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莊的天空晚上有很多的星星。破爛的偏房裡也有一點微光,微光晃著粗人們疲憊的臉。
巴丹透著窗稜在看著外面的世界。天上有很多星星,但他只能看見自己視野裡的那顆星,因為他是透過破爛的窗戶的那個洞在往外看。
巴丹坐著,因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著,看星星看的累了,又瞪睡在床上的戰刀,那傢伙為了更暖和點和粗人們擠在一起,他睡覺時像個孩子,這麼說是指他的躁動而非能讓人放心,一會趴著,一會正著,一會側著,無論哪種姿勢,總是有手和腳什麼的從床上耷拉下來觸著地面。那張床本來就小,在他這樣的折磨下,加上粗人們,就越發地小——粗人們只好不堪其擾地偶爾乾咳兩聲。
無聊、煩躁、為了眾人何去何從全無睡意的巴丹只好又看著天窗,睞著眼睛。
戰刀翻了個身,突然道:「不睡覺!不睡覺,不睡覺能想出辦法?」
巴丹氣得要死。因為一直以為他睡著了,「沒睡著你打什麼鬼鼾?」
戰刀不以為然:「四點多啦,該睜眼啦。一幫從不願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沒人幫我想。」
巴丹又一次看見他的疲勞,他難得被人看到疲勞,但像現在這樣,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總會顯得疲勞。他現在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雜碎中間,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著穹頂上潮濕的屋頂。表情和巴丹看星星時並沒什麼區別。
他手腳並用地伸著懶腰,發著牢騷。「真不想起來。起來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帳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著了大家都消停。」巴丹繼續望著窗口發呆。
他用一個很猛烈地動作把自己挺了起來,以至於旁邊的小莫微掙開惺忪的睡眼看看,又轉身睡去。
「不睡啦。你想好了以後怎麼辦沒有?」
「我才不想?這麼多人憑什麼我想。」巴丹鬱鬱的反擊。
戰刀開始打理自己,今天無疑是一個決定粗人未來的重要日子,他像要去見尊貴客人一樣把自己打理乾淨,「不要裝傻,你一晚沒睡。我還不知道你那破肝長的啥樣。」戰刀竟然學起老趕的口吻,並用老趕的口頭禪。
「我的破肝能長什麼樣,和你們又有什麼不同?都是一個鍋搶食的兄弟。我們用半輩子來學什麼叫想不通。」
戰刀還是不以為然的樣子。「如果你念那些書就為這樣想不通。那我們十個人自殺去好了,一了百了。」
巴丹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的玩弄著脖子上的子彈。良久、巴丹抬起頭。「如果去死,回司令部就好,你別想死,我們死了、烏龜王八都老死了你也別想死。你覺得這些人還能少的了你嗎?」
戰刀瞪著巴丹,用狂伸懶腰作為回答。
巴丹繼續說道:「我幻想我們從來沒和鬼子作戰過,鬼子在身體留下的傷疤也是自己不小心弄的,我們沒有做逃兵,可每次都在逃。沒有看到那麼多死人,可人卻實實在在的死了。正人君子說: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們都很憤怒,怒的是自己的生命被正人君子象花銀圓一樣消耗掉了。我現在也憤怒,怒的是我已經二十七了,怎麼會成為這樣一個廢人。」
戰刀繼續不以為然的洗著臉,「老子不是洋和尚,沒由頭聽你懺悔。老子有的是事情要忙。沒功夫聽你爛事。一群賤人,說爛了嘴也無非誰欠了你們沒還,誰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麼?老子既然被你打暈帶了出來,不會死,那就想不死的活法,老子要做事,要做繼續活著這件事!爛舌頭、忘不了自己是軍人的請遠點!」
