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哥表現出的非凡勇氣讓老趕也很驚訝,一直為大家打氣鼓勵希望重建眾人已經碎散的信仰和恪守的老趕開始鼓起掌來。
跡哥木然的站在原裡,巴丹啞然的看著他,對一向懦弱只會用嘴攻擊的跡哥所爆發出的勇氣令巴丹很難相信這是他幹的,甚至跡哥自己都不相信。毛楞被山炮拖到了一邊,帶著湖南味的東北話悻悻的道:「你也忒虎了,四川的面子被你丟盡了。」
毛楞沒有回應,雙眼迷茫的看著天空,他似乎連委屈的功能都喪失了。山炮不理會毛楞的表情,逕直走向跡哥,他喜歡欺負毛楞,但他不喜歡別人也欺負毛楞。
巴丹幸災樂禍看著面前的一幕,這樣一個互相狠咬的世界讓巴丹很想尖酸和刻薄。
巴丹熱烈地刻薄著,「跡哥!真是好樣的!」巴丹啪啪啦啦地開始鼓掌,跡哥靦腆自豪地回應著,擠出一個哭樣的受寵若驚的笑臉,並且企圖繼續回到原本屬於他的陰影中。可這是個未遂的舉動,因為另一個巴掌的聲音把他打斷了,受寵若驚的笑臉開始僵硬。那位徑直走向跡哥的傢伙的耳光打得那麼結實,清脆的響聲幾乎讓空氣都起了震動。
打完耳光的山炮並不理會跡哥陰晴不定的表情,默默的走向毛楞把他扶起。跡哥的勇氣來自玉米餅,玉米餅已經被老趕放進口袋裡,沒了玉米餅的誘惑,跡哥的勇氣也喪失了,他也沒打算把爭鬥繼續下去,他無力與山炮對抗,山炮緊繃的肌肉和凝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巴丹羈傲罔視雙方的痛苦,所有人都選擇難堪的沉默,巴丹忽然想起自己是軍官,是這些人中的最高長官,是有為青年,和這些粗人還算是九死一生的朋友,似乎昨天還很有知識和抱負,可現在?他覺得的自己的自尊已經成為愚蠢。
「我去想辦法,你們等我。」為了這群粗人的生死,巴丹不能繼續愚蠢下去,辦法出自那裡,他沒有著落,但他是文化人,文化人可以動腦子,巴丹這樣安慰自己,跡哥為一口食物表現出的勇敢已經深深刺痛了巴丹漠然的心。
跡哥已經回到屬於他的陰影,繼續他新一輪的打擊。「你能放下你的自尊,你能拋棄不受嗟來之食的文化觀念。」跡哥無神的眼神裡閃爍著不屑,打擊的同時,反回來的是巴丹的尖酸刻薄。
巴丹立刻被跡哥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打擊弄得黯然失色,不過巴丹立刻反映迅速的反擊回去。「沒辦法是你們這幫人渣逼的。」
跡哥開始以巴丹為軸心來回的走動,並立刻開始友好的看著巴丹,而巴丹毫不客氣的把跡哥圓軸運動打亂,跡哥卻不計較,表情疑惑而又做作的問道:「劃魂,你沒事吧。」
也許現在的每個人都需要被關注,跡哥這並不關心的關注讓巴丹很是煩躁,巴丹體會著這並不關心的關注,回報以並不關注的關心。「沒事,我會用我的自尊、用我的文化智慧為人渣乞討嗟來之食。」
尖酸刻薄、漠不關心、玩世不恭、遲鈍呆滯、這些詞彙現在幾乎成了巴丹的代名詞。
巴丹不在理會幾人疑惑表情,自顧自向村外走去。山炮和跡哥的表情忽閃不定,他們不明白是什麼讓巴丹拋棄了尊嚴,拋棄了清高。而老趕明白,是飢餓,在飢餓面前,生存遠比尊嚴重要的多。
巴丹幾人休息的磨山村賁臨蚌埠,蚌埠靠著淮河,是魯南平原的一個大鎮,曾經繁華一時。因為繁華,也招至土匪的經常光顧,徐州會戰後更甚,各地的流匪潰兵,土豪惡霸掙相鬥法,綁票暗殺、坑蒙拐騙、把蚌埠搞的烏煙瘴氣,百姓罷敝,政收箕斂,可謂財匱力盡,民不聊生。
巴丹繞過磨山村直接來到蚌埠,蚌埠富戶聚集收穫的機會更大些。巴丹此刻立於蚌埠鎮一座高大宅院院內,手裡不停玩弄著那顆決定著自己生死的子彈,子彈已經被巴丹雙手撫摩的光滑圓潤,閃著黃黃的光澤。
大院內的幾個長工對巴丹怒目而視,手裡的掃把、農具對著巴丹魁梧、骯髒的身體,髒污破爛的軍裝已經看不出顏色,綿羊皮的坎肩沒了左肩膀,骯髒蓬亂的頭髮立在頭頂,看起來更像原始部落的野人。
巴丹此刻一直不斷的暗暗告戒自己。巴丹,你是個聰明人,你要活下來,要活下來必須拋棄尊嚴,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文化人多動動腦子總能活下來,現在你要現實,現實既是不要妄想。
