,嘴唇動了幾動,突然,他「噗通」一聲跪下,向無忌和尚深深叩頭一拜,道:「大師多多保重,晚輩先告辭了!」旋即起身,沿著小徑,向坡下走去。
無忌一愣,欲下階相扶,趙飛雄已起身走了。他目送漸漸遠去的背影,心道:少年勤奮,博學多才,義重節清,風流儒雅,有子如此,五台趙康夫復何求?看看已不見了趙飛雄的身形,他緩緩轉身跨進院門。
「吱呀」一響,朱紅院門復又關上。
原來,無忌和尚與趙飛雄之父趙康乃點蒼派同輩弟子,少時學藝,頗有過從。論武功造詣,無忌和尚實在趙康等俗家弟子之上。然自有明一代,沐府世襲統領以來,為確保地位,對江湖黑白兩道防範甚嚴,鎮壓不赦。特別是對南疆武功魁大理點蒼派打擊尤甚,稍有礙眼者,輕則投進大獄,重則開刀問斬,甚至網羅罪名,累及九族,無所不用其極。故為避其禍,大理佛門便嚴戒僧侶以點蒼派門人身份出現於江湖之上,更不許在點蒼派中任職任教,此例一沿至今。點蒼派日漸衰落,勢力日益萎縮,門人弟子藏匿散落民間,或商或農,或浪跡天涯,隱姓埋名,偶有聚會,也竟是七拼八湊,召之不全了。十多年前,內亂驟起,掌門病故,四大護法中三人被殺,段昆一家遇害,點蒼派實已是散沙一盤,名存實亡了。
無忌將趙飛雄帶到弘聖寺療傷,敘談之際,方知乃師弟趙康之子。相處雖僅兩日,無忌已深感趙飛雄談吐不俗,持節重義,舉止有度,孜孜好學,胸含大志,心實愛之,二人竟成了忘年之交。
翌晨,無忌送走趙飛雄,辭過弘聖寺住持元果禪師,欲返回崇聖寺。
剛剛走到大殿前院,便聽得「咚咚咚」敲門聲大響,山門外傳來一片「開門!開門!」的叫喊之聲。他眉頭一皺,心道:何處狂徒,竟敢如此橫蠻無禮!幾個跨步走到門後,拔去門槓,「吱嘎」一聲拉開了大門,正欲跨出門去訓斥幾句,陡覺眼前青光閃亮,一柄鬼頭刀已劈臉砍來!他倒躍一步,退回院中。
十多個手持刀棍官差打扮的人闖進院門,「呼啦啦」一下將無忌和尚團團圍在正中。
為的彭明炬手按劍柄冷冷笑道:「無忌和尚意欲何往?白衣小子何在?」
無忌和尚見彭明炬率眾前來,本想再出手教訓一下這伙無賴歹徒,區區十數個打手,何足道哉!但轉念一想,又恐在弘聖寺大打出手,惹得官府追究,反害了元果禪師及寺院僧眾,不如……心念一定,他冷冷一笑,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貧僧正要打道回山,恰遇眾施主趕來護駕相送,多有勞動,托福、托福!」
彭明炬粗眉一擰,怒道:「你,你……」
無忌和尚銀鬚亂顫,一陣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施主何須惱怒,貧僧這就與汝同往大理府衙,如何?」
彭明炬眼珠轉了幾轉,不敢深信,遲疑道:「如此甚好!在下多謝無忌和尚體諒。不過,不過,還請法師將那白衣小子帶上同去才是。」
無忌和尚笑道:「那日夜裡,貧僧在城外桃溪橋下為他療傷,次日清晨他便離去,不知何往,尚請施主原宥。」
彭明炬冷冷道:「難保你沒將他藏於寺內。」
無忌坦然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便將此地刨上三尺,也找不出此地有此一人。再說,你也遠非貧僧對手,你若再遲疑不決,貧僧改了主意,拔腿便走,你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善哉,善哉!貧僧去也!」大袖一甩,作勢欲走。
彭明炬心道:這卻不假,劉公子、枯爾巴法師二個合力攻擊,尚不能將這和尚拿翻,我等又豈是其對手?還是見好就收,反正拿住一個,亦是大功一件。心念已定,他急忙攔住無忌和尚道:「法師之言極是。恕在下冒昧!」他伸手一擺,示意手下閃開,又向無忌知尚拱手道:「請!」
無忌眼中泛起一絲嘲弄漣漪,道:「施主,請!」邊說邊自顧拔腳向山門外走去。
彭明炬面帶假笑,趕上無忌,並肩向山下走去。
偌大一個強敵在側,他彭明炬確實不敢掉以輕心,一擺手,幾個手下分為兩撥,有五六人加緊步行抄到前頭,餘下的人緊緊隨後,將他和無忌和尚挾持中間。彭明炬握住劍柄的手鬆開,悄悄將腰間墨蠶絲帶活節抽開,暗暗將一頭握於手中。
無忌和尚依然揮灑著寬袍大袖,不緊不慢的沿小石徑向山下走去。