巴丹暴怒。「別他媽的裝無所謂,你要真能忘掉自己是個軍人何必一路不說話,你要不把自己作為軍人,為什麼接受小王莊和王老漢的盛情款待,而且那麼坦然。你要忘記自己是個軍人,為什麼不遠離這個地方,在不關心徐州會戰的戰況。想做普通百姓,我們會什麼,除了拿槍,我們還會幹什麼?做軍人沒了信仰,做農民是不需要信仰,但為什麼活著?庸庸碌碌嗎?你說少年中國,你心裡也有個少年中國?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我瞎的?看不出你做夢都想做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只是時乖命賤,屢戰屢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戰刀靜靜的聽著,楞著。聽著巴丹猛噴著,犯著愣,然後把一盆洗臉水全潑在他身上,巴丹頓時成了一隻憤怒的落湯雞。
魯南大地初夏的凌晨還是很冷的,巴丹不迭的抖落身上的髒水。「冷死了,你個王八蛋,說你心裡去了嗎?如果沒說你心裡,你蠻可以反駁,幹嘛用這種雞鳴狗盜的下三濫手段?」
「我是澆你個清醒,別他媽的白日做夢了,我們現在已經無路可走,我不能在帶著你們回司令部去送死,你也知道,大敵當前處置逃兵是很嚴厲的。既然要做回農民,也要做個心裡清爽,忘掉以前的爛事。」
巴丹苦笑。「爛事也是我們忘不掉的心事。」
戰刀瞪著巴丹,瞪了一會,忽然開始乾笑。「忘不掉也要忘,必須要忘,忘不掉我們不能開始重新的生活。」
巴丹繼續苦笑。「你要我們做的事,其實你自己也做不來的。」
戰刀繼續乾笑。「必須要忘,只有忘掉了,才能做個農民。」
床上的粗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醒來,靜靜的聽著兩人的爭論,每個人都不做聲,每個人臉上浮現的,是千年九世的蒼涼。各想各的心事,不用說也是同一種爛事。
小王莊的清晨有著霧,透著寒,粗人們推開房門,透過厚重的濕氣,幾點燈光也被露水和霧氣浸得沉甸甸的。
莊戶人家起床都比較早,衛萍已經起來在忙著準備早飯,粗人們在幫著打掃庭院,修復年久失修的房子。巴丹和戰刀則在客廳和王老漢把自己脫離部隊的經過合盤拖出,以至於王老漢也聽的長噓短歎,大罵世道不公。
罵歸罵,終歸解決不了粗人們目前的現實,王老漢也知道自己的經濟狀況解決不了這麼多張嘴。湧進客廳的粗人們,七嘴八舌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眾人的目的很明確,在徐州附近能隨時知道戰況,因為大家都不甘心就這樣墮落下去,但又不敢回部隊。
粗人們的要求很簡單,找間空閒的房子先安身,如果可能,在小王莊最大的大戶家租幾畝地,先暫時安頓下來。
戰亂時節空閒的房子到是不難,租地就很難了,王老漢和眾鄉親跑了多次小王莊最大財主花旭強的家,最後還是戰刀有辦法,用在部隊帶出的唯一的兩把駁殼槍其中的一把送給花旭強,才租下花旭強家的十畝地。
從巴丹打暈戰刀那一刻開始,粗人們就把武器銷毀了,只留下了戰刀和巴丹的兩把駁殼槍防身,沒想到這時候派上了用場。
地有了,麥種又成了難題,長年征戰已經身無長物的粗人們沒錢去買種子,老趕每天在田間長噓短歎,時節不等人,過了時節,恐怕地要荒蕪了。
巴丹本就不信粗人們和戰刀能徹徹底底的做個農民,更不信已經習慣了槍栓的手能用的了農具,甚至不相信眾人能堅持下去。但不信不等於不抱著萬一的希望,而萬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剛出門就頭撞南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巴丹和戰刀終於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麻溜向新安縣城走去,小王莊臨近新安,新安與臨沂、台兒莊呈犄角,而小王莊恰好在三個城市在中心點。巴丹和戰刀帶著粗人們遠離了小蚌埠,可做夢也想不到在台兒莊會發生一場震驚中外的中日大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