「當兵的又來勒索了。」有人喊了起來,周圍的人跟著起哄,「光天化日啊,拿顆子彈就想勒索,揍他。」
與是,掃把、農具一起招呼到巴丹身上,憤怒的人群下手並不重,因為每個人臉上都和巴丹一樣營養不良的蠟黃色。
「姥姥的,你這當兵的,去做日本兵啊,做日本兵勒索還心安理得。」眾人繼續譴責著,喧囂伴著拳頭揮起,怒罵伴著口水噴來,巴丹已經麻木了,麻木了尊嚴,麻木了身體。他在和自小接受的孔孟文化背道而馳,他在向富人勒索,勒索的條件只是給點吃的。他一動不動,任憑頭上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下。
眾人打夠了,停了下來。巴丹穩了穩身子,對著拳頭和槍托昂起頭,猛然把破爛的軍裝從身上撕下,露出從軍八年來積累下的傷口,當然,巴丹最想展示的是最後那一戰留在肩膀的新傷。
那是他和黑龍被坦克爆炸氣浪掀倒的一刻留下的,彈片斜著從巴丹的肩膀劃了過去,留下半尺長的傷口,缺醫少藥的條件下,傷口已經嚴重潰爛,看起來很是噁心、恐怖。幾個看熱鬧的女眷發出一聲驚呼。
巴丹狂怒的大吼:「我是一個軍官!一個中尉副連長!一個全連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連長!」
這是有效的,巴丹滿身的舊疤新傷和與鬼子拚命的勇氣比他的軍銜更有效,揮起的拳頭放下了,憤怒的人群第一時間呆住了。
巴丹開始慷慨激昂的實施他的勒索計劃,巴丹開始叫囂,「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一個連隊奮戰到只剩下7人的軍人,你們知道一個連是多少人嗎?沒了,都沒了。活著的也要死了,要餓死了。」
奮戰是巴丹的臆想,是他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說奮戰不如說屠殺更貼切。不這麼說能怎麼說那?說被日寇屠殺流散到這裡,巴丹沒有勇氣。但是他的聽眾已經不僅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
巴丹的口若懸河有了更大的效果,眾人呆呆傻傻的看著他,他們很好哄,比山炮和毛楞這些粗人還好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圍觀者和圍攻者開始默默地帶著羞愧散去。圍攻者散去了,雖然帶著羞愧,可他們的羞愧不能當食物,也不能拿他們的內疚當藥抹在肩膀上。
巴丹孤零零的矗立在院子裡,滿臉的鮮血讓人倍感恐怖,他如同來自地獄的惡鬼,不,是飄蕩在人間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
「對不住老弟,我們以為你是和以往一樣勒索的流兵。」
一個高大、慈祥的老者站在巴丹面前,巴丹無奈的笑笑,臉上泛現出受驚轉而失望的古怪表情,說這些有什麼用哪,巴丹現在需要的是食物,讚賞不能填飽肚子。
老者也是一個同樣的古怪表情,巴丹對著老者微微點了點頭,帶著受驚的讚賞和失望的表情向門外走去。老者的讚賞把巴丹一絲沒磨滅的尊嚴又拉了回來,我是文化人,勒索這些事不是文化人幹的,是那些粗人流兵干的,巴丹這樣安慰著自己。慢慢的,受驚和失望變為苦笑,有什麼辦法哪?蚌埠也受著饑荒,日子越來越難過,感動人容易,找食物很難。
「老弟!等一下。」老者叫住了巴丹。
巴丹緩緩的轉回頭,老者身邊多了兩個女孩。巴丹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兒很漂亮,很潔淨的一種漂亮,他把目光繞開了她——那關我什麼事呢?
他的目光鎖定了女孩旁邊的女人,不是女人,是女人手裡端著的滿簸箕煎餅,他現在對女人沒興趣。
巴丹以戰場衝鋒的迅速衝回去,奪過女人手中的簸箕又百米衝刺的速度向門外衝去,他沒有表情,甚至沒有道謝,潛意識裡他好怕老者反悔,雖然老者並沒反悔。他現在只有一個目的,把食物帶回去,他眼前只有山炮餓狼一樣發綠的眼光,跡哥為了食物和毛楞惡鬥的勇氣和老趕為了重建眾人信仰和恪守的關懷。