小徑在林蔭中拐了兩個彎,突然一折,右側已臨桃溪。溪水因山阻擋,在這兒匯成一泓不大不小的深潭。潭水清澈透底,水流平平緩緩,潭邊芳草向水中延伸,餌料豐盈,成了桃溪中小魚、小蝦以及小烏龜們的天堂,分外可愛。
不遠處,大理城南門高聳的城樓已隱隱在目。
走著走著,無忌和尚眼中精芒一閃,突然開口道:「阿彌陀佛!多謝眾施主相送,貧僧實不敢當,就此謝過,獨自去也!」說罷,運起輕功,足下力,陡然加向前行去。他雙肩微動,前邊那幾個黑衣人便如酒醉般踉踉蹌蹌向兩邊歪去。他身形不住,只一瞬間,便已飄出三丈左右去了。
彭明炬一直疑這和尚有詐,此刻眼見大事不妙,讓他脫逃,回去如何交待?遂不顧自己是否是其對手,猛的騰空一蹤,待去勢將盡,將手中墨蠶絲帶一抽一甩,只見黑光一道凌空身出,向無忌身上捲去。
無忌和尚忽聽得腦後生風,一側身,但見一條黑帶已攔腰襲來。他暗吃一驚,一時判不定是何兵器,不敢硬接,右手大袖一揮,向黑帶打去。不料那黑帶極軟,與袍袖相碰,反而連繞數圈將袍袖纏住!他一凜神,才看清原來是一條絲帶,不由哂笑道:「我道是甚兵器,毫毛一根耳!小兒把戲,也險些嚇煞老僧。」乃以右手抓住絲帶,使勁往回一拖,彭明炬被此巨力一拉一拽,又捨不得鬆手放開黑絲帶,「登登登」一連幾步直向無忌胸前撞來!慌亂之中,彭明炬拔出寶劍,劍鋒正指無忌前胸。
無忌眼疾手快,見狀猛然撒手。彭明炬急忙以足抵地往後使勁,突覺身後一空,險些翻倒在地。
無忌見彭明炬一臉驚恐,色如死灰,左手長劍兀自朝前指著,不禁撫掌大笑道:「哈哈哈!施主熱病作耶?唯清涼山澗可治之!」言畢,猛然欺上一步,一掌向彭明炬側背推去,只聽一聲悶響,緊接「嗷」的一聲慘嚎,彭明炬騰空而起,手中黑帶飄飄,一頭朝深潭栽將下去,「噗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水柱升起足有五尺高下。
後邊那幾個黑衣壯漢,適才看見彭明炬黑練出手,纏住無忌袖袍,紛紛持刀趕將上來,未及跑近,陡見彭明炬人已飛落澗中,不禁大駭,呆呆站住,盯著這個白鬚白眉的老和尚,誰也不敢朝前再上半步。
無忌和尚一捋白鬚,朗聲笑道:「善哉,善哉!爾等如此無用,快快回去喚那錦衣書生和枯爾巴法師親自前來捉拿貧僧,貧僧定在崇聖寺恭候大駕,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也!哈哈!」言畢,雙手合什,宣聲佛號,飄然而去!
那幾個黑衣壯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立足不前,楞頭青般呆呆站住,好似著了定身法,眼睜睜看著無忌和尚越走越遠,終於不見了蹤影。
彭明炬張口狂叫著一頭扎進深潭,幸喜潭水頗深,直到墜勢將盡,方觸到潭底。說來也巧,一隻拳頭大小的小烏龜正在潭底覓食,正巧撞進彭明炬的口中,一半銜在嘴裡,另一半露在口外,將彭明炬大口堵得緊緊的。彭明炬顧不得口中繃得難受,將身子一縮,雙足往潭底一蹬,鑽出了水面,亂劃幾劃,游到了潭邊。
幾個黑衣壯漢急忙搶將過去,七手八腳將他拉上岸來,卻見半隻小烏龜露在他嘴外,小小尾巴急急的左右上下擺動,兩條後腿忽前忽後的劃來劃去,拚命掙扎著;那彭明炬雙目怒張,鼻翼煽動,滿臉脹得豬肝般的顏色,伸手掐住半截小烏龜的身軀往外硬拽,無奈龜殼光滑,幾次失手。幾個黑衣人強忍笑意,伸手過去連摳帶拉,費了好大勁,將彭明炬的嘴角都撕破了,才將那小烏龜弄將出來!
彭明炬惱羞成怒,啐了兩口帶血的唾沫,一把搶過黑衣人手中的小烏龜,咬牙切齒,使勁往岸邊一塊突兀的石頭上將小烏龜砸將過去,口中罵道:「他媽的,烏龜王八蛋!」不料羞怒攻心,手頭失准,小烏龜擦著石頭掠過,「咯」的一聲正落入潭中,回老家去了!
彭明炬粗眉一擰,暴喝道:「還不快走,廢物!」自己抖抖落湯雞似的身子,伸手抹抹嘴角的血漬,抬腿便走。
那隻小烏龜許是不明白適才自己的奇遇,又悄悄浮上水面,伸出頭來,側著小眼朝岸上左瞅右瞧了好一會兒,始終弄不明白剛才生的事情,悠閒的吐了兩個小水泡,才又晃晃蕩蕩潛入水中,覓食去了。
那幾個隨從差役,終於忍俊不禁,噴飯似的哈哈大笑起來,震得樹葉蕭蕭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