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少女顧不得左臂傷口鮮血直注,彎腰伸手向地面一揮,緊接著右手手腕一抖,「嗖」的一聲,一點白影向王連錫面門飛去。趁王連錫一愣神之際,強提一口真氣,一把抓住風兒右腕脈門,展開輕功向林中如飛隱去。
轉瞬間,少女拉著風兒奔進了亂墳堆後一片松林深處,聽聽後面並無人追來,心頭一鬆,渾身頓時酸軟無力,左臂傷處一陣陣疼痛襲來,痛得她玉齒緊咬,冷汗直冒,雙腿沉重得再也邁不出去。她放開風兒,伸手扶住一棵樹幹,晃了兩晃,輕輕的滑坐下去。
風兒一愣,蹲下問道:「姐姐,你怎麼了?」伸手一把抓住少女左臂,正要使勁拉起來。不料觸手之處一片粘濕,血腥之氣隱隱入鼻,他急忙鬆手,顫聲問道:「姐姐,你、你受傷了?」
少女呻吟一聲,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強笑道:「不要緊的,歇息一會便好了。」她伸右手在左邊肩、臂上點了幾下,又道:「風弟,你也坐下歇歇吧!看來那幾個人沒有追來,我們歇歇再走。」說完,右手拉住裙邊扯了幾下,欲扯下一條包紮傷口的布條,無奈渾身脫力,竟累得她嬌喘吁吁也沒能撕下來。
風兒呆看著,突然明白過來,蹲下身抓起裙邊用力一扯,「滋」的一聲撕下三尺長的布條,遞給少女道:「姐姐,給!」
少女輕聲笑道:「我只能用一支手,如何包紮得上?」
風兒一愣,脫口道:「夫子有云:男女授受不親,我……」
少女嬌嗔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這種窮酸樣兒!快替我包上!」
風兒心道:這倒也是,事急從便,總不能讓姐姐傷口裸露於外,中了風毒。他坐到少女身旁,伸手將布條往少女臂傷處一蒙,又繞了兩轉就欲打結。
少女歎道:「你呀,連衣袖裹在一起有何用處?快把衣服上那破口撕開,將布條貼肉裹上,活動時才不會滑落。
風兒依言取下布條,模索著撕開少女袖上的破口,將那布條貼肉覆於少女傷處,一手輕輕的壓住布條,一手拿起另一頭向少女傷臂下邊繞去。不知是天太黑,還是傷口離肩太近,他的手背竟碰到少女腋窩邊,只聽少女一聲**,他心頭一慌,抖手抖腳,動作更慢了。不料少女頭一偏,身子一斜,輕輕的倚到他懷裡,臉剛好靠在他胸膛上。他大吃一驚,一**坐在地上,卻又不敢挪開,雙手摸索著將布條打結紮好,輕聲道:「姐姐,包好了。」那少女卻不回答,一動不動,猶如睡熟了一般。他萬般無奈,心頭不知怎麼竟越跳越急,臉上如火烤一般燙,手足一時沒了著落,就這麼呆呆楞楞的坐著。
少女其實並未入睡。
當風兒手臂觸及她腋窩邊緣之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電般傳到她的心裡,渾身酥,耳中嗡嗡輕響,一種薄酒微醺的感受令她身軀一軟,就勢靠進了風兒懷中。風兒叫她,她聽得清清楚楚,但她卻不想作聲,更不願風兒知道她此刻是有意靠在他身上。於是,她輕輕閉上雙眼佯做睡狀。她只覺渾身的血液上上下下越流越快,那心兒「咚咚」的跳個不停,傷口也好像不痛了,身上很熱很熱,彷彿有什麼東西要撞破肌膚,噴薄而出一樣。
