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城外.藍天白雲,艷陽高照。
山腳驛道上。白衣少年斜背長劍,一邊左顧右盼,欣賞著山光水色,一邊緩緩向北行去。
前面不遠處,雄偉的城樓已依稀可見。驛道上車來人往,絡繹不絕。田野間蔥籠嫩綠,小溪裡流水潺潺……
白衣少年緩緩走進城門,見竟無士卒把守,甚是詫異。他微一駐足,俄爾搖頭一笑,舉步前行。心想,「中原一帶,戰亂稍止,卻匪盜如雲,故而每座城池皆有重兵把守,盤查過往行人,緝拿奸黨異已,卻不料新歸清廷之故士,竟能江水依舊,民風依舊,果然是文獻名邦。」
大理城素為南國古都,自唐朝貞元二年,南詔國第六代王異牟尋遷都至此,歷經數十代人事更迭,建築修茸,到段思平建大理國時,早已成了聲震南疆的泱泱大邦之都。
此時正值春未,但見那長街兩旁,店舖門口,一盆盆蒼翠蔥籠,奼紫嫣紅的奇葩異草壘迭堆架,正輕輕晃動,盡情揮灑著媚人的春風。
白衣少年欣喜之情溢滿雙目,他邊走邊觀賞著街景。但見市招飄飄,人潮湧動,商賈雲集,楹聯匾額不絕於目,酒樓茶肆間不時飄出幾縷絲竹之聲,配著女兒家用當地民家話語唱出的俚曲小調,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過了五華樓不遠,一陣炒菜香味襲來,白衣少年忽的感到腹中大饑,不由自主的停步於「望海樓」前。他望了望酒樓,舉步入內,心中想道:「此酒樓好大氣派!在這大理地面上,除了段、趙兩家,不知還有哪一家族能有如此大手筆?」
天下凡在酒樓客棧做小二的,無一不是具有看人下菜之天生神功的人。此刻,一個瘦精精的店小二立眉豎眼的訓斥兩個用飯的客人,突然一抬眼看見來了客,雖只見是孤身一人,年紀輕輕,但白衣素雅,神俊飄灑,眉宇間更透出一股朗朗英氣,不同凡響。那小二馬上擠出一副笑臉,點頭哈腰招呼道:「公子來了,您老樓上請,請!」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拾梯上得樓去,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將背上長劍取下輕輕放在桌上,點好了酒菜,便憑窗坐下。
這酒樓取名為「望海樓」,其意自不必多究了,定是任君憑高遠眺,一收洱海風景於眼底的去處了。
那小二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地來到桌旁,臉上堆滿了討好的媚笑,將一套極精緻的青花瓷蓋碗茶具輕輕放到桌上,非常麻利地漵上滾燙的開水,蓋好杯蓋,點頭哈腰地道:「公子,你家請!此茶乃大理最有名的香茶,名字喚作『感通雪蕊』,極珍貴的,尋常人可不得多見。嘿嘿嘿!也是我們董老闆與感通寺的小和尚有點交情,好不容易才搞了二兩來,寺中住持元覺大和尚看管得著實緊呢!嘿嘿嘿!在下特地泡一碗孝敬你家,你家嘗一點,嘿嘿嘿!」
少年聞言心中一動,開口問道:「請問小二哥,那感通寺的住持不是擔當大師麼?」
小二感歎道:「啊啵!你家還曉不得?擔當大師兩年前便已仙去了!唉!可惜了,可惜了!」他吸了吸鼻子作唏噓狀,馬上又堆笑道:「公子,你家品茶,品茶。」
少年點點頭,端起茶碗,左手用蓋子輕輕刮開浮沫,呷了一口,一股清香直入心肺,脫口道貌岸然:「好茶,好茶!謝謝小二哥!」
小二滿臉是笑:「不謝不謝。嘿嘿嘿!小的這就去給你家上菜。」言畢一轉身,邁著碎步,悄無聲息地跑下樓去。
白衣少年看著眼前的茶碗,眉頭微微一皺,心中嘀咕道:「師父叫我告訴家父無論如何一定要請到擔當大師的墨寶,無論字畫。看來不成了。唉,聽說大師能用草鞋畫出活靈活現的墨龍,幾欲乘雲而去……」他喝了口茶,抬起頭,憑窗遠眺。