她的臉半邊偎在風兒的胸膛上,只聽得風兒的心也在「咚咚」大跳不止。她心中暗道:「風弟,你怎麼知姐姐此刻的心事?你何時才能長大?長得如一條凜然而立的大丈夫那樣,讓姐姐這樣永遠依偎在你的懷中……啊,要是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武功,沒有爭奪,沒有仇殺,那該多好?清平世道,我們就用不著如此廝殺奔逃……去尋一個花香鳥語,水秀山清的地方,你為我吟詩,我為你起舞;餓了吃些野果,渴了便喝些山泉;若困了,便在林間搭個草棚,相依相偎,朝朝暮暮……」十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竟癡癡的想去,臂上的傷痛及勞累飢渴似已渾然不覺;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情景彷彿已是極久遠久遠的事了,連那個猙獰可怖的碧龍老嫗夢魘般的鬼臉也漸漸遠去……
突然,幾滴冰涼的水珠落在她燙的臉龐上,她一驚,急睜雙眼,覺天邊閃電明滅,雷聲隱隱,大雨將至,而風兒卻依然雙目直視前方,木瞪瞪的坐著,少女悄悄莞爾一笑,緩緩將嬌軀離開風兒的身體,柔聲道:「風弟,快要下大雨了,我們找個地方避避才是。」
風兒一愣,扭過頭來,正好與少女臉對臉迎個正著,距離之近,幾乎鬢相磨。只見一雙美目眼皮盈盈看著自己,紅唇帶笑,吐氣若蘭。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慌亂,一時間手足無措,「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口中道:「姐姐,姐姐,去哪裡?」
少女見他又是一副傻呼呼的模樣,忍不住「咯咯」的笑著使勁站起來嬌嗔道:「往前走,尋個地方避避雨,聽明白了嗎?」
說話間,忽然狂風怒吼,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至,松樹梢頭「唰唰」的響成一片,間或有幾聲「吱吱」的叫聲,不知是什麼小動物不耐雨淋而出的呻吟。這一對少男少女在黑暗中摸索著,借不時一閃而逝的電光辨別方向,渾身透濕,沿著泥濘的山道艱難的向山間行去。
翻過一條山脊,少女又是氣喘吁吁,舉步艱難了。她只覺渾身燙,受傷的手臂經大雨一淋,真如被人往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末似的疼痛鑽心。雖然週身透濕,雨水沿頭肌膚往下直流,她仍覺得喉嚨焦渴,渾身筋骨隱隱作痛。她直想靠到風兒身上,讓他帶著自己往前走。但看風兒踉踉蹌蹌,渾身泥濘的樣子,她怎能忍心?整整三天三夜,就這樣奔逃、躲閃、拚殺……水米未曾沾牙,也未曾合眼睡了一會兒……她咬咬牙,搖搖晃晃的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
他倆拐過一個山坳,見不遠的山埂邊隱隱透出一點點微弱的燈光,大雨聲中好像還隱隱傳來「咚咚」的水碓舂米之聲。少女心頭一喜,對風兒道:「前邊似有人家,我們過去借宿一夜吧!」說完,伸手拉住風兒滑滑絆絆的一齊向燈亮處走去。
待走得近了,只見兩間相連的破舊茅草房臨溪而建,原來是水碓房,舂米之聲便是由此房中傳出的。
兩個走到透出亮光的破窗下悄悄往裡看去,只見一蒼老者正蹲在火塘邊烤茶,一股清香隱隱飄出。
風兒跨步走到門前,方要抬手敲門,少女突然伸手扯了一下風兒的衣服,風兒一回頭,少女卻已將風兒腰間的寶劍掣在手中,將他往門邊一拉,跨步站在他身前,輕輕往門上敲了幾下。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黑更半夜,何人敲門?」
少女答道:「老伯,我姐弟二人趕路迷了方向,眼下雨驟風急,不知可否容我二人進屋一避風雨?」
只聽屋內窸窣聲響,蒼老者邊走邊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吱呀」一聲,柴門洞開,蒼老者笑容擠得皺紋如菊,手持一根松明火頭,看看少女和少男,開口道:「二位請進!野嶺破屋,一向少有貴客光臨,尚請姑娘和小哥兒休要嫌棄。」