但見一片湛蘭奔來眼底,遠山含黛,浮雲悠悠,帆影點點,隱隱傳來陣陣海濤之聲,確實令人神清氣爽。白衣少年觸景生情,暗忖道:想我十歲離家,隨師傅楊玉蟒在湘西雪峰山上學藝,一晃十年,雖師父門中富豪無匹,生活上不曾吃過什麼苦頭,但家鄉山山水水,何時不是魂牽夢縈,意往神馳。十年來,不知娘親何等思念少小離家的獨子,亦不知父親是否安康?大理歸清之後,他老人家的處境如何?還有幼時夥伴鳳姑,只怕已成了婷婷玉立、風韻迷人的大姑娘了……
忽聽耳邊有人道:「公子,你家的酒菜上齊了。請慢用。」
他回過頭來,只見店小二點頭哈腰滿臉媚笑的看著自己。他微露一笑,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小二道:「多謝小二哥招呼,這點銀兩拿去花用吧!」
那小二受寵若驚,將那一兩重的銀子緊緊握在手中,一迭聲道:「不敢當,不敢當。公子還需要什麼,你家儘管吩咐,小的我一定辦來。」邊說邊麻利的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畢恭畢敬的遞了過來,道:「此乃上好的陳年佳釀,喚作蒼山玉液,請公子品用。」
白衣少年接過酒道:「有勞小二哥了!」言畢舉杯呷了一口,只覺酒香醇郁,直入肺腑,不由讚道,「好酒,好酒啊!」正欲舉杯再飲,猛聽得對過屏風之後一聲斷喝道:「呔!那小二,同是酒客,卻為何分了親疏?」
這一聲暴喝,猶如耳畔鳴鐘一般,驚得小二猛一哆嗦,臉色都變了,顛顛的跑了過去。
白衣少年聞聲不覺眉頭一皺。聽起來喝斥之人中氣充沛,可以想見其人功夫定有很高造詣。要放在平時,被人莫名其妙的敗了興致,少不得要計較一下的。然而,今天日子卻非比往常。十年來獨在他鄉為異客,遍插茱萸何止少了一人?而今歸來,真是看山山親近,瞧水水媚人。有道是親不親故鄉人,權做未曾聽見罷了,只自顧吃喝起來。
屏風後邊,只聽得小二低三下四的迭聲陪不是,剛才喝斥之人卻一無動靜。片刻之後,小二慌慌張張的轉出來,耗子似的快步下樓去了。
有頃,又聽得「咚咚」上樓和腳步聲,落腳極重,隨著腳步聲響,一個錦衣華服,滿臉毛鬍子,長得高大粗實的威猛大漢走上樓來,逕往屏風後邊走去。
店小二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砂鍋,與三個打手模樣的漢子緊跟著向屏風後邊走去。
一個粗啞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二位客倌,敝人董昌開店待客,一為聚財謀生,二則也圖個廣交天下英雄好漢!今日不知二位大爺駕到,有失遠迎,而下人又招呼不周,全怪敝人平日管教不嚴。董某這裡向二位大爺陪禮了。杜三,你過來!」
「小的在!」這是店小二的聲音。
「啪啪!」連續兩聲脆響。
「哇喲!」一聲啞叫。
「望二位大爺給敝人一個薄面。今天就算敝人為二位大爺接風洗塵。」正是那個董昌的聲音,「杜三,還不快給二位大爺斟酒!」
「嘿嘿!」兩聲冷笑,一個陰冷冷的聲音說道:「既是陪罪,接風洗塵,為何還不見老闆娘出來斟酒?」
「實在抱歉!小店素無女眷陪酒之例。」粗啞的聲音已明顯含了怒氣,「杜三,拿酒!」
「哼!」的一聲冷哼,又聽得「唏哩嘩啦」一陣杯盞落地的大響,緊接著「哎呀」一聲狂嚎,屏風倒地,店小二杜三瘦小的身軀凌空飛起,撞到五尺開外的牆壁之上,又飛快彈落在地。他雙手捂臉,鮮血自指縫間流淌出來,慘叫著在地上翻滾。
屏風倒地後,只見張元奎端坐案前,輕輕撣了撣衣袖,陰陰的說道:「你道爺們真稀罕你那肥豬似的婆娘?真稀罕這等村夫野老吃的豬食?既然你董掌櫃的這裡打僕驅客,爺們這就告辭!」言畢,躬身對坐在對面的紅袍僧人道:「枯爾巴大師,咱們還是回去靜待劉公子的消息吧,免得見了這些鼠輩心中憋悶得緊。」
那紅袍僧人光頂肥腮,手持佛珠,紫黑色的臉上肌肉抖動了幾下,一雙怪眼半睜半閉的看看董昌,又看看張元奎,操一口怪腔怪調的口音,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既系(是)董掌櫃無(不)肯賞光,我們白(別)處化緣去吧!」
說完,二人緩緩起身,緩緩移步向前走去。
董昌臉色鐵黑,雙眉劍聳,將頭一擺,往後略退一步,身後三個打手並排走上來,叉腰橫膀,擋住了張元奎二人的去路。
張元奎冷笑一聲,也不言語,腳下不停,緊跨一步,雙肩一晃,這三人一左一右朝兩邊跌去,中間那一個雙腳離地倒撞而出,背心正對著董昌前胸。
董昌出手如電,一迎一縮,往邊上一擺,那人歪了兩歪在董昌身邊站住,馬上軟軟的跌坐地上,臉色慘白,一絲鮮血沿嘴角悄然淌下,顯是已受了內傷。
董昌咬牙怒道:「狗賊欺人太甚!休怪董某無禮!」話音未落,雙拳一劃,亮了個招式,搶上一步,右拳猶如奔雷般直搗張元奎胸前大**。
張元奎見其來勢兇猛,不敢怠慢,往旁撤了半步,避過董昌拳鋒,左手如爪向董昌右肘抓去。
董昌也不含糊,見右拳落空,未待招式用老,忽的擺拳旋身,平臥空中,雙足一前一後金剪似的向張元奎面門踢去。
自打屏風倒地,樓上用飯的賓客早就一逃而空。不知何時,白衣少年已將杜三從地上扶起,取下了陷入杜三臉上的碎瓷片。此刻,他正一瞬不眨的看著張、董二人過招,心道:「看來今日少不得要趟趟渾水了。」
董、張二人你來我往,使的是外家功夫,以硬碰硬,「呼呼」、「篷篷」的響聲不絕於耳。
紅袍僧人手持念珠,不言不語,眼也不睜,入定一般穩穩的站在那裡。
猛然間,董昌一招「野馬分鬃」,露出了肘下空門,被張元奎瞅個正著,屈膝一銼,一招「烈豹抓魂」,右爪閃電般爪去,董昌一驚,收勢不及,只聽「吱」的一聲裂帛,三層衣服抓了個透,肋下深深留下兩道血淋淋的爪痕。張元奎不愧侍衛高手,一招得利,不待董昌喘息,反身站起,左手一揮,如鐵利爪便往董昌後腦勺抓去,眼看董昌已讓無可讓,馬上便要傷在張元奎手下。
此時,只見一片白光晃過,董昌已莫名其妙的移開三尺,愣愣的站在一旁。張元奎一抓襲空,硬生生收住下墜的右手,一臉驚異之色抬眼左右找尋。
紅袍僧人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兩道金光如劍般射出。
只見白衣少年心平氣靜垂手而立,距張元奎不過兩步之遙。
張元奎穩穩神,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白衣少年微笑道:「這位仁兄,下手不是太狠了點嗎?」
張元奎一怔,翻翻眼道:「狠不狠與你何干?我勸你少管閒事!」
白衣少年朗聲一笑,晃著腦袋道:「仁兄差矣!快出人命,焉能稱為閒事?弄到官府鐵鏈鎖人之時,仁兄還能以閒事處之?」
張元奎冷笑道:「諒他大理府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我張某一根毫毛!」
白衣少年眉頭微動,淡淡說道:「如此說來,仁兄定是大有來頭的嘍!既是如此,所謂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已連傷店家五人,看小弟份上,仁兄便放他一馬,未知意下如何?」
張元奎嘴角一撇,哼了一聲道:「你究竟是何人?有甚資格要我看你面子?放肆!」
白衣少年道:「小弟自然無甚身份。唯念故土情深。現同鄉挨打,且打之緣由又盡皆雞毛蒜皮口角之爭,況他們幾人又非仁兄對手,連嚇帶傷,實在可憐,小弟才斗膽有此一議也。」
張元奎道:「聽你之意,好像你是我的對手囉?哈哈哈哈哈!」他突然一陣大笑,又道「快快與我閃開!」言畢,身形一晃,繞過少年又向董昌撲去。
未待張元奎撲向董昌,白影又一晃,白衣少年穩穩當當又擋住他的去路,依然是平平靜靜,垂手而立。
紅袍僧人眼中精光又一閃,微微點頭,手中念珠數得更快了。