少女眼光閃處,已將屋內飛快的睃巡一遍,見並無異常,暗暗鬆了一口氣,對蒼老者說:「多謝老伯,風兒,進去吧!」說著,邁步走進屋裡。
蒼老者見少女拱手施禮之際,竟有一柄明晃晃的長劍懸於手腕,又見她左臂以布包紮,血漬一片,臉色蒼白,嘴唇枯裂,不由一驚,往旁邊一讓,臉色驟變,大驚道:「姑娘,你們這是……」
少女示意風兒將柴門關好,開口道:「老伯休要驚慌!實不相瞞,我姐弟二人被歹人追殺……」話未說完,她突覺眼前黑,站立不穩,晃了兩下便要倒下。
風兒一把將她扶住,急道:「姐姐,你怎麼樣了?」觸手之處,但覺她渾身燙,猶如烈火炙熱,全身顫抖不已。風兒一時沒了主意,只一個勁的叫道:「姐姐,姐姐!」
少女使勁睜開眼看看風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風兒,別怕。給我點水喝……」言語間竟嬌喘不已,十分衰弱了。
風兒點點頭,正想將她扶到草墩上坐下,忽聽那蒼老者道:「小哥兒,將姑娘扶到這兒躺下,老夫這就取水來。」
風兒一看,原來那蒼老者見少女欲昏倒之狀,已在火塘邊鋪了一張山草編織而成的厚草蓆,還放了兩床被子,雖已破舊,卻也還潔淨,便將姐姐扶去慢慢躺下。此刻,正好蒼老者已將水送來,風兒雙手捧著,跪在少女耳邊連連呼喚「姐姐、姐姐」,卻只見她雙目緊閉,氣息急促粗重,已是昏迷不醒,人事不省了。風兒一怔,那茶碗「啪」的一下失手落地,摔得粉碎,茶水灑了一地。他眼中淚水翻滾,抓起少女右手邊搖邊喊道:「姐姐,你醒醒,你醒醒!」
老者見狀,輕輕拍拍風兒的肩膀道:「小哥休要著急,令姐乃是勞累過度,又外感山中風寒。老夫在這山上住得久了,也頗知曉些驅寒祛病之草藥,待老夫熬得一碗來令她服下,明日再去山腰尋幾味草藥來煎服了便會好的。」說著顫巍巍的轉身向另一屋走去,邊走邊道,「令姐衣裙已濕透,捂在身上傷情勢必加重,小哥兒須得替她脫下才是。」
老者淡淡一言,入情入理,卻把風兒僵在了當場。
風兒雙手輕輕捏住被子,緩緩掀起,忽又似被滾水燙手一般放下,如是者三、五次!
風兒自海園村遭難涉入江湖,無人指教。但年紀漸長,幼時又飽讀詩書,於兒女之情似懂非懂,朦朦朧朧,神秘之至,子曰詩雲一類禮教之言又時時浮現於腦海之際,此時伸手替少女脫去衣裙,豈非大違禮教?縱是事急從便,也當適可而止。風兒臉色憋得彤紅,脫不是,不脫也不是。看著少女慘白的面容,枯焦的雙唇,想不到才一、兩個時辰的光景,那樣嬌美動人艷若朝霞的翠羽姐姐竟變得如此憔悴,如此虛弱!他心中突然一陣顫抖!一年多來所經歷的事事,如潮水般注到心頭,他暗道:「若不是翠羽姐姐處處關照呵護,甘冒奇險救我脫離虎口,我韓風豈有今日?我與她雖是萍水相逢,但此等大情大義,我韓風已終身難酬!只要姐姐能盡快康復,我便拼著壞了聖人禮教,又有何不可!」
一念至此,復不多慮,他輕輕掀開舊被套,又輕輕脫去了翠羽姐姐的外面的綠裙,復將被子輕輕蓋在翠羽身上。
他將綠裙攤在凳上,移到火塘邊,讓熱烘烘的火焰烘烤。他自己也頓覺暖和起來,身上卻也陣陣倦意襲來,雙眼不由自主的便要閉上。三天三夜滴水粒米未進,便是一條威猛大漢也是熬不住,不得不低垂了腦袋的,何況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幸喜他幼時於玩耍嬉戲之中已將高一鵬所教的內功精要盡數學會,十幾年來吐納運息已盡成自然,修為之深,不在江湖一流好手之下,只是他自己渾然不覺罷了。而一旦遇有危急之時,舉手投足皆有內力相鋪,也盡皆出之自然。此刻心神一鬆,他便如常人一般無二。他勉力睜開眼睛,靠著火塘邊的牆壁。**剛一落地,心中倏然一動,使勁咬了一下嘴唇,一陣尖銳的疼痛將睡意驅趕得乾乾淨淨。他走到草墊邊,正好那蒼老者已從廚房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顫巍巍的走了進來,開口對風兒道:「小哥兒,快將令姐扶起,讓她趁熱喝下這碗湯藥。」