張元奎見這個少年身法如此之快,著實吃了一驚,可他卻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堂堂一個侍衛副統領,如何能叫這小子搞得在番邦喇嘛面前失了面子?他氣不打一處來,心火上冒,雙眉一擰,「呔」的一聲怒叱,抬手就向白衣少年鎖骨抓去。
白衣少年見他來勢沉猛,並不硬架,身形微微一動,右掌陡立如刀,向張元奎手腕削去,口中朗朗說道:「仁兄非君子也!不知令堂令尊初時養你,易乎?難乎?」他口中說話,手下未有稍停,見張元奎變招以「驚風虎爪」之勢一爪快似一爪的襲來,他足尖點地一跳,身形升起三尺,右腳「唰唰唰」的連彈而出,盡指張元奎肩周**位,迫得張元奎連連退了三步。白衣少年見有機可趁,剛一落地,雙掌平推而出,未等張元奎站穩,只聽「啪」的一聲輕響,胸口上早挨了兩下,「登登登登」一陣緊退,直到身後撞到一張桌子,張元奎才站穩了腳跟。
其實,白衣少年這一招「推碑裂石」並未曾力,適才聽得張元奎口出狂言,似與朝廷有些淵源,白衣少年實不願為此等小事開罪於官府,只想略露一手,讓張元奎知難而退也就算了。張元奎之所以連退數步,其實全因他前一次倒退未止,尚有向後之勢,輕輕一推便令其後仰更甚,為保身體不倒,他不得不猛退以卸其後仰之力。他心中明白這少年手下留情,但面子卻丟得太多,正自惱怒,突見一柄長劍連鞘平放桌上,他不假思索,伸手抓過,嗆然一聲龍吟,亮錚錚一把寶劍已掣在手中,雙眉一擰,搶上一步,揮劍向白衣少年攔腰削去。
白衣少年見張元奎非但沒有就此住手,反倒將自己置於桌上的寶劍拿來攻向自己,不禁怒氣橫生。他劍眉一挑,厲聲道:「好個不知好歹的蠢才!今日不讓你吃點苦頭,你便不知天地之大!」言畢,身形晃動,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欺身而進。
張元奎揮劍削來,本料少年定會閃避退讓,卻不知少年用了何種身法,尚未等到他長劍橫削到位,那白影一晃,竟然已離自己前胸不到五寸,無論他張元奎如可經驗老道,如何武功高強,此刻也只好眼睜睜任憑白衣少年揮起右手「啪啪啪啪啪」一記快似一記,一記重似一記的猛吃嘴巴子!也不記得挨了多少下,他只覺雙頰生痛,漸至火燒樣的腫脹灼熱難當,直到耳中「嗡嗡」大響,雙眼金星亂冒,頭暈呼呼的站猶不穩時,手中長劍不知何時已到了白衣少年手上,且那少年也已走到桌旁拿起劍鞘,若無其事的緩緩將劍**鞘內。
張元奎使勁的閉了閉眼睛,一時間羞痛難當,兩年前被高一鵬飛刀削去左耳留下的傷疤突然鑽心裂膽的疼將起來,他突然雙手護住左耳,狂嚎一聲,倒在地上打起滾來。
白衣少年掃了張元奎一眼,見他那般得了癲癇病似的模樣,不覺咧嘴一笑,轉過身向樓口走去。
那紅袍僧人見白衣少年要走,紫黑的臉上肌肉又是一陣亂抖,開口道:「這位兄弟好俊的身手!能與本座通個姓名麼?」
白衣少年回頭站定道:「這有何難?五台趙飛雄便是在下。不知有何見教?」自始自終,他未見這紅袍僧人動過一指頭,是以對他還有些好感。
紅袍僧人怪笑兩聲道:「本座自中甸金沙江回源寺來到此地,尚未見到有兄弟這般身手的人,不知能否與兄弟過上幾招?」
白衣少年微笑道:「法師賜教,自然不好推辭,但此處並非切磋武藝之地……」
紅袍僧人打斷少年話語,哈哈笑道:「兄弟快人快語,本座深覺痛快!這樣吧,明日黃昏之時,就在北教場恭候兄弟。」
白衣少年朗朗一笑,拱手道:「一言為定。在下告辭了。」
紅袍僧人雙手合什還禮道:「恕不遠送!本座還得將這位收拾收拾!」說完又「嘿嘿」怪笑起來。
白衣少年回身下樓。縮在屋角里觀戰的董昌一干人見白衣少年下樓,紛紛跑過來,董昌邊跑邊叫道:「趙少俠!趙少俠!請留步,等一等!」一直追下樓去。
有道是:拚死脫開牢籠去,慈心招得災禍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