風兒此時已不再百般顧忌,伸手將翠羽扶起攬在懷中靠著,接過老者手中的藥碗,用小木勺舀起藥湯先自嘗了一口。過了一陣,他覺著口腹之中無不適之感,才一勺一勺將那碗湯藥餵進翠羽微張的口中。
翠羽嚥下湯藥後,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呼吸漸漸平緩,臉色也有些許回轉,額際浸出微微細汗。風兒從自己內衣襟上撕下一塊布來,輕輕替翠羽拭去額上的粒粒汗珠。
蒼老者用火箸在火塘裡翻了一陣,撿出一團灰呼呼的東西,拍去了上面裹著的灰燼,遞給風兒道:「小哥兒,你等連天晝夜奔走,想必腹中飢餓。如不嫌棄,這紅薯尚可充飢,將就一些吧。」
風兒接過紅薯,謝過老者,慢慢剝著烤糊了的紅薯皮,開口問道:「老伯,我姐姐她明日可會好嗎?」
蒼老者答道:「小哥別急。令姐本無大病,是因連日勞累,體虛力乏,又夜淋大雨,外感風寒。老夫孤身一人在此替人舂米,時日久了。也識得一些治病草藥,待天明便去尋來,煎了讓令姐服下,便會康復的。老夫先前已經講過,小哥兒心中著急,恐未聽清。只是……」蒼老者忽然閉口沉吟,端起烤茶砂罐自斟了一盅濃釅香茶,緩緩呷了一口,眼光不住的打量著翠羽露在被子外包著布條浸出斑斑血漬的左臂,臉上似有猶豫之色。
風兒見他忽然緘口不言,急忙問道:「只是什麼?」
老者歎了一口氣,緩緩道:「唉,只是令姐左臂刀傷令老夫擔憂。」
風兒驚道:「刀傷又會怎麼樣?」
老者道:「適才你替令姐更換布條時見到什麼?」
風兒道:「除傷口四周略有紅暈色之外,尚有兩寸長一絲紅線狀的伸向上臂並。」
老者眉頭一抖,脫口道:「這就是了。」
風兒心中一懍,追問道:「是什麼?」
老者道:「令姐左臂本為尋常刀傷,並未傷及筋骨,若是平時,只要以淨布包紮傷口,不使受污物浸染,便是不施藥物,有個三五七日,也能自行封口。可昨夜令姐受傷之後,途經山坡上的『一點紅』松林,又恰遭大雨,雨滴先經松枝再落於傷口之上,這便……唉,唉!」老者頻頻搖頭歎息不止。
風兒聽他說得古怪,暗忖道:「樹比人高,雨滴自然先經樹枝才落到人身上,這與姐姐刀傷有何干係?」還待開口要問,那老者呷了口茶,擺擺手道:「小哥兒,你有所不知。我且問你,昨夜你們上山,是否經過一片荒墳野塚?」
風兒點頭答道:「不錯。」
老者歎道:「令姐受傷,是在過荒墳之前,還是過了這荒墳之後?」
風兒答道:「恰在慌墳野塚之中。」
老者眉頭又一抖道:「過松林時傷口是否包紮?」
風兒道:「過得一半方包紮傷口,之後便遇大雨,直到老伯開門接納。
蒼老者臉色越來越陰沉,緩緩道:「如此看來,這受傷左臂若不請高明郎中先行斷去,只恐令姐性命亦難保住。」
風兒聞言大驚失色,「呼」的騰起,指著老者喝問:「此話當真?」
老者默然答道:「人命關天,豈敢戲言?」
風兒忽然雙腿抖,耳中「嗡嗡」大響,心血上湧,「怦」的一聲跌坐於地上,呆呆的瞪著未甦醒的翠羽,嘴唇無聲的開合著,一臉悲苦難言之狀。不一刻,兩粒晶瑩的淚珠悄然掛於他的眼瞼。
突然,他一躍而起,抓住那老伯的衣襟,如瘋般狂叫道:「不!不!你決不能砍斷我姐姐的左臂!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